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到這里已是子時,邱老先生起身將燈燭挑明了些,坐下來抿了口茶水,說道:“這便是全部了。”
“先生……?”儒臣還沉浸在故事中沒有緩過神來,聽到老先生這句話有些意外。
“怎么?”
“您還沒說完呢?!?p> 邱文雋搖搖頭:“說完了。”
“那云荷下落,您病愈后的經(jīng)歷,都還沒講呢?!?p> 老先生笑一笑道:“那都是微末之事了,不足掛齒。現(xiàn)在說起來,也就后來唐大人將云荷遺書留下,后來送還給我,便是他所做的補救?!?p> “先生還恨他嗎?”
“恨,倒是不恨,況且本就不應(yīng)恨他?!崩舷壬]上雙眼:“現(xiàn)在再想這些事,本是我的不對,當時年少無知,只想找個泄憤之人,因此將全部歸咎于他罷了?!?p> “先生此言從何說起?”
“若非邱文雋當初夸下???,將所有事宜自己擔下不令她參涉,她也不會舉手無措以至于被迫答應(yīng)了那老鴇的要挾。”
“這……”
看儒臣還是不解,邱文雋接著補充道:“云荷心知老鴇必不能強迫她作什么,做老鴇的都不是什么目光短淺的人。千金之數(shù)憑云荷名號只需月余便有,何況她正值青春年華,老鴇不敢冒險過分逼她?!?p> “可學生看書,常說老鴇盡是無情之輩,怎么會顧惜這些呢?”
老先生呵呵大笑道:“這便是我最不屑于那些陳腐書生的地方了。你且聽著:人者,萬物之靈,生而為人必有七情六欲,若說任何一個人無情無義只圖錢財,那是其余人等尚未見他用情之時?!?p> “學生不懂。”
“不懂無礙,我只問你:你可見過不好利的商人么?”
儒臣想了一想,提起來:“縣中常說白氏行商,自來讓利于客。學生今日隨父親去他家中,聽家父與白叔叔言談之間意思,所傳應(yīng)當是實?!?p> 老先生捋捋胡子道:“你但見其表,卻不知其里。”
儒臣正襟危坐道:“請先生賜教?!?p> “但凡行商之人所圖無非一個‘財’字,他若是虧本做買賣,怎可能將店面經(jīng)營大了?買他的只道是幾文、幾錢的便宜,放在他身上千百件貨物就是幾十兩、幾百兩甚至幾千兩的差距。行商之道無非‘低買高賣’這四個字,自有那可居奇貨值得重金買下以待時日,但那都是些鳳毛麟角不足為鑒,尋常買賣,這商人若用詭譎將人騙了,低價買他東西回來再賣出去,這等人品,還可能讓利于民么?”
儒臣搖搖頭:“不可能?!?p> “因此說,商人買賣便是從中間賺它的差價,低買高賣是自然之理,怎可能有時常做賠本買賣的商販?所謂‘讓利于客’,這話中就有了‘利’字兒,無非少賺多賣,以量補質(zhì)而已?!?p> “再說這老鴇,她買下誰家姑娘時,心中已有了盤算,若隨便將哪個當紅花魁逼死了,她所求的利又從何來?云荷正當年華,又是頭牌花魁,雖是清倌,所賺金銀也不比風塵少,因此說她哪怕只為求利,不到緊要關(guān)頭也不敢逼迫云荷太緊。更何況這老鴇自幼教養(yǎng)云荷,雖然是為了圖財,但哪怕養(yǎng)只狗兒看家護院,時日長了尚且留念,何況養(yǎng)人?”
“再者,能一擲千金買笑的人必非常類,老鴇許下了他,轉(zhuǎn)眼又將云荷逼迫出了什么事,到頭來得罪了人又不討好,更是賠本買賣了?!?p> 儒臣站起身替老先生將茶水添滿,口中說:“學生如今明白了?!?p> 老先生點點頭,繼續(xù)說:“若非邱文雋心氣太高,又有這許多腐舊觀念,云荷必不至如此早亡,所以說這就是作孽啊!”說完,長嘆一聲,流下兩行清淚。
儒臣不知如何勸慰先生,只好坐在那里靜等他自行排解,此時不知為何想起了昕茗的諸多音容笑貌,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摸胸口藏著書信的地方,這細微的動作并沒有躲過老先生的眼睛,他抬起袍袖拭去淚水,平靜地說:“若無邱文雋時,云荷或可得救也說不定。是我負了云荷,這業(yè)債終生難償。”
“先生……”
“那‘張公子’,便是當今朝廷正二品官員,刑部尚書賈閏。彼時他還是刑部員外郎,早年與云荷之父李成山頗有交情,在刑部看到下面送上來的卷宗,知道李重山身死、孤寡蒙冤慘遭官賣,便要動身去幫他,卻被朝廷政事羈絆三年之久,他當年來到丘陽縣化名張全張公子,借名買笑要見云荷以知此案詳情,方才好為她翻案贖身,卻不想那鴇兒誤以為他是要買云荷身子,故此將言語威迫云荷。那時云荷心中有事,被老鴇以言語驚嚇,一時心虛,也沒問詳細了就答應(yīng)下來……”說到這里,老先生嘆口氣道:“若無我時,說不定云荷還能被他救出去,可嘆,可恨。”
“先生,您當初也是一片真心,只是天不遂人愿罷了。”
“或許當初我與她共同商議,容她幫我,她也不會因為心中有事被老鴇打個措手不及,更不會倉促答應(yīng)‘張公子’之事,自然就沒有后來將老鴇的話信以為真,一日日的煎熬了?!?p> 窗外傳來更夫聲音:“丑時四更,風大天寒,出門穿衣……”
“不知不覺到了四更時分,這故事也已講完,你要睡么?”
儒臣搖搖頭:“先生,您還沒講完呢。”
“你還想聽什么?”
“云荷確是自殺身亡么?”
“……”
“學生不解,既然心中明白老鴇不敢傷她,為何不肯多等幾日,待到先生考試回來再做論處?”
“此事……恐怕是她有什么想法吧。”
“先生不曾想過嗎?”
老先生苦笑道:“如何不想?那幾月我中風癱瘓在床,有唐大人與賈大人二人周全,并無什么性命之虞,雖口不能言,心中卻十分清楚,日夜想云荷之事,也曾想到這里,奇怪她如此聰明心性,為何不肯拖延幾日,等我歸來再做論處?!?p> “那……”
“想不明白,也就不想了?!崩舷壬檬植亮艘话涯槪骸笆率虑宄?,反不如事事糊涂。老夫我哀痛半生、顛簸半生,到今時年至花甲,你是我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學生,這兩日我將以前的事紛紛說與你知道,不僅是為我自己尋個解脫,也愿你以師為誡,千萬莫負他人情意,千萬莫做一時沖動之事,謹記《道德法》中‘虛懷若谷’四字,不得妄下承諾以誤人終生。”
“學生切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