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路的右邊是鐵軌，沒有火車經(jīng)過。
月臺上卻總是擠滿了來自不同地方的各色各樣的人。
他們哭笑吵鬧。
頭頂?shù)脑普张f變幻著位置，鬼魅一般悠悠的飄移，飄向更遠更遠的遠方。
四面八方的聲音冗雜在一起。人群一陣接一陣的翻涌。如同海面上洶涌的浪花。
沈崇歸站在擁擠的人群里，高挑的個子，露出腦袋。清澈的眉眼，總是染著歲月的光。
他安靜的立著，目光朝著遠處望去。
那是月臺的正對面?？帐幨幍模挥幸粋€女孩，筆直地站立在原地。她歪著頭，露出甜美的笑。
像是一場漫不經(jīng)心的道別。
沈崇歸怔怔地望著那張笑意明媚的臉，淚水打濕了臉。
天空忽然下起雨來。
嘀嗒，嘀嗒。
女孩的笑容，模糊在清晨的茫茫大霧里，隨著周圍變幻色彩的霓虹一起，褪散，遠去，無蹤影。
—
有多少離別，無疾而終，不說再見。
你要離開之前，可不可以先告訴我，告訴我你的想法，哪怕說些難聽的話。
可結(jié)果是，你走得一聲不響。
所以這算什么呢？
到底算什么呢？
—
雨點毫不留情的打在窗玻璃上。那些斑點變了形，如同一張張扭曲的嘴臉。
看上去寫滿了怪異。
床頭的臺燈亮著，微弱的光，照著房間的一角。
沈崇歸從夢里醒來。他背靠著床頭，目不轉(zhuǎn)睛的看著手機屏幕。
屏幕里的女孩，笑容燦爛。那是任何一種比喻都難以替代的感覺。如果非要說的話，就是很舒服，像是寒冬臘月里的暖爐，又像是酷暑季節(jié)頭頂?shù)囊话颜陉杺恪?p> 那樣的感覺，停留在他曾經(jīng)的回憶里。
后來隨著時間點遷移，慢慢被腐蝕，被掩蓋蹤跡。于是一切似乎從沒有發(fā)生。
沈崇歸看著照片，靠著床頭，不知道坐了多久。
不知道是不是累了，想要休息了。只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像是一瞬間抽空了這十幾年來的光陰。
再美好的，都一下子失去了意義。
他有些頹然的閉上眼睛。
腦海里立刻浮現(xiàn)出來的，是一張女孩的笑臉，一筆一畫，每一處細節(jié)都清晰的可怕。
然后被放大，拉扯，扭曲。
最后變成一張鮮血淋漓的臉，兩眼空洞，似乎正在盯著自己。
“你不是一直想她死嗎，現(xiàn)在好了，你如愿了?！?p> 那個聲音突兀的回響在耳邊，如同裝上了擴音器，無數(shù)倍放大。直到震耳欲聾，直到停止呼吸。
你如愿了。
她死了。
—
幾天前，公安局。
沈崇歸坐在桌前，神情冰冷，似乎壓抑著長久以來的怒意，隨時要爆發(fā)出來。
高個子警察姓徐，叫徐厲，是專門負責這次案件的警官。他感覺得到異樣的氣氛，抬眼看見了墻上來回放映的錄像，立馬使了個眼色，示意一邊的協(xié)警把錄像關(guān)了。
“沈先生，據(jù)我們了解，報案人是一名女士。她自稱，是你的朋友?！毙靺柪_椅子坐到沈崇歸對面，面色嚴肅的望著他。
沈崇歸依舊保持緘默，只是眉頭幾不可察的緊了緊。
徐厲眼尖，察覺到了他這一微妙的變化，又說到，“沈先生，這次事件的調(diào)查，需要你的配合，如果你一直隱瞞，事態(tài)會發(fā)展到很嚴重的地步。我相信你不會愿意那樣?！?p> 他看著他，目光中寫滿了堅定。
其實從一開始，他就知道沈崇歸和報案人的關(guān)系不簡單，只是根據(jù)沈崇歸的表現(xiàn)，那個人像是他閉口不提的傷疤，被輕輕一戳，就流得滿身是血。
這樣看來，事情就又復雜了。
“我知道，每個人都有難言之隱。沒關(guān)系，你說出來，或許我們能幫到你?！毙靺栐俅蝿裾f到，“也能幫到她。”
他說最后一句話時，沈崇歸才終于有了反應，抬眼看了看他，目光里像帶著根根堅硬的刺。
這一反應讓徐厲找到了突破口。他從身后的協(xié)警手里抽出一份資料，推到他面前，“報案人叫卓玥，你應該認識她吧。”
卓玥。
報案人。
報案人叫卓玥。
其實從一開始沈崇歸就知道了。在他們拿她的生命安全威脅他的時候，在那條路口，他騎車撞飛馮景異，她的背影在路口出現(xiàn)的時候。
那些時光的交錯點，那么多個片刻。
他遇見她，她背叛他。
他卻總像不長記性的孩子，被騙了一次又一次，還是期待會得到糖果，會擁有自己想要的。會保護好的。
被推過來的資料里，貼著她的照片。黑白的，微微笑著，像是在一動不動的看著他。
照片總會讓人產(chǎn)生這樣那樣的錯覺。這多可笑。
沈崇歸望著那張照片，竟然一瞬間挪不開眼。就這樣看著，目光一寸寸柔和下來。
最終，他故作不經(jīng)意的挪開眼，眼神又恢復了往日的冰冷。
坐在他對面的徐厲不動聲色的將這些細微的表情收入眼底，揚起嘴角笑了笑。“她叫卓玥，說是你的朋友。之前我還不信，什么樣的朋友，會毫不猶豫的出賣對方……那算是什么樣的朋友?。俊?p> 那算是什么樣的朋友呢。
沈崇歸在心里問自己，覺得身體上有個部位在隱隱作痛。似乎牽連著心臟。
很近很近。
“你想說什么？”他抬頭，望著他。
“我說了，你也不一定會回答。那個卓玥，跟你到底什么關(guān)系，我無權(quán)過問，只是你可以告訴我，為什么要那么做嗎？你開車撞人，是不是因為她？”
幾句話，將沈崇歸逼得啞口無言。之前努力套在身上的偽裝，似乎在這里都變得不堪一擊，甚至，有些卑微的可笑。
是啊，就是因為她。
他望著徐厲，那雙漆黑的眼睛，似乎能洞察他的一切。這讓他頭一回感到恐懼的滋味。
被人猜中秘密的滋味。
無異于往自己臉上扇了幾巴掌，火辣辣的疼，然后再也提不起力氣去回避。
那些不愿意面對的，終于還是赤裸裸的攤開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好像光著身子，走過人山人海的街道。
羞恥。憤懣?？謶帧?p> 那么多以前毫無牽連的情感，此時一瞬間涌上心頭。
說不上是怎么一回事。就發(fā)生在短短的一瞬間，讓人避無可避。
不知道過了有多久。
外邊的光線漸漸黯淡下去。幾縷掛在天邊的殘云，仿佛在叫囂著，不斷的浮沉。
最后一秒，在最后一盞路燈亮起的時候。
他聽見自己低到微不可聞的聲音。
他點了點頭，說，“是?！?p> —
很久以前，沈崇歸想起來，那時候卓玥還沒有退學。
那時候，她對自己說了一個拙劣的謊言。
于是就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她說了什么呢？
哦，他想起來了。
她說，沈崇歸，我喜歡上別人了。我不要你了。
那一刻，像是突然遭了一記悶雷。從頭到腳的壓迫感。
烏云密布，電閃雷鳴。
她說，我不要你了。
毫無理由，毫無征兆的一句話。其實現(xiàn)在想來，要多可笑有多可笑。
而那個時候，他竟然有一瞬間的當真。
是不是因為不夠信任呢？
還是因為太信任了，所以連一句卑微的玩笑，都開不起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