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定鼎大街上,過往行人只見到兩人一前一后,你追我趕。
前者只著一件中衣,看起來相貌俊朗,但不知為何,卻是面紅耳赤;后面追著他的那人,穿著一身舊衣裳,腳踩木屐,正拉開兩腿追著前面那人。
后面這個人大家都很熟悉,乃洛陽名士之魁首,譙王姬康。只是不知,他拼命想要追逐的那人,究竟是誰。
最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姬康一邊跑著,一邊還忍不住地大笑。直笑得前仰后合,絲毫不注意自己的形象。
正在街道上眾人指指點點的時候,姬康忽然聽見一聲熟悉的叫喊。
“皇兄,你在干什么!”
姬康回頭一看,只見自己的兩個妹妹,襄城與清河兩位公主不知何時竟出現(xiàn)在街道上。他慌忙擺手:“沒事,你們玩你們的,別過來!”
他越是告誡,越是引起兩位公主的好奇心,于是她們撇下侍衛(wèi),朝著姬康這邊跑過來,清河似乎也注意到了前方快步行走的嬴曦,問道:“皇兄,你們在干什么?”
不問還好,她這一問,姬康不禁捧腹大笑,直笑得眼淚都快流了出來。清河有些急了,狠狠地擰住他的耳朵,嗔道:“快說,怎么回事?”
姬康樂不可支,好不容易忍住笑,回答道:“這個傻子,吃了我特地給他調配的寒食散,現(xiàn)在正在行散瀉火呢!”
“什么?”
清河大急,說道:“姬叔夜,你混蛋!他可是一個武將,怎么能吃那種東西?”
姬康大笑道:“只這一次又無妨,他又不是你夫婿,你這么擔心干什么?”
見他這討人厭的模樣,清河不想理他,小跑著跟上嬴曦,扯住他的袖子。
嬴曦以為是姬康追了上來,心煩氣躁之下,手臂向前一扯,卻只聽見一聲女子的嬌呼。反應過來的嬴曦這才意識到拉住自己的人不是姬康,他顧不得許多,連忙雙手一伸,抱住了即將摔倒在地的清河。
清河驚魂未定,待回過神來,見自己正伏在嬴曦懷里,不禁羞得滿臉通紅,急忙掙脫了他的懷抱。
嬴曦看著她的俏臉,只覺得渾身燥熱,說道:“不用管我,我走走便是?!?p> 說罷,剛要離開,袖子卻又被清河拽住。
清河見他面紅耳赤的狼狽模樣,不禁也掩嘴輕笑,她說道:“呆子,不用這么走,回去只需要用冷水浸泡身體就好了!”
聞言,嬴曦忽然愣住,他回頭看著仍然在大笑的姬康,不由得惱怒不已。冷哼一聲,拂袖而走。
……
“姬康!”
一聲怒吼自前庭一直傳到后方書房,正獨自飲酒的姬康被嚇得一個激靈。
只見獨孤信一手撂倒三名阻攔的侍衛(wèi),一路直奔書房,只見他腳步急促,身上的朝服都還未換下。
姬康斜臥在榻上,瞥了他一眼,問道:“何事?”
“你明知故問,我前些天怎么和你說的?你竟然真的敢騙我兄長服五石散!”
“怎么?”姬康坐起來,看著他,說道:“有本事你就去把襄城拉去給他瀉火!”
“你……”
獨孤信指著他,卻一時語塞,最后只能說了句:“厚顏無恥!”
姬康撇撇嘴,說道:“你放心,我只是讓他嘗嘗而已,又不是害他,你看,他這不是來了嗎?”
獨孤信轉身,只見不遠處庭院中,嬴曦身著一襲白袍,腰懸玉佩,頭上戴著一頂三寸金冠,襯得他無比瀟灑,只是他的面色卻是白得有些過頭了。
看到嬴曦的臉色,獨孤信已經(jīng)確定了他的確服食過寒食散,不禁走出書房,問道:“兄長,你怎么樣了?”
嬴曦笑道:“無妨,被這么一折騰,已經(jīng)全都好了?!?p> 獨孤信說道:“兄長,那寒食散乃五種劇毒之物所制,短時服用或許真的能讓人身輕體健,飄然若仙,但其害處極大,你別看姬康把它吹得那么神,實際上就連他自己也只敢一兩月服用一次,你可千萬別上他的當!”
嬴曦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放心,我上次服用之時便明白這絕非好物,清河公主也告訴過我,此物雖能讓人神清氣爽,但會損人體魄,我身為武將,自然不會再沾染此物。”
“那便好……”獨孤信放下心來,他回頭看了看姬康,忽然小聲說道:“兄長,恐怕你得回櫟陽了?”
聞言,嬴曦的表情一下子便嚴肅起來,問道:“關中有變?”
獨孤信頷首,將嬴曦拉到一旁,說道:“剛剛我收到父親傳來的消息,讓我立刻通知你,速速趕回櫟陽,千萬不可錯過此天賜良機?!?p> “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獨孤信從懷中取過一封信帛,嬴曦打開一看,面有憂色。
原來,就在他離開后不久,秦侯便命嬴壯為中軍將,取代獨孤兆掌控中軍。顯然,在秦侯眼里,地位僅次于他,又同時掌控行臺府政務和秦侯中軍的獨孤兆,其威脅要比上軍將蒙皋和下軍將嬴曦要大得多。
嬴曦接著往下看,在一個月前,盤踞河套的赤狄聯(lián)合在隴右地帶猖獗的黨項部落進攻關中,秦侯命嬴壯為主帥,蒙皋為副,前去討伐戎狄,結果在新平被打敗,損兵折將,上軍將蒙皋也受了傷,只能回櫟陽休養(yǎng)。
偏偏就在此時,漢中太守魏光竟然乘虛而入,率軍自故道進攻關中,已經(jīng)占領了散關與陳倉,正在向雍城進軍。
嬴曦皺起了眉頭,如今秦軍主力都在西北抵擋戎狄,魏光此時竟然會落井下石,進攻扶風。如今陳倉已失,若是再讓他們攻下雍城的話,那顯然就意味著櫟陽西面將會門戶大開,如此一來,關中危矣。
心念及此,嬴曦收起帛書,說道:“如愿,煩勞你告訴君卿和子晃,就說軍情緊急,我必須先行趕回櫟陽,就不等他們了。”
獨孤信頷首道:“好,兄長放心,我一定如實以告。”
說著,獨孤信便拉著嬴曦來到譙王府門外,只見一匹渾身雪白無一絲雜色,四蹄卻呈現(xiàn)出罕見金黃色的駿馬被栓在譙王府前用以裝飾的戈戟上。獨孤信牽來駿馬,說道:“這是霓裳從御廄中為你挑選的,名為‘爪黃飛電’,乃是真正的寶馬良駒?!?p> 嬴曦點了點頭,沒有拒絕。獨孤信見狀,便又說道:“路上所需之物已經(jīng)都給你準備好了?!?p> 嬴曦拍拍他的肩膀,沒有多說什么,只是囑咐道:“在京城萬事小心,保重!”
“兄長保重!”
嬴曦從獨孤信手中接過韁繩,轉身向跟出來的姬康拱手道:“多謝殿下這些日子的照料,關中有難,嬴曦必須要回去,將來若有機會,再來向殿下賠罪?!?p> 姬康在大事面前自然明白事理,他點頭道:“去吧,祝你馬到成功!”
嬴曦再度拱手,剛要翻身上馬,獨孤信忽然道:“兄長稍等!”
說著,他從袖中取過一方錦帕與一支雕琢秀美的玉步搖,遞給了他。嬴曦自然知道這是何物,他沒有多說,接過兩物,對獨孤信與姬康一拱手,隨后便不作逗留,騎馬飛奔而去。
獨孤信看著他的背影,眼中卻藏著化不開的擔憂。
姬康湊近他,說道:“你小子對襄城的三番示好漠不關心,卻對嬴曦如此情深意重,獨孤如愿,你該不會是真有那斷袖之癖吧?”
“滾!”
獨孤信怒罵道:“你再多嘴多舌,某明日便去天子面前彈劾!”
……
嬴曦自定鼎門離開洛陽城,一路往西方奔走。他從懷中拿出錦帕,嗅著熟悉的幽香,打開后,只看到兩行娟秀的小字。
“憂來思君不敢忘,不覺淚下沾衣裳?!?p> 嬴曦默念兩遍,回首遙望洛陽,半晌,終于收斂了心思,繼續(xù)趕路。
傷情處,長城望斷,燈火已昏黃。
……
自洛陽一路往西,經(jīng)過弘農(nóng)郡,便到了著名的函谷道。整條道路十分逼仄,北方是波濤奔涌的大河,南方則是綿延千里的崤函山,中間的這條小道,便成了自洛陽通往關中的唯一一條道路。
若是要繞過此處的話,便只有兩條路。一條是自洛陽北上渡過大河到河東郡,自風陵渡或者蒲坂渡河至馮翊郡,然后再南下到櫟陽;第二條路則是自洛陽南下,從南陽過上洛,經(jīng)武關、藍田,再到櫟陽。除此之外,別無它路,若是想要從大河走水路進入關中的話,便會在虢郡部分遭遇大河中央那根著名的“中流砥柱”,幾乎有九成可能會船毀人亡。
嬴曦此刻選擇的,是最快捷的方式,直接從函谷關進入關中,只需要不到兩天的時間便可到達櫟陽。
此時的他在與時間賽跑,他必須要等在魏光攻破雍城之前趕到櫟陽,不僅是要借此掌控軍隊,更是因為扶風郡乃是他的根基所在。若是扶風郡有失,不止是關中危矣,他嬴曦也會陷入絕境之中。
所以,他不顧剛剛痊愈的身體,一路上徹夜未歇,終于在次日的早晨趕到了櫟陽。
一進城中,嬴曦便感覺到了緊張的氣氛,就連櫟陽的守衛(wèi),幾乎也成了驚弓之鳥,對過往路人嚴格盤查。
“你,身份文書拿出來!”
一名士兵看也沒看,直接指著嬴曦,頗不耐煩地說道。
嬴曦眉頭一皺,沒有動作,那人見沒得到回應,不禁有些火氣,剛抬起眼,看見眼前男子的面容,卻是嚇得他連手里的戈都握不住,“咣當”一聲,掉落在地。
其他的幾名守門士兵也被此處動靜吸引了過來,一看到騎在高頭大馬上的嬴曦,不禁驚喜道:“是右仆射回來了!關中有救了!”
他們的大喊引來了周圍不少民眾,大家一看馬上年輕人的相貌,皆是大喜,紛紛涌上來說道:“將軍,您可算是回來了,秦侯正等著您呢!”
嬴曦向眾人拱手道:“多謝諸位,嬴曦這便去見秦侯,定不會讓敵寇踏進關中半步!”
說罷,嬴曦不再逗留,勒馬從民眾自行讓出的道路上一路飛奔,來到了秦侯府。
與外面相比,秦侯府的守衛(wèi)更加森嚴,嬴曦將馬拴在門口,一路向庭院中走去。秦侯的侍衛(wèi)們顯然也認出了嬴曦,沒有阻攔,任他前進。
嬴曦來到正廳前影壁外,向秦侯府的管家拱手道:“勞煩通稟,嬴曦歸來,向秦侯復命?!?p> 管家看了嬴曦一眼,神色有些奇怪,隨后,他說道:“請稍后?!比缓蟊阆蚝笞呷?。
嬴曦努力平息著精神,半晌,那名管家方才悠悠走來,說道:“請隨我來!”
看來秦侯沒有在正廳之中,于是嬴曦跟著管家進去,一直來到秦侯的書房,管家說道:“君侯就在里面?!?p> 嬴曦道了聲謝,便大部邁進,見到了跪坐在案后,面色蒼白的嬴平。
嬴曦的目光不經(jīng)意地瞥了瞥周圍,隨后便面目自然,下跪頓首道:“嬴曦參見君侯!”
“咳咳……起來吧!”
嬴平還未說話,便咳嗽了兩聲,說話也不似原來那般中氣十足,頗有些虛弱。見他如此模樣,嬴曦的眼睛有些發(fā)紅,他說道:“君侯,還請千萬保重身體?!?p> 聞言,嬴平看向嬴曦,端詳許久,見他臉上隱隱掛著擔憂,雙目似有水光閃動,不似作偽。
見到嬴曦如此模樣,嬴平臉上的表情忽然變得和緩了許多,他說道:“無妨,小恙而已?!?p> 嬴曦頷首,嬴平又說道:“西北的戰(zhàn)況你知道了吧?!?p> 嬴曦道:“臣已得知?!?p> “你以為,當如何?”
“啟稟君侯?!辟卣酒鹕韥?,指著地圖道:“戎狄其勢雖大,但其性格急躁,不適久戰(zhàn),而且他們的內部絕非鐵板一塊,如今他們被壯公子擋在了新平,過不了多久,定然便會自行退去,不足為患。”
“哦?”嬴平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他問道:“依你之見,誰才是大患?”
嬴曦指著雍城,說道:“臣以為,漢中魏光趁此時聯(lián)合戎狄進攻我關中,此等敗類實乃天下大患,臣請率下軍前往扶風,救援雍城,剿滅魏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