楚蕭扣上了外套的扣子,擰開水瓶喝了一口水。
他從床鋪上下拿出一雙黑色的長襪,越過長長的腳跟,拉到腳踝上。
腳巔踩進了地上的鞋里,柔和地把整只腳滑了進去,他躬身系上了兩雙鞋的鞋帶,兩對漂亮的蝴蝶結(jié)。
楚蕭再次打開了水瓶,這次他直接呼呼地喝了一半瓶。
他起身了,走在這條走廊上。
經(jīng)過了大半天的折騰,現(xiàn)在人們在床鋪上睡得是多么的安穩(wěn)。其實他也不知道今天早上竟然發(fā)生了那么多事,他一直都在那高臺上。
他折返回了自己的鋪前,從枕頭邊拿起一只表,輕輕戴在了右手腕上。
表上沒有時針,沒有分針,更沒有秒針,里面僅有一個栩栩如生的太陽,星輝相隨,它在緩緩旋轉(zhuǎn),宛如正在倒轉(zhuǎn)的日月星辰。
表框里的鏡盤倒映他的瞳孔,只有他能讀得懂。
四點半。
對于英格爾這個人,他不會全信。這個人看上去年齡不大,但他一點兒都不把他當(dāng)小孩看。
不知為何,那個人僅僅第一次見他,卻對他隱有敵意。
但他可以確信,自從他說出林雪以后,他后面的話應(yīng)該都不會是假的。
因為他的眼睛從那一刻起,第一次出現(xiàn)了變化。
但他并不好奇那是為什么。
他是一個極其自律的人,哪怕是他很想知道,但是只要那一刻不屬于他,他絕不會逾越半步。
就像這列車的最后終點一樣。
那是他已經(jīng)無法掌控了的。
當(dāng)他可以掌控之時,他才會把一切都掌握在手心里。
······
白色瓷磚砌成的臺上。
裊裊的煙火緩緩浮向天空,火焰里發(fā)出噼里啪啦的清脆響聲。
熾紅色的焰火里面有瑪拉,有父親,有兒子,有那個餓死的人,甚至還有那個被子彈擊穿腦袋的人。他們的身軀被燒成了灰黑色的炭,炭灰被風(fēng)輕輕一吹就會飄起來,沙漠里的歌謠說風(fēng)將會帶著的骨髓和靈魂回歸故里。
他們的臉龐在火焰了忽明忽暗,火花倏地涌了上去,他們的眼眶在火里塌陷。
其實林雪有點不敢看,站在英格爾的身旁,一會兒閉眼,一會兒又強撐著睜眼,瑪拉長長的黑發(fā)都被燒盡了。
倒是英格爾,一直緊緊地盯著,臉上看不出有一點害怕。
“他們會飄回他們的家鄉(xiāng)嗎?”林雪低低地問了一句。
英格爾的表情……·實在是太嚴(yán)肅了,就像和被燃燒的死者感同身受一樣。
他點了點頭,過了許久吐出了兩個字,“會的?!?p> “回歸故里?!彼f。
林雪忽然想到了什么,“那他們會飄到那個世界嗎?”
“那個世界?”
“就那個和陽城一樣的那個世界?!绷盅┭a充說。
“當(dāng)然?!庇⒏駹栃α诵?,“他們會到的。”
“一定?!彼従徴f。
······
熱風(fēng)撲面而來,火焰蓬勃燃燒。
林雪穿著一件白衣,合上眼默默禱告。
無論是瑪拉,父子,還是那個餓死的人,那個中槍的人,愿他們的靈魂都能夠飄回到他們的家鄉(xiāng)。如果他們想去新世界看一看,風(fēng)會捎上他們,跨過廣袤無垠的大漠,一直飄到那個地方。
熱風(fēng)鼓動著她的衣衫。她緩緩睜開了眼睛,余光里卻是一片空白,耳旁的另外那個呼吸聲不見了,整個高臺上現(xiàn)在只站著她一個人。
英格爾又走了,又一聲不吭的,連火焰都還沒有燒盡。
她很想現(xiàn)在馬上走下去找他,可又覺得這樣就走了是對逝者的不敬。
林雪低下頭,剛把沖動壓到了心底,沖動又如同沙眼里的噴泉一涌而起。
可她有一種預(yù)感,如果她現(xiàn)在不去找他,她就永遠(yuǎn)找不到他了。
她仿佛突然又看到了他的眼睛,就在她的眼前,就在火焰上。
深黑而不見底,宛如黑洞一般要把人的心神全部吸進去。
滾滾的火焰在風(fēng)浪里翻騰,刺啦刺啦地響著。林雪望著他的“眼睛”,似乎有一潑水澆到了她的頭上,她漸漸沉浸到了其中,冷靜了下來。
她不由地感到了一種悲傷,就藏在那雙眼睛里最深的地方。
······
楚簫剛剛看過表,英格爾就出現(xiàn)在了他的面前。
“幾點了?!庇⒏駹枂柫藛?,口吻很隨意。
“五點半。”
“只有一個小時了?!彼苯幼搅顺挼匿伾稀?p> “她現(xiàn)在在哪里?”楚蕭問。
“那個高臺上?!庇⒏駹柎鸬?。
“你告訴她了嗎。”
英格爾沉默了片刻,搖搖頭,“還沒有,你把這個給她?!彼q豫了一瞬,懷里拿出了一封信。
“她會同意吧?!?p> “是為她好?!庇⒏駹柾帐幨幍牡匕?,“如果不會,你直接把她打暈就好了?!?p> “看來壞事都讓我來做了。”楚蕭笑了笑。
“不管怎樣,你還是要把你們之間的關(guān)系維護好?!庇⒏駹栄凵褚患猓痤^,“這一路,我要的是你保護她,如果讓她不高興了,你永遠(yuǎn)別想走出這里?!?p> “我不知道為何,你始終對我有所誤解,而現(xiàn)在,你又覺得我是一個無利不圖的人。”
英格爾卻咬牙冷笑一聲。
“我會好好照顧她的,不在于她能不能帶我走出去,不在于她能不能治愈我的傷?!?p> 英格爾的目光微不可查地溫和了一瞬,然后依舊是冷硬地說,“但愿你可以說到做到。”
“還有五十分鐘,你有什么需要我轉(zhuǎn)告她的嗎?!?p> 英格爾不耐煩地?fù)u搖頭,單手撐住了下巴,支在了膝蓋上。
他在心里數(shù)著時間,一秒一秒地數(shù),時間就像漏出的沙子一樣從他的指縫間鉆走。
簡直太慢了,他都可以把每一粒沙子在他手縫間滑動的痕跡看的一清二楚。
楚蕭把他的臉上的表情也看的一清二楚,修長的雙手插進了褲縫里,靜靜地走到了窗戶前。
他真真切切地把難過和失落擺在了臉上,不是他不想遮掩,而是根本遮掩不住。
楚蕭忽然有點可憐他,不知道為什么,也不是因為他臉上的那些表情,他并不是一個容易被情緒影響的人,但這次發(fā)自肺腑地感受了那種悲傷。
就像沖破了浩瀚的萬里長堤,滔滔不絕的洪水,從千萬個世紀(jì)前涌來,從生冷的潮汐中涌來,從心里最深的地方涌來。
永不停歇,終極的悲傷。
英格爾的眼睛里充滿了疲倦,緩緩把背靠到鋪前的鐵架子上。
“到時候了,你該走了?!彼拖铝祟^,“記得帶上一個背包,裝她的衣服?!?p> 楚蕭抬起右手,表盤里的太陽倏忽地閃爍,六點整。
他剛剛往后走了有幾步,又聽到英格爾的聲音。
英格爾抬起了眼睛,沙啞地說,“你不是前不久問我這列車會開向哪里嗎?”
楚蕭停住腳步,也不回頭,也不繼續(xù)向前。
“未來。”英格爾忽然狂笑,第一次笑的那么放肆,先前的悲傷一掃而光。
如此瘋狂的笑聲,簡直能叫聽見的人心里不由地發(fā)冷。
他慢慢冷靜下來,窗外的天空驀地黑下來,可零點零一秒前太陽還高高地掛在天空,吐出來炙熱卻刺眼的光輝。
整個列車變暗了。
“快點走了?!庇⒏駹柎叽俚馈?p> 楚蕭加快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