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他與皇后,竟問了同一個問題。
桐柔一時怔住。
不做女官的意思,她自然曉得?;屎筮@一問,是提醒。但他的這一問,卻似乎是探詢的意思。
探詢?自己的心意?
從前在宮外,爹爹在家的時候,跟著爹爹學(xué)醫(yī)術(shù)。爹爹不在家的時候,除了去女塾,她就是跟著姐姐在城里城外的到處玩……她曾經(jīng)覺得,這一輩子,都會是這般,賴在爹爹和姐姐的身邊,哪兒也不去。
陰差陽錯入了宮,起初一門心思想著出去,但近些時日,不知何故,竟生出些顧慮。
每日在他身旁,何時竟成了習(xí)慣。哪一日若是他下了朝,沒有來文華殿,她竟有些坐立難安……很久之后,她才意識到,那是期許。
從起初在他的喜怒哀樂里惴惴不安惶恐掂量,到同喜同悲感同身受,甚至一眼便可感知他的情緒……她曉得,自己已心生牽絆。
期許與牽念,一旦生根,如藤蔓糾纏攀延,再無退路,決然上揚……
也是從那時開始,她就曉得,這份已然生根的念想,終歸也只能是念想。
她什么也給不了他。
看著她目光垂著,努力掩飾著神色,一雙手卻緊緊擰在一處,他忽然起身,“隨我來?!?p> 他領(lǐng)著去的,又是大本堂。
上回之后,大本堂之外的守衛(wèi)不增反減,眼下只有兩個侍衛(wèi)在殿外,見到皇帝忽然出現(xiàn),未及出聲,已被屏退開去。
大本堂內(nèi),寂寂無聲,午后的日光被那緊掩的窗戶攔著,勉強在青石板的地面暈著光影。
他自入來,就將那玉牌握在掌心,立于案前,怔怔出神,“如今濟南危局雖解,但北方戰(zhàn)事頻繁,民生不安,已顯亂象。如何定風(fēng)波,令大明重回安寧……父皇若在,定不會有此一亂。”
桐柔不知如何勸慰,默不作聲杵在他身后。繼而又覺得內(nèi)疚,莫說分憂,就連勸解幾句,她都不曉得該如何說出口。
“你在愁什么?”他是什么時候轉(zhuǎn)過身來對著自己的,桐柔竟沒有瞧見。一抬頭,他正垂目望著自己,目光里竟有微微戲謔之意。
“我……我不知該如何勸解……”她老老實實道。
“唔,若換做別人,早就絮絮叨叨在我耳邊各番進言勸說。像你這般安安靜靜,自己悶頭發(fā)愁的,的確是沒見過?!?p> 她覺得面頰熱得厲害,窘得恨不得立時鉆入地縫里去。
“可這個樣子,很好?!彼鋈徽f。
“有你在身邊,我很自在?!彼D了頓,“你曉得,自在二字,在這宮里頭,有多難得?”
“嗯……”她把腦袋埋得更低,因為臉燒得越發(fā)厲害。
“父皇的事,我未曾與人說過,只告訴了你一個。”他的聲音驟冷。
“我不會說出去的……”她急忙抬頭道。
“一個人知道的越多……”他意味深長地看著她。
“死得越快!”她接得飛快,篤篤定定地望著他。
接著,她驚訝地看著笑容在他的面上綻開,那是很久沒有在他身上看到的愉悅松快的樣子。
瞧她方才還言辭咄咄信誓旦旦,轉(zhuǎn)眼間,訝然夾著欣喜色,一派天真毫無遮掩。一如檻外芙蓉新開,清淳婉麗,晃亂了人眼,與人心。
朱允炆對自己的這番心思,遮掩到如今,仍有些遲疑。他似乎更貪戀她時時在身旁,抬眼轉(zhuǎn)身之間就能看見。
她并非宮中精心嬌養(yǎng)挑不出瑕疵的御品,是無拘束的山際湖畔,毫無矯揉的天成之作??v然這些日子,她已拘斂了些性子,然時時流露出的純粹天真,最是令人貪看流連……
他故意將悅色斂了斂,“方才那一句,若讓外頭聽見了,曉得要吃多少板子?”
她忙捂了嘴,在天子面前直言生生死死的,當(dāng)真是嫌命長了……
他猛地伸手過來,將她的手腕捉住,嚇了她一跳,但她很快意識到他緣何忽然失態(tài)。
周遭何時變了模樣……方才分明站在大本堂的殿內(nèi),此刻四處燈燭通明,大殿恢弘,烏壓壓的身影,肅然而立。
這是……奉天殿?
桐柔一怔,今日早朝已過,此時的奉天殿里,斷不會有這么多人。
她轉(zhuǎn)頭去看朱允炆,他雖面有驚異,但此刻一雙眼卻緊盯著龍椅上的那人。
她順著看過去,那上頭端坐的,是畫像里看過的太祖。此刻自然不在畫像里,卻是實實在在地坐在龍椅上,臉色并不好看……
猛地,啪的一聲,殿內(nèi)的人俱是一驚。
“晉王謀反,你求個什么情?”太祖顯然壓制著怒意,方才將那龍椅把手一拍,此刻殿內(nèi)尚有回響。
“他若真的造反,太子將如何處置?”太祖緊跟著又追問道,眼睛死死盯著跪在最前頭的那一人。
桐柔覺得自己的手腕幾乎要被捏碎了,抬眼看向朱允炆,此刻他呼吸急促,同樣死死盯著那人的背影。
她也總算想過來,那身影,前太子朱標(biāo)。
“圣人云,仁孝為上,重禮教輕刑法。君主,當(dāng)以仁愛之心馭天下?!敝鞓?biāo)雖跪著,但聲音不疾不徐不急不躁。
“混賬話!”太祖從椅子里急站起身,“仁孝?仁孝他就不會造反!宋濂!宋濂怎么將你教出這么個混賬樣子!”
皇帝暴怒,下頭越發(fā)鴉雀無聲。桐柔瞧得清楚,那些膽小的大臣,兩股戰(zhàn)戰(zhàn),竟是站立不穩(wěn)。
原以為會說兩句軟話的朱標(biāo),將身子直了直,朗朗道:“陛下殺人過濫,恐傷和氣?!?p> 一旁的幾個大臣顫巍巍抹了一把汗。
太祖蹬蹬蹬走到一旁太監(jiān)身前,取了托盤里的一物,啪得一聲,丟在朱標(biāo)身前。
桐柔伸頭去瞧,一根遍布尖刺的荊棘。
“拿起來!握在手中!”太祖指著朱標(biāo)。
朱標(biāo)看著面前這根荊棘,知道拿是拿不起來的,拿起來必是一手的窟窿。
“知道不能拿?!這刺,我都給你砍了再給你,你是不是就握得住了!”太祖急厲道,指著太子的手抖得有些厲害。
桐柔曉得太祖脾氣火爆,真正當(dāng)面看著了,才曉得傳言果然不虛。那騰騰的怒火,撲面而來,幾乎能將這大殿給掀了。
想來這下太子該說些軟話了……
朱標(biāo)的聲音已從前頭傳來,“上有堯舜之君,下有堯舜之民?!?p> 這一聲一字一句,清清杳杳,令殿上每個人都聽得清楚。
桐柔分明聽見,一陣抽氣聲自群臣隊列中傳出。之后又恢復(fù)了鴉雀無聲,不,是一片死寂。
太祖沉默了很長時間,直直瞪著太子。半晌,他忽然返身就走,抓起一旁的一張椅子,在眾人震驚的目光下,將那椅子直往太子腦袋上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