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某部落土司,向來虐待奴隸,奴隸中有對其恨之入骨的,從其處逃出來,走投無路,就會逃到漢人的領(lǐng)地。他們知道漢人的主子是清朝地方官員,又因平時與漢人常走動,有幾個熟人,便被漢人領(lǐng)著安排投奔到外地謀生計(jì)。可是幾人在過城門之時,看到有官府榜文貼在城墻上,說是嚴(yán)查偽稿之事。識字者給大家念,其中有一個土司的奴隸隱約記得,土司曾經(jīng)接待過一個漢人中有意謀反者,似乎確給過土司一份指責(zé)朝廷的陳情表。這個奴隸聰明,加上素來憎恨土司,便到當(dāng)?shù)乜h衙門把土司告了一狀。縣令急于立功,馬上派人到彝族部落搜查,結(jié)果真搜到了偽稿的下落。然后就開始拿人,但是不可能押解到京城問罪,便快速層層上報??偠剑矒峤灾实蹖Υ耸轮匾?,否則不會下令嚴(yán)查,所以這件案子不日便傳到乾隆耳朵里。
乾隆皇帝知道西南邊陲是蠻荒之地,山險水惡,巫鬼道盛行,天葬儀式不斷,正說明這個地區(qū)原始部落眾多,少數(shù)民族聚居,語言本來不太通,可是竟然也查到了這份偽稿。他說:“流傳之廣,一至于此,斷無驟然終止之理?!?p> 于是密查似乎行不通了。但大張旗鼓地查,官員們并不同意。在朝堂之上,群臣勸諫。乾隆知道,官員們是怕出現(xiàn)唐朝武則天年間舉國互相告密,最終請君入甕的局面。但他決定查下去,就算查不到確切的出處,也必然要追究幾個主要責(zé)任人。
其實(shí)這個案子,很難有頭緒。退朝之后,劉統(tǒng)勛留下,啟奏道:“皇上,這件案子,如果這么查下去,會出現(xiàn)互相推諉,誣告的情況,一旦涉及封疆大吏等重臣,恐有兵諫?!?p> 乾隆說:“此案查到確切源頭,就算不是原作者,也必須死?!?p> 劉統(tǒng)勛倒吸一口冷氣。
皇帝是可怕的,劉統(tǒng)勛差點(diǎn)忘記了。
劉統(tǒng)勛退出太和殿,退到午門外,感覺心驚膽戰(zhàn)。他掐著手指,數(shù)了數(shù)皇帝處決的大臣,其中金川戰(zhàn)役的幾名將軍的死給他印象很深。一個賜匕首自裁,一個賜白綾自盡,一個斬首,從此再沒有人敢松懈對底層士兵的訓(xùn)練,也再沒有人敢在戰(zhàn)時敷衍塞責(zé)。
令妃因?yàn)樗寄钕然屎?,心情抑郁,便去慶妃宮中看望永璐。琥珀在長麗宮,心中焦急。她怕皇上來了找不到令妃,也怕令妃休息不好,紅著的眼睛不消腫,被皇上看到。她剛想讓小順子看守長麗宮,自己去接令妃回來,皇上卻已邁步進(jìn)來。
他見令妃不在,問琥珀令妃去了哪里,琥珀說是去了慶妃那里,乾隆便說正好去慶妃宮中順便看望永璐。
他剛轉(zhuǎn)身想走,卻看到桌子上有一本手抄本的書,從來沒見過,特別眼生,他問琥珀:“那是什么?”
琥珀說:“皇上,那只是令妃娘娘自己寫著玩練字的,奴婢這就收起來?!?p> 便慌忙去收,乾隆卻說:“不用收了,拿過來給朕看看?!?p> 琥珀不敢不聽,只能獻(xiàn)與皇帝。
琥珀給他呈獻(xiàn)過來的,除手抄本的石頭記,還有令妃手抄的‘葬花吟’。皇帝知道令妃的字跡,先被令妃手寫的詩吸引了,他看到上面寫道:
花飛花謝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游絲軟系飄春榭,羅絮輕沾撲繡簾。
文采斐然,筆力不凡,是有大才之人所寫??墒牵@詩寫得這樣消極,這樣多愁善感,卻不是乾隆中意的。他奇怪令妃怎么手抄這種詩。
他接著往下看,一直看到結(jié)尾:
而今死去儂收葬,未知儂身何日喪?
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乾隆簡直不能再看下去。令妃手抄這樣的詩,不是死就是亡,不是葬花就是葬人,到底何意???
難道,是因?yàn)椤?p> 他想起一個人。一個他不愿想起,又不敢忘記的人,一個他寧愿未曾出現(xiàn),又想永遠(yuǎn)覓尋的人。
令妃此時回來了,看見乾隆手中的書和詩,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她沒認(rèn)為事情會如何嚴(yán)重,因?yàn)闊o非是一本小說,又不涉及朝廷的問題。
乾隆看見令妃,并沒有怒容滿面,因?yàn)樗幌朐诔弥下牬蟪紘Z叨,回來之后又和家人吵架。而且,他寵愛令妃,也沒有脾氣。可是他還是不能不查問書的出處。他問:
“這書哪來的?”
令妃對他說:“皇上,這只是臣妾待著無聊,托別人從外面弄來打發(fā)時間的?;噬先绻幌矚g,臣妾這就收起來?!?p> 乾隆怕令妃身子沉,站久了腿會浮腫,便扶她坐下,自己也在小幾對面落座。他說:
“瓔珞,以后不要再看這種書。這一本,還有這首詩,我收走了。”
令妃顯出很焦急樣子:“皇上,這本書很好的,寫的無非是一些家常,沒有不好的內(nèi)容。臣妾喜歡這本書,皇上不要拿走!”
乾隆說:“瓔珞,這本書的內(nèi)容,我還沒看,但就這首詩而言,內(nèi)容太消極,你現(xiàn)在懷孕,看多了不好。我沒收了。”
令妃哀求:“皇上,不要!不要拿走我的書!”
乾隆說:“瓔珞,詩有不同的格調(diào),你現(xiàn)在不適合讀這種詩。你知不知道宋江有一首詞?”
令妃說:“臣妾不知?!?p> 乾隆背誦道:“自幼曾攻經(jīng)史,長成亦有權(quán)謀。恰如猛虎臥荒丘,潛伏爪牙忍受。不幸刺紋雙頰,哪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報冤仇,血染潯陽江口。”
令妃說:“皇上給臣妾背誦這首詩,有什么訓(xùn)誡?”
乾隆說:“宋江殺了人才被發(fā)配,何來冤仇?寫詩的人個性如何,對他的詩作影響很大。你手抄的這首詩,作者太過多愁善感,傷春悲秋,花開花謝都能引起他這么多感傷,你看多了,對你的心情影響不好。我必須拿走?!?p> 令妃說:“皇上??!”
乾隆站起來,對令妃說:“瓔珞,你累了,早些休息。我還有事……先走了。”
說罷,拿著石頭記和葬花吟轉(zhuǎn)身離去。
令妃從站著的姿勢緩緩坐下,看似平靜,其實(shí)心里有個聲音在吶喊,甚至是在哭喊:
“我的書!不要拿走我的書!”
她完全明白了孝賢純皇后的感受。在這個冷峻的帝王的高壓控制下,孝賢純皇后失去了一切人身自由,直至失去了自己……
她徹底崩潰,開始哭鬧。
她蹲在床邊,用拳頭打床,用手抓床單,像個吃不到糖果的小孩子一樣坐在地上:
“啊——嗚——嗚嗚,啊——”
她拼命搖著頭,滿面淚痕,大聲號哭。
那不是一本書,那代表著她對生活的寄托,那也不是一首詩,那是孝賢純皇后的化身……
她面朝里蜷縮著,在渾渾噩噩中睡著了。在夢里,她看見孝賢純皇后站在一個灰黑色的背景前,一切都是混沌的,沒有物體,沒有形狀,沒有許多的顏色,仿佛進(jìn)入了虛空,進(jìn)入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之時代?;屎髮γ嬲局』实?。令妃聽見皇后哭著對皇帝說:皇上,臣妾知道您對我的心意,可是您的愿望臣妾無法達(dá)到,臣妾走了,否則達(dá)不成您的心愿,無顏面對您。
一瞬間,還沒等得及皇帝回答,人影就都被一陣怪風(fēng)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