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五人在燈市隨意找了間食鋪坐下,尚文詔點了一盆鹽水煮蘿卜,一盆黃芽菜拌青白,又問店中侍應道:“你家店烹不烹雞蛋?”
店小二答道:“客官,二十七文錢一只,不知您幾位要幾只?”
尚文詔聞言皺皺眉頭,對雞蛋的價格再創(chuàng)新高嗔怪不已,對店小二說道:“冬月時一只蛋六文價錢,這才幾天的功夫,竟?jié)q到三分銀的高價了,小二,給我們一人打一只,做成蛋湯罷?!?p> 侍應將手巾甩到肩頭,彎腰唱和道:“好嘞,幾位客官稍候?!?p> 燕廷初立時,太祖太宗兩朝曾有規(guī)定,方孔制錢八文(即八枚銅板)可折銀一分,八十文可折銀一錢,也即是說十分銀可兌一錢銀。那食店小二對一只雞蛋要價二十七文,其算法便是三八得二十四余三,蛋值三分銀子又三文。
大燕處于農(nóng)耕社會,朝廷最重務農(nóng),輕視其他經(jīng)濟部門,工商更是微末低賤之業(yè),從事貨殖經(jīng)營的商賈與手工業(yè)的匠籍人員社會地位極其低下。
農(nóng)業(yè)之豐歉,關乎國朝運勢,因此各行各業(yè)興衰與否,均深受農(nóng)業(yè)影響,而占了那么小小一撮地位、絲毫不被時人所重視,甚至不被大多數(shù)人所知悉的金融業(yè),亦是如此。
起初,朝廷立下銀錢兌換比例的規(guī)矩時,境內(nèi)兩京十三省一體適用,并沒有考慮到各地區(qū)的經(jīng)濟發(fā)展水平差異而做細致的劃分工作,且每歲銅錢與寶鈔的鑄造、發(fā)行量全憑皇帝或某些主官個人意志主導,而官府又對市面上流通最廣的白銀與黃金不加管理,這就直接等同于國朝毫無貨幣政策可言。
楊士奇端來碟花生米放在桌上,對搖頭嘆息的尚文詔抱怨道:“大人,別說雞蛋了,您看這烹制現(xiàn)成的南洋花生米,不過是沾了些粗鹽礫和剩油,這么一碟子竟要五分銀,這些奸商與刁民實在是欺人太甚?!?p> 尚文詔干咳一聲,對楊士奇溫和糾正道:“罕谷此言差矣,若城中沒有兵亂,吃用物什哪里會漲得如此沒道理?各大鋪面商家囤積居奇,引得百貨價錢競相高飚,根本緣由,還是在晉王的身上哪。”
裕昌十八年臘月,大燕京師正在經(jīng)歷一場在某時空里被稱為通貨膨脹的經(jīng)濟危機,引發(fā)這場危機的正是朝廷中樞的政治動蕩,而一切混亂的始作俑者——晉王姬念甫,也察覺到了市面上因他而起的種種異常跡象,亦及時作出了反應,只不過晉王與部署們祭出的調(diào)節(jié)手段荒唐透頂,不僅沒能化解危機,反而火上澆油,徒增更大規(guī)模的混亂與無序,可謂應對無方。
晉王用人不拘一格,且極度厭惡文官,其麾下的幕客們多半起于行伍之間,水平參差,進士及第者屈指可數(shù),像尚文詔這類能夠磕磕絆絆寫出文章策論的,便可打上“富有學識”的標簽了...
專事操辦納糧、馬政、后勤調(diào)度的天策幕官們,對貨殖之術都一竅不通,更不必談貨幣與金融政策了,因此臘月打頭起,晉王與天策集團武官們頻出昏招,祭出限制鋪面售賣供應特定貨品,以內(nèi)部所定毫無根據(jù)的“平價”強制性大量采購市面上的米糧鹽鐵等物資,防止有心商賈、店鋪囤積居奇抬高物價,以此來整飭京師混亂不堪的市面。
晉王實施如此辦法的出發(fā)點是好的,但釀成的后果卻是極壞的。天策軍的軍紀自是沒話說,但天策軍中各級將官并不能夠勝任一線政務官的角色,晉王整頓市面的政策打從娘胎出來就變了味道,變成了天策軍官們冠冕堂皇從民間割肉吸血、刮揩民膏民脂犒賞兵士的最佳借口。
所幸此次通脹乃由戰(zhàn)爭和動蕩引起,而非結構性的系統(tǒng)崩潰,通脹的影響范圍僅限順天及周邊州縣,并未波及到更多的地區(qū),晉王沒能將這荒唐透頂?shù)恼D之法推行開來...
楊士奇賠著笑臉道,“大人教訓的極是”,便再也不敢信口開河了。
楊士奇認識尚文詔一月有余,起初同為唐七部下,但個把月的時間過去,尚文詔迅速躥到了老楊頭上,做起了老楊的上級,楊士奇在心底里,對這位負責他考績的年輕總旗官兼先鋒官,觀感還是很復雜的。
尚文詔在年齡上比楊士奇小一些,長了一副人畜無害的臉孔,算不上英俊倜儻,亦算不得丑陋難堪。楊士奇從平日里與尚文詔相處的經(jīng)歷總結出,大多數(shù)時候,這尚總旗都是脾氣溫和、極好說話的,但這并不代表尚總旗是個無能的老好人;與那張總是掛著親和表情的面孔恰恰相反,尚總旗其人老練多智、殺伐果斷,時不時還愛貪些小便宜,完全不是表面上看起來的那謙謙后輩形象。
店小二的吆喝打斷了楊士奇的思維,“幾位客官,黃芽拌青白、咸口煮蘿卜”那小二將兩大盆蔬菜一一端來后,又往桌子正中擺上一口瓷盆,再道:“熱騰騰的蛋花豆腐湯,玉麥餅子,客官們,齊活了?!?p> 尚文詔抓起筷子,比出個請的手勢,夾住黃芽送進嘴里,桌上幾人見上官開動,便也都不再客氣,紛紛動筷。
眼下鄰座這幾位中,尚文詔最放心的,是毛興與薛童這二人。
毛興因體格形象與武藝兩項頗佳充選入羽林衛(wèi),口舌雖然不大便給,又在唐七麾下干過不少外人所不齒的陰損勾當,比不了劉棟、徐善生那樣純粹的軍人,但他與出身五城兵馬司這種紀律單位的楊士奇截然不同,其人心志堅定,說一不二,是個可以放心交出后背的戰(zhàn)友。
而薛童此人,外冷內(nèi)熱,性格爽利,有那么幾分傲骨,剛剛認識尚文詔時,對尚文詔不以為意,只將他當作是又一個蒙蔭得位的權宦子弟,直到后來協(xié)助尚文詔設局保護大理寺寺正李珅、捕拿刺客時,才真正認識到了上官的本色...
草草用罷一餐,五人出來食鋪,趁著天色尚未完全黑下來,五人先是往北溜達了一段,走到豹房胡同口至雙碾街口中見這段時,最前邊打頭的毛興與楊士奇示意后頭的三人往西拐,步入羊腸窄道,折進了保大坊里。
京師中的胡同通衢縱橫八達,巷道與路口數(shù)不勝數(shù),大小胡同計有千數(shù),素有“有名胡同三百六,無名胡同似牛毛”之說,尚文詔作為外來客,對京師的情形還不夠熟悉,薛童、吳澤二人亦然,所以只能由楊士奇和毛興在前頭打頭帶路
五人隔著老遠的距離,在緝事監(jiān)提督衙門外轉(zhuǎn)了好幾個來回,尚文詔親眼見到那提督衙門已經(jīng)被身披白甲紅襖的天策軍占據(jù),提督衙門外的半邊街上,包括旁邊的延禧寺,都已經(jīng)變成了天策軍兵將的屯駐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