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每個周三的圖書館比起平日都更適合他來。仁宇站在書架前，拿著幾本大部頭。今天體感很舒適（他是這么稱呼自己好心情的），做什么都會得心應(yīng)手一點(diǎn)，早上的課上的很順，學(xué)生很安靜，他似乎終于能把想講的聲音傳出去了。不過，這學(xué)校里有一位奇怪的女老師，從不跟著自己的教案走，講課即興發(fā)揮，想到哪是哪，天馬行空，不到大型會議幾乎看不到她的人影。仁宇快下課的時候她不知從哪跑來坐在后面——當(dāng)然也不是不可以，但這一下打斷了他的思路，讓他深感別扭，直到現(xiàn)在還不太自在。

　　仁宇單手抱著書走回家，正碰上郵遞員，仁宇站在樓下看著他——算著時間，也差不多了。果然，那個年輕可愛的男孩子捂著帽子騎車沖他‘飛’來（仁宇覺得安這個詞在他身上才最合適，他的金發(fā)跟太陽一起跳躍著閃耀，越來越近。）。年輕真好，仁宇握著信跟他道別，看著他繼續(xù)愉悅地‘飛’到別的地方去。

　　上次收到楊樸的信還是三個月前，也不知道這個四處漂泊的人又去了哪。仁宇把書放在床上，側(cè)身一躺，伸手打開留聲機(jī)——某次在一家僻靜的擺飾店收來的，仁宇看著它，突然想給自己無聊的生活加點(diǎn)情趣（還是如此優(yōu)雅的情趣呢），不得不說，電子化的時代偶爾懷懷舊搞搞氛圍，真是有趣。等大提琴的聲音搖滿房間，仁宇打開了這封夾著照片的，皺巴巴的信——滿臉胡渣曬得黝黑發(fā)亮的大男孩拎著臟兮兮的鞋子站在一座灰黃色廟宇前沖他大笑，滑稽地比著手勢。

　　真是幼稚，仁宇想裝的嚴(yán)肅一點(diǎn)，還是憋不住笑——這個人什么時候能長大？

　　嗨，仁宇

　　好久沒寫信了，你還有好好活著嗎？我可是每天都在想你喔。

　　我給你拍了印度最奇特的神廟，在你看下去之前可要做好心理準(zhǔn)備，為了這個我可是鼓著極其大的勇氣才進(jìn)去的，你要怎么感謝我？

　　這是我在印度北部的拉賈斯坦邦見到的——卡爾尼·瑪塔神廟，你可能不知道，這座廟宇是為了老鼠女神瑪塔建的，里面供養(yǎng)著兩萬多只老鼠，信徒們認(rèn)為這是女神化身，數(shù)年來廣受朝拜。

　　你別笑，我可是懷著極為虔誠嚴(yán)肅又非常非常非常感動的心情來的，在青旅?聽這里的老人講了一個故事，雖然我有點(diǎn)懷疑這個女神的行為方式，但我更愿意丟掉理性不管這種思想站在情感上去感懷這個傳說，所以我一定要把它講給你聽。

　　卡爾尼·瑪塔幾百年前是一位印度教女祭司，好像還是女神Durga?的化身，某天一個來自瑪塔家族的孩子去世了，這個孩子的母親哭到斷腸，非常傷心的來求瑪塔，希望他兒子可以復(fù)活?，斔⒖倘チ粟そ?，找死神（我實(shí)在是記不住名字了…還得勞駕你自己去找一下）求情，可是死神果斷的拒絕了她，因?yàn)楹⒆拥撵`魂已經(jīng)轉(zhuǎn)世了?，斔慌掳l(fā)誓所有她家族的成員死后都會轉(zhuǎn)世老鼠，直到能夠重新轉(zhuǎn)世，并且出生在她的家族，繼續(xù)當(dāng)她的家族成員為止?！撬麄兙涂梢杂肋h(yuǎn)不分開了啊，仁宇，那個老人說，他也希望自己死后成為廟宇里的一只老鼠直到再一次和他的家人團(tuán)聚。

　　我赤著腳?站在里面看著那滿地的老鼠，仁宇，我其實(shí)在想，如果等我死了，我們的家族也要團(tuán)聚，會有人愿意接納我嗎，其實(shí)……與其再在一起，我倒寧愿永久永久在這當(dāng)只逍遙又值錢的老鼠，在這如果不小心踩傷一只可是要賠只純銀或者金色的老鼠呢！更何況這里干干凈凈，銀色大門雕滿了動植物圖案，相當(dāng)受人尊敬。

　　真好啊，我都不想走了呢。

　　不過，我還是會繼續(xù)我的窮游——下一站是巴基斯坦！巴鐵的那個巴基斯坦，你能感受到我的興奮嗎？

　　說到這，也不知道印巴什么時候可以和好，仁宇，你是學(xué)歷史的，你知道的，戰(zhàn)爭殘害的無辜人太多太多了，硝煙帶來的永遠(yuǎn)都是傷痛。我真希望他們的家庭都能好好的。

　　對了，我昨天聽說一部什么大叔的印度電影?要引回中國，好像要講的就是這個，我在這自己沒有條件可以看，仁宇你可要替我好好看看，好好寫郵件給我——等我站在城市里，能好好收到網(wǎng)的時候我就看到了。

　　好啦，我可要寄出去趕路了，其他的我們往后見面了再說！噠噠噠！

　　已經(jīng)26歲的老楊樸敬上。

　　當(dāng)然有好好活著了，仁宇開始翻看照片，這種說走就走的旅行，真的是令人羨慕?？伤@樣什么時候是個頭，該面對的早晚都要面對的——即使仁宇自己都沒有開始面對。

　　楊樸大學(xué)剛畢業(yè)的時候，仁宇還在讀研，楊樸大老遠(yuǎn)從上海跑到BJ，和他坐在一個廣場的路邊攤，看了一宿的月亮，喝了一夜的酒，吹了一晚的牛。仁宇那天覺得自己簡直開心的不行，誰知道他拖著醉如爛泥的楊樸回家時，在沒有路燈的小巷口，楊樸扶著樹干吐得稀里嘩啦，哭的撕心裂肺。他說，仁宇我要走了，我要出去，我要一個人，走遍天涯海角。仁宇手忙腳亂的掏著衛(wèi)生紙，敷衍他說好好好，你想去哪就去哪，世界那么大，你要去看看。楊樸蹲在地上，突然拉過仁宇的肩膀，力氣大的讓仁宇差點(diǎn)跪下，抬起頭剛想罵，楊樸直勾勾的盯著他——他從來沒見過這個永遠(yuǎn)樂天的大男孩什么時候這么悲情，他什么也說不出口了。仁宇到那時才知道，楊樸的爸爸和叔叔在他高三那年因販毒吸毒被抓進(jìn)監(jiān)獄，楊樸不愿意協(xié)助家人拿著所謂證據(jù)和錢去找擁有警察局長老公的班主任，做‘撈人’的事情。楊樸笑著跟他說，他爸爸已經(jīng)進(jìn)去兩次了，這是第三次，無論如何，他都不愿意再相信那個混蛋，他知道他的同伙正等著接他們出來。楊樸大學(xué)第一專業(yè)報(bào)了刑偵，成績不夠刷了下來，去上海學(xué)了法律。楊樸笑的特別難過，仁宇不敢看他，低著頭給他擦身上的污漬。楊樸問他，他做錯了什么，那個男人他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家暴媽媽，從來沒管過他，終于從倒賣假煙變成了販毒吸毒——賣假煙的時候楊樸還很小，那兩個男人還笑嘻嘻的跟楊樸說你看又上當(dāng)了一個傻子，賺錢就要盯著利益，別的什么都不用管。可是真的是這樣嗎，楊樸甩開他爸爸的手，大聲對著剛剛買煙的人吼，跟他說我爸爸賣了你假煙，楊樸的叔叔趕忙回頭假笑，‘小孩子懂什么，看電視看多了你別見怪啊’。那人沒計(jì)較，可楊樸爸爸轉(zhuǎn)身就揪著他的衣服狠狠給了他幾個耳光，打的楊樸掉了一顆乳牙，嘴里嘴角都傷了，流著血?！澳憧烧鏁?，把你嘴打破看你還打擾老子賺錢！你媽媽是個賤人你也是個狗東西！”楊樸當(dāng)時就剎住了眼淚，冷漠仇恨的看著他，狠狠抓著那張惡心的臉，用頭死命撞上去：“你這個混蛋有什么本事說我媽媽！”楊樸爸爸狠狠把楊樸扔出去，踩著他，踹著頭，他叔叔站在旁邊幸災(zāi)樂禍的看好戲。楊樸爸爸用可怕詭異的笑容對著他“你媽媽她爸媽早死都是她克出來的，老子命硬看她可憐把她帶回來給老子做牛做馬，你這個雜碎都不知道是不是老子的種，生的個性一點(diǎn)也不像老子，又懦弱又無能，還凈瞎折騰害老子，不知道是那臭婆娘從哪搞來的。怎么還不容許老子罵兩句，打死你們都沒錯！趕緊滾遠(yuǎn)，省的哪天把老子克死了！”

　　楊樸松開仁宇的手，扶著樹站起來，“我的名字是我爸爸起的，他那時候還是個好人，他說讓我姓楊叫樸，發(fā)揚(yáng)這不加修飾的樸，讓我把自己這張白紙寫的安安穩(wěn)穩(wěn)，健康喜樂。”后來也不知道怎么變成這樣了，楊樸把頭埋在樹上：“他們害死了三個緝毒警察，這是我最不能原諒的，我們，我們都死了多少緝毒警啊，這一點(diǎn)點(diǎn)粉末害死了多少人多少家！我站在他們墓前都想把自己埋進(jìn)去?！睏顦銖氐装c在樹上，“從他賣煙打我那天起我就知道這個男人，是個不值得浪費(fèi)時間的東西，是個豬狗不如的東西，只可惜我從前懦弱，不敢告發(fā)他，我怕他這等沒有心的人發(fā)起狠殺了我媽媽。”“我倒愿意與他倆拼上一拼，死兩個最好，死一個我不虧?？晌覌寢屇?？”仁宇看著他的衣服，心如刀割，沉默不語。楊樸笑起來，勾著他的肩膀，踉蹌的往前挪，“每年的新聞都有什么，家人‘出賣’家人入獄，或者所謂的‘置之不理’的冷漠。我真的沒想到有一天發(fā)生在我身上”可能怎么辦啊，就因?yàn)槭怯H人，就要仗著親情不分事不管對錯肆意偏袒嗎？楊樸苦笑一聲：“我們走吧，我知道他倆再也出不來的時候，我高興啊，我高興，我逃了課，我去爬山，一口氣竄上去，我都不累，我站在山上就想往下跳，我想痛痛快快的對著山吼一聲。可是我什么都沒吼出來，我跪在那哭，從下午哭到晚上，我就睡在那山間土地上，我躺在那，顧不得蟲蟻，顧不上犬吠。仁宇，我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解脫，前所未有?！?p>　　“可是我媽媽被所謂的家里人折磨到自殺了?！睏顦阕ゾo樹皮，那天晚上的風(fēng)特別大，葉子綠油油的往下掉，砸了他們一身?！拔覌寢專敲磩倧?qiáng)一個人，我不知道他們對她做了什么，我都不敢去想。”“這些人都是怎么了，他們連最起碼的是非對錯都分不清了嗎？連道德都沒有，連做人的底線都沒有。我媽媽什么都沒告訴我，走的時候把所有財(cái)產(chǎn)賣掉寄給我，給我寫信，讓我好好活著，好好享受，她說，她說這個世界很好”楊樸已經(jīng)哭得沒了聲音，“她說讓我好好去享受一個孩子本該享受的東西，把過去都忘掉，她說她對不起，她無能，她感化不回爸爸，她做不到給我正常孩子的生活，她沒讓我看見一個精彩的世界，她覺得她這輩子都對不起我。她到最后都覺得爸爸還是個好人，都覺得爸爸可以浪子回頭。”“她哪里對不起我了，仁宇，是我對不起她。我竟然忘了還有那些人，我沒有執(zhí)著的拉著她跟我一起走，一起去上海，遠(yuǎn)離這個地方。我曾經(jīng)發(fā)誓我要一輩子保護(hù)她的，用盡我的全力守護(hù)她。我媽媽她是一個多好的人，她善良正直，她堅(jiān)持著和爸爸抗?fàn)?，讓我和別人一樣成長，如果沒有媽媽一直保護(hù)我我可要怎么活下來，仁宇，我哪需要看什么精彩，她給我看見的，就是我認(rèn)為最美最美最無可替代的風(fēng)景了?！?p>　　那時候的仁宇和現(xiàn)在一樣沉默著，緊緊握著手里的東西，忍住那些眼淚，扛起哭累了喝醉了陷入昏睡的他，一步一步艱難地回到家?？粗粗?，一夜未眠。

　　自己活的還真是安逸呢。

　　注釋：

　　?青年旅社聯(lián)盟，簡稱YHA，國際化，多團(tuán)體房型，不像飯店那么正式，價格低廉，主要是背包客短期住宿，尤其鼓勵年輕人從事戶外活動以及文化交流

　　?女神多迦

　　?卡尼爾·瑪塔神廟必須赤腳入內(nèi)

　　?即《小蘿莉的猴神大叔》2015年印度上映，2018年引入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