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生是俗世人 身陷凡塵事
允庭剛行過禮,抬起頭來,卻只見到緊閉的房門。剛才的敕風(fēng)把那探頭出來的女子推進了房門之內(nèi)。兩人的身影被燭光映在門上,正私語著。
他聆聽四周。沒有人追到此處。果然,那門內(nèi)出現(xiàn)的女子就是當(dāng)今皇帝的同胞妹妹。只是有哪里不對……允庭仔細回憶著剛剛瞥見的那張臉,只怪剛才那敕風(fēng)動作太快,他沒來得及看清楚。但只這么一瞬間,他瞧見這位公主,像驀然抬起頭瞧見了枝間有一只羽毛艷麗的雀鳥。她的美突然出現(xiàn),卻又很自然,仿佛這遍布佳木的王府東邊就該住著一位這樣的公主。
片刻后,那位敕風(fēng)推門出來,冷著一張臉。允庭將兩手背在身后,右手握住刀柄,準(zhǔn)備拔刀。
她卻說道:“進來吧。她要見你。”
允庭想不通。他與這公主素未謀面,何以引起她的興趣?難道是……剛才他道出她的身份,顯出了他的聰明,所以這公主才好奇的?不論如何,允庭決定與之一會。他邁開步子往前走去。那敕風(fēng)忽然伸出握劍的手,攔住了他。
“進去之后,切不可以偷看她的容貌。違此必死,我也沒辦法?!?p> 允庭點了點頭。她于是放他進門去了。
門在允庭身后關(guān)上。門上的鎖咔嗒地鎖住了。那敕風(fēng)鎖完門,走到蒙著面的公主身后站立,一副氣急的樣子。
允庭于是又向坐著的這一位行禮。這一次,他沒有提及她的身份,只是拱手垂頭。他低下頭時,察覺到那公主的眼神很是奇怪。那眼神就好像……他們早就認識似的,好像允庭沒有記起她,是允庭的過錯。
“你就站在那里,報上姓名籍貫。還有,進都的理由?!?p> 允庭瞧見,在敕風(fēng)冷冰冰地說完這些后,那公主側(cè)著頭看了她一眼。隨后,敕風(fēng)將抱在胸前的雙手放下,補上一句:“隨后我們也會介紹自己的?!?p> 允庭于是報上“云庭”的名字,稱自己四處游蕩,居無定所,沒有籍貫。此次進都,也是因為旅途經(jīng)過此地而已。
誰知,話剛說完,那敕風(fēng)竟將劍抽出,架在允庭的脖子上。敕風(fēng)用的確是良品。這把劍的鋒利足以挑破人的喉嚨。
“說實話?!?p> 敕風(fēng)命令道。
允庭正猶豫著是否要說出懷安這一地名。如果隨便編出一個,未必能騙過眼前的敕風(fēng)??纱藭r不知對方是敵是友,怎好說出云齋來?這時,坐著的那位忽然開了口,聲音有些沙啞:“玄鳥,他不肯說就罷了。”
允庭大吃一驚,手中的刀差點掉到地上。他剛剛緊張地攥緊了刀鞘,此刻手甚至有點顫抖。她竟然如此輕易便放過他了?剛才他那番謊話,漏洞百出,簡直是為了不被追究而編出的瞎話。也就是他的名字還算真,卻也是為了隱去身份借用的姓氏。
這一切只有一個可能——她已經(jīng)知道他的身份了。
難道今天允庭會來惠王府,她們兩個事先都知道?該不會惠王說的那番話是故意要叫他聽到的吧?
皇室中人果真好籌謀。只是算計他又有什么用?他一個無名之輩,甚至可以說是自身難保,難道能幫上公主什么忙嗎?
被稱作玄鳥的敕風(fēng)收起劍來,退回到原處。那公主抬起手來,似乎是要掀起面紗。下一個瞬間,她又放下了手,淡淡地說道:“我身后這位是玄鳥。她輕功極好,想來你也見識過了。因為我不能出府,所以由她替我傳達消息。如你所說,我或許可以稱得上是個公主。但皇帝宗譜里沒有我,在都城的究人府也查不到我。”
“我能問是為何嗎?”
“不能。我不能告訴你。實際上,你知道這些已經(jīng)足以叫你喪命了。你何苦要知道我的存在呢?”
“???”
允庭不解。他并不是追尋她而來。他是為了問母親所在,才來王府中找冷先生的。誰能想到,他竟然在窗牖之下聽到皇帝的秘密?這秘密和他沒有任何關(guān)系,若是要他選,他寧可不知道。如果以后因為這秘密而招來殺身之禍,他可真是夠冤枉的了。
“說到喪命……我此前在懷安城外三十里的驛站見到過這位玄鳥大人。大人何為何沒有當(dāng)場將我滅口?”允庭試探著問。
這公主竟不知道此事,回頭向玄鳥求證。后者點了點頭,卻沒回答允庭的問題。反倒是剛知道此事的公主開了口。
“許是你……不甚可疑吧。”
“那么先是深夜?jié)撊胪醺?,然后又聽到了皇室秘密,大人還能容許這樣的我活下去嗎?你們怎么能確定我一會兒出了這個門,不會將秘密吐露出去?”
“那你便永遠留在這里好了。”
坐著的這位輕聲說道。她的話叫允庭心中一顫。那語氣,竟不像是玩笑,而是確有其意。若是從別處聽到這句話,允庭或許會感到害怕——這話像要下一刻滅他的口似的。可這人說出來,倒有些許溫柔,就像……因找到解答而興奮的孩童。
她繼續(xù)說道:“我院子里只有玄鳥一個。可如你所知,她有時會配合其他敕風(fēng)去城外做事。你可以留下……如果你愿意的話?!?p> “你這是何意?”
他們竟已將他調(diào)查得如此清楚,甚至主動提出要把他留在身邊。她就不怕他允庭居心不良或者冒失沖動?他們究竟是從何處獲得的消息?
這種算計,允庭還只在林紀(jì)安來云齋提親那日見識過。
“若你不愿意……算了算了。公子,你當(dāng)我從沒說過吧。玄鳥,你把他帶出去吧?!?p> 允庭尚在猶豫,她卻收回了邀約。站在她身后的玄鳥應(yīng)了一聲,隨后走到允庭面前,一伸手臂指向門口。
“云公子請吧。若是不愿走,我可以做你的黃泉引路人?!?p> 允庭轉(zhuǎn)過身不去看她那張板著的臉,將手中的刀抽出一節(jié),看著上面倒映出的人影。他看到本來坐著的公主站起來,直直地盯著他這邊。他將刀收回刀鞘,心中有了些許盤算。
“就不勞煩大人了。我自行離開便是。”
誰知,玄鳥竟提醒他道:“若是你獨自一人出現(xiàn)在王府東院,守在門口的護衛(wèi)會將你當(dāng)場斬殺。他們可不會問你自何處來,到何處去?!?p> 這件事愈發(fā)奇怪了……允庭心想。這王府東院被守得水泄不通,守衛(wèi)嚴(yán)酷到凡闖入者便斬于劍下??蛇@院內(nèi)竟只有一個敕風(fēng)嗎?雖說玄鳥被列入敕風(fēng),定是個中高手,但……還是有點說不過去。
與其說這整個東院是在保護著這位事實上的公主,不如說,是在監(jiān)禁她。
如同監(jiān)禁著一個活生生的秘密。
允庭先行出了門,玄鳥跟在其后。她出門之后又小心地關(guān)進了房門。
此時因為屋中人坐在燭光之后,所以門上不見人影。那忽閃著的燭光像一頭沉睡著的猛獸的鼻息,忽遠忽近,隨時可能醒來。
允庭盯住這扇房門,直到玄鳥拿劍抵在他的腰間,他才回過神來。
玄鳥的眼神忽然變得溫柔起來。她向左側(cè)微微偏頭,嘀咕了一句什么。允庭沒有聽清,本來想問她,卻發(fā)覺她臉上的溫柔褪去了。她又換上了那副看待仇人的表情。允庭只好轉(zhuǎn)過身往他記憶中王府大門的方向走。
玄鳥嘀咕的那句話,若是叫允庭聽見了,必定會增加他對自己心中猜測的信心。
玄鳥向身后的房門側(cè)頭說出的是:她過得很辛苦。
這話她說出口便忘了。今后這樣的生活還要長久地持續(xù)下去,她不能記住這么一句殘忍的話。她寧可自己從沒意識到這其中的殘忍。
其實,遑論公主,屋內(nèi)的那位早已經(jīng)過得連人都不像了吧。
玄鳥領(lǐng)著允庭,打算讓他從王府東北角一偏門出去。從這扇門出去,會來到一背街的小巷子里,夜半無人,最適合逃走。偏門的門檻上坐著一個面無表情的護衛(wèi),正閉著眼休息。他聽到腳步聲,猛地起身拔刀。見到來人是玄鳥,他收回刀,輕輕頷首。
“我身后這人是敕風(fēng)安排的密探。他是來給我送線索的。人只在外院行走,并未進入內(nèi)院?,F(xiàn)在我要送他出去,望你行個方便。”玄鳥對這護衛(wèi)解釋道。
“大人,我接到的命令是不許任何除您之外的人活著走出這扇門。”護衛(wèi)不卑不亢地回應(yīng)道。
玄鳥向他亮出一張令牌。允庭站在其后,看不清令牌的樣子。那護衛(wèi)見了令牌,卻恭敬地行了禮,側(cè)身讓出了道路。
玄鳥將令牌收回,轉(zhuǎn)身對允庭說:“你快走吧。今日之事該如何處理,你心里清楚?!痹释ッ靼祝囊馑际且谕饷鎸袢罩麻]口不言。
允庭拱手作揖,行過禮,從偏門出去了。他在高大的院門前站定,回過頭看著還站在原處的玄鳥。對方卻道:“你想要的消息就在你客棧房間的桌上。你知道該怎么謝我?!闭f罷,她轉(zhuǎn)身一步步地行遠了。
允庭思考著她話中的意思,突然明白了。他于是飛快地跑回到客棧中,推開房門,正中的桌子上果然有一紙條被壓在燭臺下。按理說夜晚客人未歸,客棧店家是不會幫忙燃燈的?,F(xiàn)在皇帝下令節(jié)約,店家不敢違抗,恨不得將大堂的燈籠也去掉幾個以示敬意。允庭走近桌子,舉起燭臺端詳。粗鐵制成的燭臺凹槽里已經(jīng)積了一層不算薄的燭淚。這燈已經(jīng)燃了至少有半個時辰了。
允庭展開那張紙條,上面只有一個地址。不用猜了,自是冷先生家眷的地址。
允庭恨不得將這張紙撕個粉碎,但終于還是忍住了。原來今晚一切,俱是圈套。先是將王府秘聞散布出去,引誘尋找冷先生的允庭潛入,又讓冷先生當(dāng)著允庭的面咽了氣,使得允庭只能由著玄鳥的帶領(lǐng)來到王府東院,撞見那位公主。他允庭因此被迫知道了皇室的秘密,冷先生因此連命都沒了。先帝時,冷先生與允庭的父親在一處做官。后來,他不堪官場污濁,辭官教書。誰能想到如此躲避竟還落得個這樣的下場……
又還有什么在等待著允庭……?
敕風(fēng)屢次留他性命,是為了在哪一種境地中殺他?
允庭將紙條塞進懷里,吹熄了燈。今夜月光慘淡,屋內(nèi)頓時漆黑。
允庭來到稍有些光亮的窗前,望出去,是開國以來最昏暗的都城。近處的窗子都隱沒在黑暗里。遠處,一扇窗透出星星燈光,背后可能有一女子在做針線活?
他想起幾天前在官道旁的客棧前,他也曾這樣打量過眼前的窗子。那時,有些破敗的客棧每扇窗都透著明亮的光。也許是為了方便敕風(fēng)行事吧。
兩相對比,豈不可笑?
允庭的眼睛已適應(yīng)了黑暗??伤亩鋮s還沒適應(yīng)此刻的安靜。從前,他總以為朔倉投降后,天下已迎來暌違已久的太平???,這就是太平嗎?才至戌時,夜?jié)u深,街上竟一個行人都沒有。白日里的繁華竟似一場夢。
忽地,一人出現(xiàn)在允庭的視野里。他追看著這唯一的行人,卻覺得好生熟悉。
直到這人走到客棧門口駐足時,允庭才敢肯定,他就是昀千。剛才的千頭萬緒,此刻仿佛有了個出口。允庭立刻拿起桌上的刀,飛奔下樓。當(dāng)他沖到一樓之時,昀千正走進客棧。
允庭直沖到他面前,拿刀抵住他的脖子,推著他出了客棧。他身后的店家躲進了柜臺之后。
“你答應(yīng)過我!你怎么可以輕易地離開?”允庭質(zhì)問道。
“云齋從不是只有我一人守著。上面有人要我以執(zhí)行首要命令的手段保護南星。你懂什么叫首要命令嗎?就是哪怕我跑了,立刻會有一個人出現(xiàn),代替我?!?p> “我問你,為什么食言?”
“我有要事,必須進都。”
“何種要事?”
至此,昀千全無反抗,由著允庭將他推到客棧對面的一處圍廊下的陰影里。昀千背靠著墻,神色冷靜。與之相反,允庭則激動地紅了眼睛。
允庭心里想著,這個人當(dāng)然冷靜,他只是接到了命令而已。這個人怎么可能懂得他心里的焦急?
可是……他允庭有何立場指責(zé)他?
他自己不也是為了別的丟下南星不顧了嗎?向南星表白心意的人是他,如今舍命為他人的也是他。所謂他人,乃是他的父母至親。
如此想著,允庭慢慢地放下了刀。昀千于是站直,將方才被沖得凌亂的斗篷整理好。他等到允庭回過神來,這才說道:“蘶兒到長亙?nèi)に哪赣H了。她想要幫你們求情?!?p> 昀千話里的沉重卻激起了允庭的又一層憤怒。他要么沉默,要么劈頭來這么一句不著邊際的話。他何時用得著蘶兒一個孩子及她那被關(guān)在玉樓里的母親幫忙了?而這昀千竟由著那孩子去了?
“長亙距離懷安也有三天的路程,她一個孩子怎么可能去得到?再說,這和你來都城有什么關(guān)系?”
“唉!蘶兒是我找人送去長亙的。”
“你為何要將人送回去?”允庭臉上現(xiàn)出一種昀千看不懂的悲傷。畢竟昀千不知蘶兒是有意叫允庭帶她出來的。為了出玉樓,那孩子可是冒了極大的風(fēng)險——允庭完全可以直接殺了她。
昀千知道此時要和他講清事情原委是不可能的。一是現(xiàn)在允庭認定了他違背承諾,不肯聽他的解釋,二是現(xiàn)在街道上并不安全。據(jù)他所知,敕風(fēng)中輕功好的人,能在一丈外偷聽他人談話而不被覺察。他不能冒這個風(fēng)險。
“事情太重要,我無法在這里和你詳敘,不如到客棧房間里再說吧?!?p> 允庭將雙手背在身后,禁不住嘆了口氣,道:“正巧,我也有個躲不掉的大事,須得講給你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