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在乾清宮,考慮徹查偽稿出處的問題。本來,他是想采取寬松的政策,但由于這樣一個東西,在民間流傳到無以復加的程度,他不得不采取殺雞儆猴的策略。也就是說,即便查不到真正的源頭,所牽連的最重要的犯人,也要押赴刑場處決。這是政治策略,必須如此。
他對令妃的問題,其實最重要的不在于書是什么內(nèi)容,也不在于那首詩影射孝賢純,而在于,現(xiàn)在是查文字的時候,令妃有這類民間搞來的書,如果被宮里其他人抓住確鑿的證據(jù),他想保她會很難,因為按照武侯諸葛亮的說法,所謂不宜偏私,使內(nèi)外異法。對官員或民間是一個法度,對后宮卻是另外一個,這顯然不可以。
他拿起那首叫做“葬花吟”的詩,默默誦讀:
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釋處。
手把花鋤出繡簾,忍踏落花來復去。
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
桃李明年能再發(fā),明年閨中知有誰?
乾隆想起后人曾有評語:詩成于李杜,毀于蘇黃。意思是李白杜甫造就了詩歌,而蘇軾黃庭堅毀了詩歌。現(xiàn)在這首詩,若同李杜詩篇相比,又略遜一籌;若與蘇軾黃庭堅相比,又更透徹一些。最重要的是,這位詩人,對閨中紅顏有種無以復加的同情和憐惜。他斷定本詩作者是一個女性崇拜主義者。
他開始讀這本書,從頭到尾,一氣呵成,沒有停頓,一直讀完??梢哉f,對此書,他是有發(fā)言權(quán)的。清朝考據(jù)盛行,但是大多考據(jù)迷都迂腐不堪,不值一提。然而,考據(jù)對于查證作者佚名的好作品還是特別的必要。比如,西游記是吳承恩所作,其實是民國學者胡適考證出來的。乾隆看完石頭記,感覺這個故事,寫的是康熙爺?shù)臋?quán)臣明珠的兒子,納蘭性德。
他不打算搞垮這本書,但也還不能把它交還給令妃。都說女人懷孕會變傻,他也是這么感覺,因為魏瓔珞怎么會猜不到他的真正用心?
除非,她不想去猜。
或者,是由于她對他還是有一種下意識的怨懣情緒。再或者,這書這詩,于她而言的確非常重要。
但他感覺有必要讓令妃一個人好好清醒清醒。
第二天,令妃不再哭泣,恢復了正常狀態(tài)。她想清楚了,也許皇上是因為最近查文字,所以不讓她接觸文字方面的東西。她很脆弱,才會把對孝賢純皇后的感情寄托在那首詩上,不然她不會如此。因為想念一個人,不是靠一首詩的形式來維持的。這道理她怎會不懂?
可是皇上還是派人過來了,只和她簡單解釋幾句,就開始搜查,翻箱倒柜,連床和床底下都不放過。琥珀和小順子著慌,一直在阻攔,并一直在問:“你們干什么?為什么要來搜查令妃娘娘的房間?”
令妃坐在椅子上,面無表情。即便她知道皇上的用意,這樣的局面對現(xiàn)在的她而言也還是不好接受。
為保護一個人,就要以傷害這個人的形式來執(zhí)行。她現(xiàn)在無話可說,只準備接受更不可接受的現(xiàn)實。
所有關(guān)乎文字的東西都被收走了,她感覺自己的尊嚴和隱私都受到侵犯。
細雨春蕪上林苑,頹垣夜月洛陽宮。
夜深了,乾隆皇帝批閱奏折一直到三更天。一看窗外,北斗七星高,樓中月自明,星河影搖曳,平沙春夜風。
興安在門外,見皇帝始終不休息,遂進來勸說,皇帝這才放下奏折,可是心卻始終懸著。他是滿人,姓愛新覺羅,他旗下所有滿族的人口只有幾十萬人,卻統(tǒng)治著兩億多的漢族人。他內(nèi)心有沒有憂慮,有沒有恐懼?自然是有的。人對一件事物越恐懼,外在表現(xiàn)就會越激烈,采取的手段也會越殘忍,似乎想除之而后快。在這一點上,他也不能例外。
他躺在龍榻上,思慮滿漢關(guān)系的問題,久久不能入睡。滿清未入關(guān)之前,本是明朝的臣子,聽從明朝政府安排。對這段歷史,雍正爺曾訓誡他要掩蓋。滿族人南征北戰(zhàn)幾十年,如今的領土面積,已經(jīng)超過當年的一代天驕成吉思汗。他不能讓家國天下瓦解在他手里??墒且獙崿F(xiàn)這個目標,并非易事。
他漸漸睡著了,卻被外面震天的喊殺聲驚醒,坐起來一看,門外火光沖天,烈焰滾滾,有人拿著一柄大刀,直接踹門而入,怒目圓睜,把腦后的辮子甩到前面,手起刀落,一條長長的辮子被割下來。他拽起被子,向后閃躲,床后的黑暗處,卻隱約浮現(xiàn)康熙爺?shù)纳碛?,對他說:“弘歷,你沒有完成我對你的囑托?!鄙皂?,康熙帝背后,又浮現(xiàn)出雍正的身影,他便像弘瞻當年跪在床上給他磕頭一樣,流著淚,頭深深埋下……似乎山河破碎,似乎大勢已去,似乎人心悖逆,似乎水欲覆舟。
他感覺心口好疼,掙扎著坐起,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一個夢。他捂住胸口,大口喘氣,不覺驚出一身冷汗。
他一生,最恐懼的事情莫過于滿漢矛盾。然而并沒有什么好的解決方案。
反清復明的呼聲越高,他越恐懼,越害怕,就只有義無反顧地選擇除掉異己。
這就是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