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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桑手記

后記 幻境9

無桑手記 格無 19059 2023-03-14 11:17:02

  “從那一日開始說起?”

  “獵妖,我落水之后的事。”

  蘇木抬起頭,想了許久,接著點了點頭,道:“想起來了?!?p>  “虧你還記得……”

  “我記得的還不止這些,推你下水的那只狐貍,是不是云衣?”

  “你怎么……”驚異之余,我并不記得自己對蘇木說過云衣的來歷,何況蘇木問“是不是”而不是“是不是叫”,就知道他和云衣不只是一面之緣。

  “我記得,小伯提起過,他是狐族族長的胞弟?!?p>  提到“狐族族長”的時候,蘇木不自覺地吸了一口氣。

  “先不說這個,你落水時,獵妖的眾弟子都在場,那狐貍將你推下水,還未等我下令捉拿,自己也跟著跳入水中,片刻蹤跡難尋。我派手下弟子在湖里找了你四天,卻始終沒有結(jié)果。”

  “你對我這么上心,到讓我覺得對不住你了?!闭f實話,二師姐說蘇木要把妖域翻過來找我的事,如今想來著實令我感動。

  蘇木聽罷勾了嘴角,笑道:“英雄救美,以身相許如何?”

  我聽慣了他這樣的玩笑話,亦半開玩笑道:“那我應(yīng)該嫁給開陽峰一把年紀的石墩子六長老,要不是他從水里將我撈上來,下輩子我可能就是杏林湖里的一條魚了?!?p>  蘇木笑了一聲,轉(zhuǎn)眼又沉思:“可我不懂,為何你會被水沖到玄皞的獵妖范圍里去?杏林湖與山鬼峽可有幾百里的距離,中間無河道通行,即使是暗流道,也需要十日左右?!?p>  “素邈門依附玄皞門,拱手讓出百草谷,大師兄忘記了嗎?”

  狐貍眼蹙了眉頭,半晌才反應(yīng)道:“我還真忘了?!?p>  “我在水里被魚吞入腹中,不一會又被吐出來,恰巧玄皞門六長老與眾弟子在百草谷采藥,我就順著水流漂過去了?!蔽乙粩偸郑疽馓烀绱?,我也無能為力,“大師兄呢?我不在的時候,靈渚門如何?”

  “哎……”蘇木重重地一嘆,眉下雙目,也不知道是睜著眼還是閉著眼,“開始我只以為是二伯日??床粦T小伯發(fā)發(fā)牢騷,誰知道事情比我想象的嚴重許多?!?p>  “兄弟吵架,能嚴重到哪里去?”二長老在我心里就是個有勇無謀的形象,我實在想不出來以他的腦子能在蘇木眼皮子底下翻了天不成。

  “獵妖后,二伯直接回了靈渚門,待我尋不到你回來時,輪回殿已經(jīng)被翻得一片雜亂,幾乎所有的東西都毀了,就連小伯榻上的雕花寶珠,也斷落掉在地上,?!?p>  說著,蘇木將那個斷掉的雕花寶珠拿出來給我看。

  “看看,你能看出些什么?”

  寶珠上已然出現(xiàn)了裂紋,自上而下裂紋益增,而拖著珠子的木托部分斷裂成一條條木屑,零零散散接在木托上,整齊地向著木托中軸扭曲,宛如含苞的花,層層相疊,若不細看,實在難以發(fā)現(xiàn)。

  “這個斷紋,是被人扭下來的……”

  “不錯,整個輪回殿里,許多物件都有這樣扭斷的細紋,你再想想,有什么問題?”

  取而不拿,扭而不砍,看似泄憤,實則精準,在什么樣的情況下,人才會做這樣的事。

  “暗門!”我脫口而出:“二伯在找輪回殿里的暗門!”

  “何以見得?”蘇木又一問。

  “二伯不了解輪回殿里的擺設(shè),許多東西都是軟絲沉香木的料子,稍稍用力就能留下劃痕,所以二伯一開始找暗門的時候,就將擺設(shè)上的雕花擰斷了。于是那位祖宗一不做二不休,將該擰的都擰了一遍。然后將輪回殿砸了。”

  “嗯……”蘇木捏了下巴,先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嗯……大概……算是這個樣子,就二伯一個人來說的話,確實會是這種走向?!?p>  聽了蘇木的話,我盯著雕花寶珠看了一會,想起了那個讓我深惡痛絕的人。

  “齊無洛。”

  蘇木附和道:“無緣無故,二伯為什么要去翻地北伯的輪回殿?掌門閉關(guān),小伯失蹤,能左右二伯的,除了齊無洛,我想不到其他人。問題是,齊無洛對二伯說了什么?他們認為小伯藏了什么東西?”

  靈光一閃,我想到了我自己,不禁背后一陣發(fā)寒。

  說來地北伯確實算將我藏起來了,可我那時在東閣光明正大地活著,還光明正大地出去獵妖,他們想抓我,不用等到一個我根本不在的時候,對著空氣斗智斗勇。

  “那……昭昭呢?”我忽然想起昭昭來,“齊無洛費力策反昭昭,又是為了什么?”

  “大概是為了除掉小伯的眼線,不想讓她通知小伯,你難道不知,那丫頭是小伯安排進東閣,專門放在你身邊的嗎?”

  我愣了愣,心里不知怎么升起一股凄涼。

  “不知道,我以為她是普通的書童……”

  默了半晌,我又問到:“那她現(xiàn)在在哪里?”

  “關(guān)在狴犴殿后面的誡室里,就等小伯怎么處置她了。”

  那些我以為真心誠意待我的人,原來是早就安排好的。

  安排好將那些諂媚陷害貪婪誠心實意的人一概拒之門外,安排好一些人來“真心誠意”地待我。

  沒有不幸,卻也沒有幸運。

  “阿鯉,”蘇木打斷我的思考,“在想什么?”

  “啊?”我趕忙回神,弱弱轉(zhuǎn)開話題:“我在想,他們會不會找到了地北伯是妖丞的證據(jù)……”

  “小伯在這方面向來謹慎,再加上白澤靈魄,他不會輕易被抓住把柄,這么多年都沒被發(fā)現(xiàn),說明小伯有的是本事,你不必為他擔(dān)心?!?p>  蘇木看著提心吊膽的我,自己倒是一副輕松的模樣,竟讓我漸漸安下心來。

  言之有理,要是知道,半個月前就該鬧起來了。

  “若小伯真有個三長兩短,你不還有我嗎?十年前我和小伯說定,要是他哪日嫌煩不想管妖域的事,妖丞的位置就給我?!?p>  這話我聽得真切,蘇木也講得真切,我瞪著眼睛看蘇木,看他沒有半分開玩笑的樣子,半晌說不出話來。

  “怎么?覺得我能力不夠,不能勝任嗎?”

  我連忙擺手否認,“你要是做了妖丞,靈渚門怎么辦?”

  “誰規(guī)定掌門不能做妖丞?”

  他這話說得太霸氣,讓我這個掛了十年名號的“妖主”氣焰都弱下去三分。

  “我……這不是怕妖丞大人您……忙不過來嗎……”

  “忙不過來,那我就將掌門位置讓給茯神,跑來專門給你做妖丞如何?”

  我頭搖的像撥浪鼓,“不不不不不不不,大伯會打死我的。到時候靈渚前掌門就是伏魔的中堅力量了?!?p>  玩笑歸玩笑,我了解蘇木,掌門的位置,他是絕對不會讓出來的。

  說話間,小蛇童從書司殿外面進來,躊躇著似乎有話想要說,我料想是七澤的事,便讓他不要拘束,蘇木是自己人,有什么話大可講出來。

  “少主……剛剛才醒過來……問起吾主……”

  蘇木挑了一下眉毛,問我:“這睡了有三天了吧,你到底下了多少藥?”

  “也不多啊,”我指了下書架上的那個巴掌大的小白瓷瓶,擺了笑臉道:·“一瓶的量,不算多。”

  “咳咳咳……”蘇木顯然沒想到我會如此“心狠手辣”,干咳了好幾聲才將心情稍稍平復(fù)。

  可已經(jīng)過了三天,我應(yīng)下七澤的事,卻連個頭緒都沒有。

  蘇木看了我許久,被我發(fā)覺,回望過去,卻見一對眉眼帶笑,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說起來,玄皞門來的那位小姐身子好些了嗎?我前幾日遣人送了些補藥過去,可有什么起色?”

  “你給小棠送藥了?”我問他,“什么時候懂得如此憐香惜玉了?莫不成你想搶阿澤的媳婦?”

  蘇木不吃我的戲弄,面無表情挑明了道:“看她傷得實在重,要是死在這里,被玄皞門知道,恐怕今后就再也沒有靈渚門這個仙門了?!?p>  “你也太夸張了……”

  “情歸情,理歸理,將她放在靈渚門里就如同將把柄送到了玄皞手里,時時都有被發(fā)現(xiàn)的危險,長久以往終不是辦法,要盡快將她處理掉。”

  蘇木的話讓我覺得很氣憤,又讓我覺得很真實,如今穆棠是玄皞門叛逃弟子,說白了如同一塊燙手的山芋,即使再垂涎,也要衡量自己有沒有握得住的本事,站在靈渚門的角度,將山芋拋出去,是以求自保的最好選擇。

  “可……小棠和阿澤……”

  “我不會為了某個人而改變自己的立場,陷仙門于危難中,即使是七澤也不行?!碧K木話說的很絕,已經(jīng)到了不容置疑的地步。

  這樣一來,七澤于穆棠的距離又遠了。

  “好在這一段時間,玄皞天域正忙于籌備鼎劍大會的事,玄皞門的大小姐有時間將傷養(yǎng)好了再走,如此一來,你也不必太過擔(dān)心?!币恢皇职丛谖业念^上,用力揉了一把,將我的腦袋揉得七葷八素:“所有事,交給我就好了。”

  實際上,蘇木“鼎劍大會”四個字之后的話,我一句都沒有聽進去。

  或許,我真的有辦法,能讓七澤明媒正娶穆棠。

  過了一年中最寒的日子,靈渚門便再沒有雪了。

  昭昭在的時候,我常閑來無事問她,如果靈渚門在遙遠的塞北,會是怎樣的風(fēng)光?

  大概就見不到水了。

  所有的魚,都會凍死。

  杯有茶溫著,爐子有火烤著,窗子被風(fēng)暖起來,地面就成了最涼的物件。

  蘇木讓我改掉睡在地上的壞習(xí)慣。

  我忘記自己又是什么時候睡過去的,再醒來,第一眼便看到蘇木坐在茶案邊上,點著蠟燭饒有興致地翻閱對我來說晦澀難懂的古卷,染了灰白的鬢發(fā)松散吹落在茶案上,像拂塵撩撥了濃墨,沉寂般的仙風(fēng)道骨。

  天還未亮,我便半夢半醒問他幾時了。

  “丑時還未過半?!彼^也不抬:“還沒到你醒的時候。”

  他說話的時候整了一下衣袍,藍色的袍角順著木地板滑開散落,恰好落在我的手邊。

  我抬手欲捉,卻在碰到的一瞬間心慌意亂,下意識收了手。那對危險的恐懼,就好像碰到他的衣角,我會被燒傷一樣。

  手還沒有收回去,手腕便被蘇木擒住了。

  “是我,阿鯉?!?p>  “蘇木……”我吱唔著,本想繼續(xù)睡,卻忽然意識到眼下場景哪里有些不對勁,就猛地從地上坐起來。

  “你一直待在這里?”

  他合上書,瞇一雙狐貍眼,映著燭火狡黠道:“世道險惡,我們家阿鯉孤零零地在這兒,讓我放心不下啊?!?p>  “勞煩您費心。”我將被我睡亂的頭發(fā)重新梳起來,叼著梳子含糊道:“要是大師兄能少拿我尋開心一次,世道就不險惡了?!?p>  他提起聲調(diào)哼了一聲,從我昨日未看完的書頁里抽出一張寫得密密麻麻的紙,轉(zhuǎn)過眼來:“這個是什么?”

  我一眼便認出了那張東西,是我冥思苦想了一個晚上以后,寫下的“偉大七澤拯救計劃”。

  “如你所見,我想的法子。”

  “你的法子,就是讓七澤去鼎劍大會,拿到劍伯之名,向玄皞門邀親?”

  “若是先斬后奏,玄皞未必會吃這套,比起小棠,自然是玄皞門的名聲更要緊?!蔽掖鸬溃骸暗共蝗缭诙Υ髸?,在眾多門派面前以劍伯之名邀婚,如果玄皞連鼎劍大會的劍伯都不放在眼里,定會引起各門派非議,玄皞只能顧全惜才名聲,不得不將小棠嫁出門?!?p>  我說完,見蘇木遲遲不說話,指尖摩挲著那張紙上的字跡,將干涸的墨粉擦開一大片來。

  “阿鯉,我曾教于你的話,你可忘記了?”他許久轉(zhuǎn)過眼來,風(fēng)平浪靜地問了一句:“有幾成把握?”

  我默然。

  光是七澤拿下劍伯這一說,就是無稽之。就我認識的別派弟子里,就有兩個實力遠在七澤之上。

  玄皞門穆爻,素邈門唐璇。

  穆爻不用說,七澤兩次命懸一線都是他救起來的。

  二師姐茯神曾敗給唐璇,而七澤又常被二師姐吊起來打,顯而易見七澤要贏唐璇,不是一件易事。

  “還請……還請大師兄幫我……”

  我跪坐下去,鄭重地朝著蘇木行了一禮。

  映著地上的光,我看到燭臺上的火苗晃動了一下,接著“噗”一下熄滅了,四下再無明光,只聽見蘇木的聲音傳來,如悶雷低沉而緩緩。

  “阿鯉,”他說,“我從未遷就過你,爾后也不會,我不能因為你將靈渚門置于不利之地,你心里可清楚?”

  “清楚……”我已經(jīng)料到了,他不愿意幫我。

  “若事不成,與靈渚門無礙,我不會怪你,若傷及靈渚名聲,我會拿你們兩個,給天域一個交代,到時候,可不要怪我?!?p>  我猛地將頭抬起來,我愣了半晌,睜大眼睛,看著蘇木。

  “所以……大師兄……”

  “我?guī)湍?。有蘇木哥哥,你就從來不是一個人?!?p>  一聲雞鳴破曉時分,借東風(fēng)徜徉天外,晨光熹微,過萬千霧紗,見青山如是,霜雪融水,便無萬里冰封,水下魚兒幸得一方樂土。

  據(jù)蘇木說,靈渚門已有六十多年沒有參加鼎劍大會了,不是不去,而是不能去。

  百年前的靈渚門,還沒有御妖術(shù),和當(dāng)今許多名不見經(jīng)傳小門派一樣,靈渚門弟子習(xí)劍,善御水之術(shù),守著一方小天域,看大仙門明爭暗斗,自己過著朝不保夕,身不由己的日子?!?p>  而一百年前,自幼喜歡妖獸的門派二小姐秦楠葉在外歷練時遇到一隱世高人,花了三年的時間學(xué)得御妖之術(shù),并將這一套術(shù)法帶回靈渚門。

  秦楠葉,是我祖母嬤嬤。而經(jīng)蘇木查證,那所謂的“隱世高人”就是瑯玕妖主本人。

  白皞神君滅三桑妖主千年,千年前的封淵一戰(zhàn),靈修界死傷慘重,妖之兇殘令人膽寒,千年中人、妖兩相對立,早已成宿世之?dāng)场?p>  而秦楠葉初回靈渚門,其術(shù)法怪異另類,遭到眾多弟子非議,靈渚門也已擬好通令,要將秦楠葉逐出靈渚門。

  恰巧時逢獵妖,神木妖域東山歧嶺有妖獸暴亂,其中以一條黑皮梅花斑點的蛇尤為兇惡,多門派齊力想將其制服卻死傷無數(shù),適時靈渚門并無自己的獵妖范圍,許多妖獸都靠爭奪才得以獵取,而秦楠葉攜一只靈獸孤身闖入蛇穴,在眾門派趕到的時候,她已由黑蛇馱著無傷而返。

  嬤嬤從未向我提過,她竟還有這樣意氣風(fēng)發(fā)的時候,當(dāng)著百千余靈修弟子的面御蛇而出,光是想想就覺得極為風(fēng)光。

  也就是那一年,靈渚門二小姐的名聲大噪,許多小門派雖心有所疑,卻忌憚其實力,不敢多言。而靈渚門也由此看到了另一條出路,成了眾天域中唯一的御靈門派。短短四十年,靈渚門的御妖術(shù),已在天域術(shù)法中有了一席之地,在玄皞門鼎劍大會上也小有風(fēng)采,許多小門派紛紛來依附,靈渚天域日漸繁盛。

  講到這里,蘇木突然停住了。

  “阿鯉,靈渚門避世多年,看上去自在逍遙,實則沒有你想象得那么干凈?!?p>  隱隱的擔(dān)憂在我心里緩慢升騰,“濫殺無辜?”

  “沒有,”他長嘆一聲,悲哀道:“不過也差不多了?!?p>  靈渚門名氣與日俱增,很快收到了眾多仙門的邀請,而首當(dāng)其沖的,是百年后唯一能夠與玄皞門抗衡的凌蒼天域,凌蒼門。彼時的凌蒼門不比靈渚門大多少,但凌蒼門掌門親自拜訪靈渚門,以重禮相待,并邀靈渚門共計大事。而那時的靈渚門年輕氣盛,且正當(dāng)盛頭上,根本沒有把凌蒼門放在眼里,凌蒼門掌門坐下還不到半盞茶的功夫,就隨便找了個理由將人送了回去。

  與此同時,靈渚門無止境地吞并周圍來依附的小門派,妄想一口氣吃成胖子,能與一流大仙門平起平坐。大仙門看在眼里,表面上不動聲色,實則早已開始忌憚靈渚門。

  “阿鯉,雖然現(xiàn)在同你講有些晚,但這些事你還是清楚些為好,如今靈渚門在用的御靈靈獸分為兩種:一種喚做滅生靈,捉到靈獸后用術(shù)法滅其神識,使其成為行尸,并在其身上加滿法咒封印,靈力動則動,靈力不動則停,和傀儡術(shù)如出一轍;另一種名為同生靈,在自愿認主的靈獸身上加上同生咒,與主同生共死,若強行毀咒便會淪為滅生靈,比起滅生靈,同生靈更加靈活,但也更稀有。”

  他的話雖然沒有問題,可我還是注意到了蘇木話外的意思,“‘如今’是什么意思?”

  “和你說話可比七澤輕松?!彼溃骸巴湟埠?,滅生靈封印也好,這些咒法皆出自一個人的手。齊無洛。也就是說……”

  來不及等他講完,我的疑問已經(jīng)脫口而出:“在那之前,用的是什么咒術(shù)?”

  得答:“沒有咒術(shù)?!?p>  “所以,妖獸倒戈了?”

  “不是倒戈,而是在鼎劍大會上,有一只靈獸暴走了。一時間哀嚎迭起,血濺高臺?!?p>  “死了多少人?”

  “一共死了十人,都是靈渚門的弟子,據(jù)說那只兇獸對其他門派一點都不感興趣,從頭到尾只沖著靈渚門下手,直到它被在場的弟子合力斬殺?!?p>  突然間的暴走,又單指靈渚一門,說是巧合,我絕不會信。

  然吞天之才,若無所囚,必成禍患。只不過,要看清楚吞天的到底是哪一方。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阿鯉?!碧K木抬起眼來,將手上的紙張折好,扔在一旁,“可我們沒有證據(jù)?!?p>  “為何不再找找?”

  “找到了又如何?對方可是上等仙門,蚍蜉撼樹,螳臂當(dāng)車而已。經(jīng)此一事,靈渚門元氣大傷,宣布從此隱世不出,并帶著一干弟子將門派遷往凝霜湖。直到齊無洛和小伯出現(xiàn)之前,靈渚門沒有再碰過任何與御靈術(shù)有關(guān)的東西?!?p>  而三十年后,玄皞門向所有天域發(fā)出通告,鼎劍大會不請三類人:其一心術(shù)不正之人,好惹是非挑撥離間,爭強好勝急功近利不擇手段;其二與妖族為伍之人,善惡不分是非不明,助紂為虐為虎作倀;其三驕奢淫逸之人,無才無德寡廉鮮恥,好逸惡勞?!?p>  在玄皞門的時候,我就聽見玄皞門的掌門稱靈渚門為“那個與妖為伍的門派”,其中七分不屑路人皆知,還有三分忌憚埋于深雪。

  “物則善其用,人則盡其利。”

  這句話是早時蘇木教給我的。

  我依稀記得,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站在紅白相間的山茶花中間,手里捧著一團燃燒著的火苗,身后高塔紅綢,燈火星河一眼望不到邊際。

  “阿鯉?!?p>  他朝我笑,笑得蒼白寂靜,如同黃泉忘川渾流中掙扎無果的一具枯骨,神佛慈悲,卻無力去渡他。

  我想喊他,近在咫尺,卻又不敢喊他,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帶著萬念俱灰的笑,將那火苗捧到了他的眼前。

  接著,將它吞進了喉嚨。

  十五日,該是元宵了。

  蘇木一早來找我,說已經(jīng)將穆棠的事交代妥當(dāng)。

  “御雷石也給她了?”

  我有些詫異。

  “那是自然,人命關(guān)天,可比起石頭重得多。”

  “你倒是不介意,只要到時候你攔著地北伯別讓他把我打死……”我按住因發(fā)怵而抖如篩糠的手,佯裝鎮(zhèn)定地喝了一口茶。

  蘇木笑了一聲,晃悠悠地坐到我身旁道:“半顆而已,最多斷個手腳,打不死?!?p>  “你只給了她半顆?”我疑惑道:“怎么不把整顆給她,也好讓小伯給我個痛快……”

  “嗯……”蘇木依然是那副悠哉悠哉的樣子,平靜地說出了以下這番話。

  “你瞧著,玄皞門遲早會親自來求另一半御雷石,何況我們家阿鯉……斷了手腳就越發(fā)離不開蘇木哥哥了,這樣的機會你覺得我會放過嗎?”

  地北伯,救命,蘇木瘋了。

  我的右眼皮跳了下,只覺得一陣惡寒,立即轉(zhuǎn)移話題道:“二師姐那邊如何?”

  “讓她把真的貢獻出來,她自然不肯,不過她刀子嘴豆腐心,做了個假的給你,說看在平日你還乖巧幫你一次,看上去不比真的差多少,你瞧。”

  說著,蘇木指尖一劃憑空捏出一個吊墜來,紅藥枝紋的紅繩白玉佩,與唐璇送二師姐的那個竟是一模一樣。

  我將玉佩接過來仔細瞧,本以為依二師姐這種整整截截的性子,無論如何都與“精細”二自搭不上邊,如今看著這雕花繁復(fù)的紅藥白玉,二師姐在我心里的形象瞬間賢惠了許多。

  “茯神說玉佩上有個機關(guān),只有她和唐璇能夠打開,要傳達給唐璇的消息她都刻在里面,若是用其他方法打開,有字的一層便會粉碎?!?p>  我許久不言,將玉遞還給蘇木,轉(zhuǎn)過身去佯裝讀起書來。

  “把玉交給小棠,告訴她即日便可動身?!?p>  蘇木站著不動,瞇著眼瞧了我一會,良晌,他吐出一句話來:“都不留她過個元宵,我們家阿鯉也太狠心了。”

  明知道蘇木的話是戲言,可當(dāng)他將這句話說出來的時候,我的心還是揪了一下,手中的書也翻倒在桌案上亂了書頁。

  實際上,我并沒有表面上看到的這般鎮(zhèn)定,恐懼和焦灼不安,拼成了如今我的五臟六腑,雖然我身邊有蘇木,我相信他的能力,也相信他的誠心,可我還是無端地感到一陣陣心悸,說不清也道不明。

  我頓了頓,將翻亂的書重新擺好,擺出一副“早已鐵石心腸”的樣子,不顯露任何表情。

  “并不是我不愿留她,只是再留下去,她身上的傷就要好了?!?p>  要是蘇木知道我現(xiàn)在的心境,說不定又要遷就我,我不想給他多添麻煩了。

  聽到我的話,蘇木輕輕地搖了搖頭,頷首扯出一個沒有任何意義的笑,不在多說什么。

  兩相默然間,小蛇童敲了門“嘶嘶”地游進來。

  “吾主,”他向我行一禮:“穆棠姑娘說,想要在走前見您一面。”

  眼下這種境遇,我若是再不見她,倒真顯得我冷酷無情。可我剛抬手示意小蛇童去喚穆棠,寬袍的袖子從手腕上滑到手肘,露出了暗紅刺目的妖紋。

  對了,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人了。

  還是。

  不要相見。

  她還是不知道為好。

  我用袖子將手上的妖紋遮起來,回頭看桌案上的銅鏡時,才發(fā)現(xiàn)原來我的脖子和臉上,早就都是蜿蜒曲折的暗紅色紋路。

  “我不方便見她?!?p>  欲蓋彌彰。

  小蛇童領(lǐng)了命出去,不多時又回來了。

  “吾主,穆棠姑娘讓我問問您,可有什么夙愿未了?”

  我愣了愣。

  夙愿?

  她為何問這個?

  然而“夙愿”二字一出,一陣剜心的疼痛從我的脊骨爬上頭頂,瞬間吞沒了我所有的思維,如同雨落黃泉般,在寂靜的三途河邊,開出滴著血的金燈花。

  我看到流血的河川,看到燃著幽火的東孤丘御虛樓,看到云衣跪在我的面前,眼中一片死寂。

  他說。

  吾主,也殺了我吧。

  “啊……”頭疼得快要炸開了。

  茶杯被打翻在地,蘇木抱住了我,用力將我的肩膀按在他的胸膛上,想讓我平靜下來。但他的動作只是徒然,我想起來的越多,我的頭就越疼,像是有什么東西在抑制著我的記憶,讓它恐懼疼痛,永遠沉睡。

  再醒過來,已經(jīng)是六天后。

  蘇木說,我再不醒過來,整個書司殿就要被我拆掉了。

  起初我不明白他的意思,直到我看到了已經(jīng)被我毀得差不多的書司殿。殿內(nèi)四壁上爬滿了腕粗的藤蘿似植物,粗壯的植物根系從書架的木頭上長出來,洞穿了墻壁,繞著圍欄和漆柱向下纏繞,就連負屃卵也被藤蔓包裹得只剩下一條縫隙,從里面透出小負屃幽怨的目光。

  “小伯為何將你留在靈渚門里,如今我算是知道了……”蘇木笑盈盈地看我,倒讓我背后更加發(fā)寒,“替靈渚門省了一大批木頭料子,不知道把你種在后山,下次頭痛的時候,能不能長出千年靈芝來……”

  “大師兄我錯了。”我立即向負責(zé)靈渚門內(nèi)外事物的大師兄磕頭謝罪。

  “罷,你剛拿回妖力,偶爾失控一下也情有可原……你自己把爛攤子收拾好,起來,瞧瞧這個?!?p>  蘇木遞給我的紙上,寫滿了這六日來玄皞天域關(guān)于穆棠的消息,自正月十五穆棠離開了靈渚門,去往玄皞天域,也已經(jīng)過去六天了。

  十六日。

  素邈門弟子在夜巡時,意外發(fā)現(xiàn)倒在素邈門門口病骨支離的玄皞門二小姐。

  素邈門掌門聞訊從夢中驚坐起,率一眾長老親查玄皞門二小姐傷勢,并通傳玄皞門,得令三日后送二小姐回天權(quán)峰。

  而平日逍遙的素邈門二弟子,自薦在這三日中照顧玄皞門二小姐,并在兩天后親自將二小姐送回玄皞門。

  十八日。

  玄皞二小姐回門,與其一并帶回的,還有半顆稀世靈石,御雷石。

  據(jù)玄皞弟子所言,二小姐自作主張出門替兄長尋找御雷石,本想尋得御雷石后立刻回門,未曾想路途艱險上下交困,尋石之事遲遲無果,而玄皞門派人來尋,她又替兄長憂心不甘無果而返,便狠下決心一反門規(guī),如今尋到御雷石,來向掌門來請罪。

  御雷石擺在眼前,天域間玄皞門二小姐叛逃的謠言不攻自破。

  而將她送回玄皞門的素邈門二弟子,在拜訪過開陽峰的六長老后,返回素邈門。

  二十日。

  六長老帶一眾弟子前往百草谷,駐扎兩日收些末冬的藥材。

  而時逢春山暴雨,河流暴汛,有豬毛身鱄魚趁汛期從山間順流而下,占據(jù)百草谷深潭久不離去。此妖物雖水生卻屬旱性,所到之處即見旱災(zāi),而百草谷正值春茂時節(jié),如今被旱災(zāi)所害,初生新藥早早夭折,憫生堂幾近顆粒無收。

  有劍宗弟子得令前來除妖,可奈何鱄魚體型小巧,動作靈活且生性狡猾,且能啼彘聲,聞如水流,聲東擊西亂人耳目,使得這些氣勢凌厲的劍宗弟子焦頭爛額無從下手。

  而恰逢靈渚門三弟子帶一眾弟子收妖而歸,路過百草谷,見憫生堂處境艱澀,便令眾弟子下小骨梭用靈鎖將鱄魚收了去,還將靈渚門收妖途中采得藥草悉數(shù)贈予玄皞門。

  據(jù)當(dāng)日在場的玄皞門劍宗弟子所言,在他們手里全無蹤跡的鱄魚妖,經(jīng)由靈渚門三弟子的骨梭陣,瞬間成了籠中之鳥,所有陰招皆被靈渚門所制,靈渚門三弟子制妖知妖性根本,如同畫師懂墨,樂師懂琴般得心應(yīng)手。

  至此,再無他訊。

  “借御雷石的借口,玄皞門不會過分苛責(zé)穆棠,只是難為她,要暫時被軟禁一段時間,”

  聽到蘇木如此嘆息,我抬起頭來,顯出意外的表情:“難得你同情別人?!?p>  “人非草木,對事總會感觸。”

  “說來,唐璇竟會對我們的計劃如此配合,還真有些出乎我的意料?!蔽业溃骸拔乙詾樽栽叉?zhèn)一別之后,已將靈渚門的事置之度外了?!?p>  二師姐刻在玉佩里的,是讓玄皞門六長老去百草谷的消息。

  若穆棠直接回玄皞門,她就會被軟禁,無法傳信給六長老,故而她去了素邈門,借唐璇來傳遞消息,避開玄皞門的耳目。

  “他自然會幫,”蘇木一攏衣袖,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要是七澤和穆棠真的成了,他和茯神又何嘗不可?他這是在替自己做最后的掙扎?!?p>  或許,小棠身上那種不甘,有著二師姐的影子。

  “造化弄人?!蔽覈@道。

  蘇木頷首表示認同,“事已至此,也該把另半顆御雷石在靈渚門的消息散播出去了?!?p>  “對了,阿澤呢?”我突然意識到已經(jīng)七八日沒見到自己的傻弟弟了:“這么多天,他也不來找我,莫不是還在為我給他下藥的事情生氣?”

  “他可不是這么孩子氣的人,人在輪回殿門口,茯神正教著。”提起七澤,蘇木輕笑了一聲,道:“昨日百草谷收鱄魚,那小子動作干凈利落入骨三分,可比剛?cè)腴T時強了不知多少,可以說是略成氣候。”

  “個子在長,心性不顯得有什么長進?!?p>  我實話實說,倒引得蘇木無緣無故笑起來。

  “你笑什么?”我問他。

  他側(cè)眼示意我往門外看。

  “個子在長,心性不顯得有長進?!?p>  還沒等我轉(zhuǎn)過眼去,只聽得一聲土匪似的“阿姐”帶三分抱怨五分不滿還有兩分無可奈何直闖進書司殿,帶起字靈一陣慌亂逃竄。

  “阿姐才不知長進,連個子都不長……”門外的七澤反駁道。

  我一口茶沒咽下去差點嗆死,倒是蘇木被逗笑得前仰后合,拍著手替七澤叫好。

  “早知道就該一瓶藥把你毒死?!蔽依湫?。

  “阿姐還是先把個子長一長,長到能把藥塞到我嘴里的高度吧?!?p>  七澤說罷擺出一個天真無邪的笑來,如同數(shù)把無形的匕首直扎進我的良心,往外噗噗冒著鮮血。

  兩回交鋒,我一敗涂地。只得佯裝抹了一把淚,哭道:“長姐如母,有此等逆子,真是家門不幸……”

  “好了阿姐……”七澤正色,“我有話要對你說?!?p>  聽到他七日來終于想對我開口了,我愣了許久,才整了衣衫坐正聽他到底要講什么。

  “阿姐……穆棠……真的走了嗎?”

  我怔了片刻,還沒反應(yīng)過來時怎么一回事,已聽得蘇木先一步開口替我答道:“走了,走之前向你阿姐來辭行,被你阿姐拒絕了,是不是?”

  蘇木那句“是不是”在問我。

  我想確實如此,稀里糊涂“嗯”了一聲。

  “她走之前……有沒有說什么?”

  “她問起你阿姐的……”蘇木頓了頓,無意向我看了一眼,“問起你阿姐有什么想做的事,你阿姐還沒想好就睡過去了?!?p>  也是事實。

  只不過,這話說得,倒像是蘇木在騙七澤一樣。但七澤有能識人心的白澤靈魄,想要騙他又何等不易?

  七澤悄悄看了我一眼,神情有些許疑惑,然最終還是信了蘇木的話。

  陰影落在他臉上,模糊了五官之間的界限。

  “走了也好……”

  “發(fā)生了什么事?”我的目光在兩個各自思量的人之間來回游移,想求個解釋。

  七澤不說話,蘇木便替他開口。

  “人在的時候逼她走,如今人走了又天天掛念,長著無情木的皮囊,生的卻是多情的種子。”

  “我沒有掛念!”一聲蚊吟,又等了大概半個時辰,才聽到下文,“我只是不知道是對是錯……”

  七澤說話的時候并沒有一直看著我,大半的時間他都盯著他右手邊跳動的燭火,只用余光悄悄觀察我的反應(yīng)。這是七澤從小的習(xí)慣,他只有做了壞事不敢跟我說的時候才會這樣。

  “阿姐……就沒有對穆棠有什么想法嗎?”

  “不錯的姑娘,我同意?!蔽彝徇^頭。

  “可……阿姐不是知道……十年前……”

  他沒有繼續(xù)說下去,可我已經(jīng)知道他說的是穆爻殺我的那件事。

  我不知道,我的感情好像麻木了一般毫,無喜無悲,就如同將當(dāng)日的場景清清楚楚地放在我眼前,看到自己的死亡,我都會覺得那是別人的故事,與我無關(guān)。

  如此一來,就不必再去想。

  “有什么關(guān)系,殺我的人,又不是穆棠。”

  我沉靜無波的語調(diào),將一個傀儡一般閉塞了五感的人,呈現(xiàn)給了昏暗的藏書閣。

  我是清醒的,卻也不愿被叫醒。

  七澤愣看著我,好一會說不出話來,他既不說話,我也沒什么可以往下接的,兩個人就杵在那里眼對眼相望,直到我突然間意識到了什么?

  “莫不是……”我心底漾起一大片波瀾“莫不是你因為我的緣故……”

  我看到七澤的臉,他睜大著眼睛,漸漸閉上,再睜開,只聽得一聲自嘲般的笑。

  蘇木看在眼里,對我們兩個的反應(yīng)了然于胸。

  “你又不是頭一天知道阿鯉的心性,以血洗血能不波及到的,她都會盡力避開?!?p>  “我只是膽子小,怕怨氣上身罷了?!?p>  阿爺說過,若是惡人,亦是苦人,或為走獸,或為游魂,游魂可渡,走獸可馴,天予之命,天必憐之,也必毀之,不可自負,自成天命。

  妖主的位置很高,但是,位置再高,妖主也不是天命。我若輕易奪去他人的性命,終有一日也會被他人輕易的奪去性命,仇恨便會從溪流匯入暗流涌動的江海。

  怪不得佛總說,苦海無涯,回頭是岸。

  說我無道殘暴,血流成河,我自己都不相信……也許……是和隔壁妖域的妖主搞錯了……

  “只是說起來,弟弟長大了,偏挑我不在的時候風(fēng)花雪月。”

  我輕聲喃喃,轉(zhuǎn)頭望見七澤意味深長地看著我,想來又得知了我此刻的想法。

  “不是嗎?”我提高了聲調(diào)反問。

  “要是我說我是被穆爻救了起來,阿姐你還會說我風(fēng)花雪月嗎?”

  聽他這么說,我圓了眼,腦內(nèi)一陣轟鳴。

  “幽火之劫過去后七天,我才得知阿姐被封印的事,等我趕到神木妖域,地北伯也已經(jīng)不知所蹤,我尋你們不得,意外染上幽火,倒在神木妖域里?!?p>  “然后……”我低語,“你就被他救了……嗎……”

  “嗯,”七澤垂頭緩緩點了點,“他暫封住了我身上的幽火,還避開天域眾門派的耳目,將我?guī)У届`山神域下的天和崖的竹林靜養(yǎng)?!毖灾链?,七澤發(fā)出一聲輕蔑的譏諷:“哼,惺惺作態(tài)?!?p>  我默然,垂下眼簾,眼底繚繞的潮霧自眼角慢慢干涸,不露悲喜。

  “后來呢,”我問他“你又是何時認識的穆棠?”

  “被穆爻起來后,我連做夢都在籌劃如何殺了他,”七澤蹙了眉頭,可轉(zhuǎn)而又無奈地展開:“可有一日,我醒來,第一眼就看到穆棠趴在床邊盯著我,她的眼里,是我從未見過的干凈?!?p>  “可無論如何,她是穆爻的妹妹,我快被仇恨逼瘋了,我想要報復(fù)穆爻,我打算先接近穆棠,殺掉她,以此來折磨她的哥哥,讓他也知道我的仇恨,然后再殺了他,為阿姐報仇……可是我……”

  想起穆棠,七澤的神情化成柔軟的水。

  “她的眼睛太過干凈了,讓我根本沒有辦法對她恨起來。她知道我對她哥哥抱有極大的恨意,但不知為何,她卻每日來找我,那時神木妖域群龍無首,小伯為救你不知所蹤,每日陪在我身邊的只有她一個人?!?p>  “可……她對我越好,我就越不敢接受,我一旦接受了,就是背叛了阿姐,我不想……不想讓阿姐對我失望……”

  之后的事,我已經(jīng)知道了,七澤被小伯帶回了靈渚門,不管穆棠如何尋他,他都避而不見,直到我再次復(fù)生,減輕了七澤的痛苦,他才開始正視穆棠對他的感情。

  我深感自己罪孽深重,伸手想去揉一把他的頭發(fā),不想我夠不到他的頭頂,反而一掌拍在他肩膀上。

  “你若是真的殺了她,我才要失望?!?p>  未料一團黑云遮天蔽日向我壓下來,擋了我所有的視線。我感覺自己被什么東西環(huán)住了臂膀,定神才看清是七澤,他將頭埋在我的肩膀上,我看不到他的臉,只能看到他發(fā)紅的耳朵,在高束的散發(fā)間若影若現(xiàn)。

  “阿姐……多謝……”

  不知何時,書司殿里的微光竟然亮堂起來,那些縮在書頁里堆積了多日落塵的字靈,從書架上探出手腳,搖搖晃晃飄到七澤身上,打鬧著去扯他的衣衫頭發(fā)。

  他不用繼續(xù)說下去,我的心里已經(jīng)全然明了。

  “阿澤,”我抱住他溫柔道:“苦了你了?!?p>  “咳,”在一旁觀察了許久的蘇木,看到七澤心結(jié)解開,重重地咳了一聲,示意他有話要說。

  “你既想通了,來看看這個?!?p>  一張著了墨的宣紙落在七澤眼前,他抬眼瞧了瞧,突然像攬物件一樣順手把我往他胸前的空檔里一攬,將頭探過我的肩膀?qū)⑻K木手里的紙接了過來。

  “你給他看什么了?”

  我的話還沒有問完,七澤突然像病中垂死的老人得到回光返照般直直地從地上扽了起來,直接將我掀翻在地上。

  我怨念頓生,反手在他頭頂重敲了一下。

  出乎意料,他連躲一下的意思都沒有,只是盯著蘇木給他的紙卷,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噗……”七澤突然捂住眼睛笑起來,明明是笑,卻能看到順著臉頰流下來的淚水,以及摻雜在笑聲里嘶啞的哽咽?!肮疫@個弟弟當(dāng)?shù)摹珱]用了……”

  “阿……澤?”我不知如何應(yīng)對七澤突如其來的眼淚,手足無措間只得連連勸慰:“世間無難事,有事好商量,人非圣賢,嗯……船到橋頭自然直……”

  我倆一個哭一個勸,倒是又給蘇木添了不少樂子。

  “好了,沒事,方才給他看的,只不過是我們擬出來的法子?!?p>  “我以為你早就告訴他了?”我驚道,“難怪你剛領(lǐng)他進來的時候,我總有種自家弟弟被賣了還幫人數(shù)錢的感覺……”

  “七澤也是我弟弟,我又怎么會賣他,我又騙不過他,只是沒有告訴他而已,物皆盡其用,人皆盡其利,順手替這個愣頭開開竅罷了。”

  “能不被阿澤看出來,你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燈?!蔽已鹦Φ馈?p>  “阿鯉謬贊,只不過我這盞燈還有其他事,晚些再來看你。”蘇木見塵埃落定,整了衣衫往外走,路過七澤時順手拎了他的后領(lǐng),將他一路拖將出書司殿。

  “蘇木!”

  我喚他,他愣了一下,轉(zhuǎn)過眼來。

  “何事?”

  “那日你吞下的火,是什么?”

  百轉(zhuǎn)千回,此間蒼山掩不住鶴鳴悲,川下汪潭脈脈,沉不下一月寂寥。

  “啊,”他緩緩睜開眼來,“那是我,最后不想拿來加以利用的東西?!?p>  “個子在長,心性不顯得有長進?!?p>  還沒等我轉(zhuǎn)過眼去,只聽得一聲土匪似的“阿姐”帶三分抱怨五分不滿還有兩分無可奈何直闖進書司殿,帶起字靈一陣慌亂逃竄。

  “阿姐才不知長進,連個子都不長……”門外的七澤反駁道。

  我一口茶沒咽下去差點嗆死,倒是蘇木被逗笑得前仰后合,拍著手替七澤叫好。

  “早知道就該一瓶藥把你毒死?!蔽依湫?。

  “阿姐還是先把個子長一長,長到能把藥塞到我嘴里的高度吧?!?p>  七澤說罷擺出一個天真無邪的笑來,如同數(shù)把無形的匕首直扎進我的良心,往外噗噗冒著鮮血。

  兩回交鋒,我一敗涂地。只得佯裝抹了一把淚,哭道:“長姐如母,有此等逆子,真是家門不幸……”

  “好了阿姐……”七澤正色,“我有話要對你說?!?p>  聽到他七日來終于想對我開口了,我愣了許久,才整了衣衫坐正聽他到底要講什么。

  “阿姐……穆棠……真的走了嗎?”

  我怔了片刻,還沒反應(yīng)過來時怎么一回事,已聽得蘇木先一步開口替我答道:“走了,走之前向你阿姐來辭行,被你阿姐拒絕了,是不是?”

  蘇木那句“是不是”在問我。

  我想確實如此,稀里糊涂“嗯”了一聲。

  “她走之前……有沒有說什么?”

  “她問起你阿姐的……”蘇木頓了頓,無意向我看了一眼,“問起你阿姐有什么想做的事,你阿姐還沒想好就睡過去了。”

  也是事實。

  只不過,這話說得,倒像是蘇木在騙七澤一樣。但七澤有能識人心的白澤靈魄,想要騙他又何等不易?

  七澤悄悄看了我一眼,神情有些許疑惑,然最終還是信了蘇木的話。

  陰影落在他臉上,模糊了五官之間的界限。

  “走了也好……”

  “發(fā)生了什么事?”我的目光在兩個各自思量的人之間來回游移,想求個解釋。

  七澤不說話,蘇木便替他開口。

  “人在的時候逼她走,如今人走了又天天掛念,長著無情木的皮囊,生的卻是多情的種子?!?p>  “我沒有掛念!”一聲蚊吟,又等了大概半個時辰,才聽到下文,“我只是不知道是對是錯……”

  七澤說話的時候并沒有一直看著我,大半的時間他都盯著他右手邊跳動的燭火,只用余光悄悄觀察我的反應(yīng)。這是七澤從小的習(xí)慣,他只有做了壞事不敢跟我說的時候才會這樣。

  “阿姐……就沒有對穆棠有什么想法嗎?”

  “不錯的姑娘,我同意?!蔽彝徇^頭。

  “可……阿姐不是知道……十年前……”

  他沒有繼續(xù)說下去,可我已經(jīng)知道他說的是穆爻殺我的那件事。

  我不知道,我的感情好像麻木了一般毫,無喜無悲,就如同將當(dāng)日的場景清清楚楚地放在我眼前,看到自己的死亡,我都會覺得那是別人的故事,與我無關(guān)。

  如此一來,就不必再去想。

  “有什么關(guān)系,殺我的人,又不是穆棠?!?p>  我沉靜無波的語調(diào),將一個傀儡一般閉塞了五感的人,呈現(xiàn)給了昏暗的藏書閣。

  我是清醒的,卻也不愿被叫醒。

  七澤愣看著我,好一會說不出話來,他既不說話,我也沒什么可以往下接的,兩個人就杵在那里眼對眼相望,直到我突然間意識到了什么?

  “莫不是……”我心底漾起一大片波瀾“莫不是你因為我的緣故……”

  我看到七澤的臉,他睜大著眼睛,漸漸閉上,再睜開,只聽得一聲自嘲般的笑。

  蘇木看在眼里,對我們兩個的反應(yīng)了然于胸。

  “你又不是頭一天知道阿鯉的心性,以血洗血能不波及到的,她都會盡力避開?!?p>  “我只是膽子小,怕怨氣上身罷了。”

  阿爺說過,若是惡人,亦是苦人,或為走獸,或為游魂,游魂可渡,走獸可馴,天予之命,天必憐之,也必毀之,不可自負,自成天命。

  妖主的位置很高,但是,位置再高,妖主也不是天命。我若輕易奪去他人的性命,終有一日也會被他人輕易的奪去性命,仇恨便會從溪流匯入暗流涌動的江海。

  怪不得佛總說,苦海無涯,回頭是岸。

  說我無道殘暴,血流成河,我自己都不相信……也許……是和隔壁妖域的妖主搞錯了……

  “只是說起來,弟弟長大了,偏挑我不在的時候風(fēng)花雪月。”

  我輕聲喃喃,轉(zhuǎn)頭望見七澤意味深長地看著我,想來又得知了我此刻的想法。

  “不是嗎?”我提高了聲調(diào)反問。

  “要是我說我是被穆爻救了起來,阿姐你還會說我風(fēng)花雪月嗎?”

  聽他這么說,我圓了眼,腦內(nèi)一陣轟鳴。

  “幽火之劫過去后七天,我才得知阿姐被封印的事,等我趕到神木妖域,地北伯也已經(jīng)不知所蹤,我尋你們不得,意外染上幽火,倒在神木妖域里。”

  “然后……”我低語,“你就被他救了……嗎……”

  “嗯,”七澤垂頭緩緩點了點,“他暫封住了我身上的幽火,還避開天域眾門派的耳目,將我?guī)У届`山神域下的天和崖的竹林靜養(yǎng)?!毖灾链?,七澤發(fā)出一聲輕蔑的譏諷:“哼,惺惺作態(tài)。”

  我默然,垂下眼簾,眼底繚繞的潮霧自眼角慢慢干涸,不露悲喜。

  “后來呢,”我問他“你又是何時認識的穆棠?”

  “被穆爻起來后,我連做夢都在籌劃如何殺了他,”七澤蹙了眉頭,可轉(zhuǎn)而又無奈地展開:“可有一日,我醒來,第一眼就看到穆棠趴在床邊盯著我,她的眼里,是我從未見過的干凈?!?p>  “可無論如何,她是穆爻的妹妹,我快被仇恨逼瘋了,我想要報復(fù)穆爻,我打算先接近穆棠,殺掉她,以此來折磨她的哥哥,讓他也知道我的仇恨,然后再殺了他,為阿姐報仇……可是我……”

  想起穆棠,七澤的神情化成柔軟的水。

  “她的眼睛太過干凈了,讓我根本沒有辦法對她恨起來。她知道我對她哥哥抱有極大的恨意,但不知為何,她卻每日來找我,那時神木妖域群龍無首,小伯為救你不知所蹤,每日陪在我身邊的只有她一個人?!?p>  “可……她對我越好,我就越不敢接受,我一旦接受了,就是背叛了阿姐,我不想……不想讓阿姐對我失望……”

  之后的事,我已經(jīng)知道了,七澤被小伯帶回了靈渚門,不管穆棠如何尋他,他都避而不見,直到我再次復(fù)生,減輕了七澤的痛苦,他才開始正視穆棠對他的感情。

  我深感自己罪孽深重,伸手想去揉一把他的頭發(fā),不想我夠不到他的頭頂,反而一掌拍在他肩膀上。

  “你若是真的殺了她,我才要失望。”

  未料一團黑云遮天蔽日向我壓下來,擋了我所有的視線。我感覺自己被什么東西環(huán)住了臂膀,定神才看清是七澤,他將頭埋在我的肩膀上,我看不到他的臉,只能看到他發(fā)紅的耳朵,在高束的散發(fā)間若影若現(xiàn)。

  “阿姐……多謝……”

  不知何時,書司殿里的微光竟然亮堂起來,那些縮在書頁里堆積了多日落塵的字靈,從書架上探出手腳,搖搖晃晃飄到七澤身上,打鬧著去扯他的衣衫頭發(fā)。

  他不用繼續(xù)說下去,我的心里已經(jīng)全然明了。

  “阿澤,”我抱住他溫柔道:“苦了你了?!?p>  “咳,”在一旁觀察了許久的蘇木,看到七澤心結(jié)解開,重重地咳了一聲,示意他有話要說。

  “你既想通了,來看看這個?!?p>  一張著了墨的宣紙落在七澤眼前,他抬眼瞧了瞧,突然像攬物件一樣順手把我往他胸前的空檔里一攬,將頭探過我的肩膀?qū)⑻K木手里的紙接了過來。

  “你給他看什么了?”

  我的話還沒有問完,七澤突然像病中垂死的老人得到回光返照般直直地從地上扽了起來,直接將我掀翻在地上。

  我怨念頓生,反手在他頭頂重敲了一下。

  出乎意料,他連躲一下的意思都沒有,只是盯著蘇木給他的紙卷,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噗……”七澤突然捂住眼睛笑起來,明明是笑,卻能看到順著臉頰流下來的淚水,以及摻雜在笑聲里嘶啞的哽咽。“哈哈哈……我這個弟弟當(dāng)?shù)摹珱]用了……”

  “阿……澤?”我不知如何應(yīng)對七澤突如其來的眼淚,手足無措間只得連連勸慰:“世間無難事,有事好商量,人非圣賢,嗯……船到橋頭自然直……”

  我倆一個哭一個勸,倒是又給蘇木添了不少樂子。

  “好了,沒事,方才給他看的,只不過是我們擬出來的法子?!?p>  “我以為你早就告訴他了?”我驚道,“難怪你剛領(lǐng)他進來的時候,我總有種自家弟弟被賣了還幫人數(shù)錢的感覺……”

  “七澤也是我弟弟,我又怎么會賣他,我又騙不過他,只是沒有告訴他而已,物皆盡其用,人皆盡其利,順手替這個愣頭開開竅罷了?!?p>  “能不被阿澤看出來,你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燈?!蔽已鹦Φ?。

  “阿鯉謬贊,只不過我這盞燈還有其他事,晚些再來看你。”蘇木見塵埃落定,整了衣衫往外走,路過七澤時順手拎了他的后領(lǐng),將他一路拖將出書司殿。

  “蘇木!”

  我喚他,他愣了一下,轉(zhuǎn)過眼來。

  “何事?”

  “那日你吞下的火,是什么?”

  百轉(zhuǎn)千回,此間蒼山掩不住鶴鳴悲,川下汪潭脈脈,沉不下一月寂寥。

  “啊,”他緩緩睜開眼來,“那是我,最后不想拿來加以利用的東西?!?p>  三十日清晨,我在書司殿里練功。

  說是練功,其實是嘗試用妖力將茶壺從一張桌子上移到另外一張桌子上,再將它慢慢移回來。

  依照蘇木的說法,這個訓(xùn)練有利于我更好地控制妖力的用度,不至于再發(fā)生樹穿萬軸閣這種人間慘劇。

  “好歹我也是一方妖主,你未免有點太小瞧我。”我反駁了蘇木,轉(zhuǎn)頭去問七澤道:“十年前我是不是很厲害?”

  七澤說話的時候帶著極強的求生欲:“對……對……阿姐在狂轟濫炸上……確實無人能比……”

  然而,就在我繃緊了神經(jīng)死盯著浮在空中的茶壺時,耳旁突然開門的聲音嚇得我差點將茶壺扔出去。

  “吾主,”是小蛇童,他垂了眼嘶嘶地溜進來,“大師兄命我來通告……玄皞門鼎劍大會的請?zhí)呀?jīng)送到子午殿了?!?p>  飄在空中的茶壺猛烈地顫抖了一下,冰裂紋的壺身頓時炸裂開,一時間粉塵四散,鋒利的陶片破空發(fā)出“錚”的嗚咽,擦著小蛇童的臉掠過,生生沒入了寒木的門框里。

  小蛇童瑟瑟發(fā)抖,差點“嗚哇”一聲就要哭出來。

  他還沒來得及哭出聲,我已沖出書司殿,一個飛身躍過扶欄直接從二十多層高跳了下去,借空中正在運書的字靈落腳,轉(zhuǎn)眼就落在東閣大門口。

  等沖到門口,我才想起小伯定下“不能出東閣”這條規(guī)矩。

  “咚!”

  我一拳狠狠砸在東閣門上。

  恰巧,蘇木推了門進來,瞧了我一眼,道:“很有精神嘛。”

  “我正想找你。”我無心與他調(diào)侃。

  “你想問我鼎劍大會的事?”

  “是你說的,七澤拿下劍伯的可能微乎其微。當(dāng)初說好,最穩(wěn)妥的法子,是等玄皞門知道另外半顆御雷石在靈渚門后,等玄皞門上門以石換人?!?p>  蘇木沒有看我,只是淡淡笑了一聲,自顧自往木階梯上走。

  “蘇木!”

  他沿著階梯緩步從容,寬大的袍子拖在身后徐徐展開一幅夫諸望月的繡錦,山澤靈秀,星宿輝明,他頷著首,沒有一絲一毫地?zé)┰辏袷窃缇椭獣粤巳缃袼l(fā)生的一切。

  我看著他,一個念頭被栽培,瘋狂地生長。

  “是你……”

  “我回去想了想,覺得阿鯉的法子也還不錯?!彼诙牵鲋鴩鷻谙蛳峦?,瞇著的眼睛如寒月彎刀,眼角眉梢似有遮眼云霧,讓我看不清他的喜怒。

  “你……想讓靈渚門再出世?!?p>  一口濁氣壓在胸口,壓的我喘不過氣來。

  蘇木從來沒用向我展示過他的野心,我知道他善謀,也羨慕他善謀,我以他為師為友,希望能成為想他一般聰明自在的人,可這一次,他將野心赤裸裸地擺在我的眼前時,我卻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壓抑。

  “靈渚門上下一千一百名弟子,加上來往有無靈力的仙職共一千五百一十一人,其中藥師三十人,木工巧匠十人,簿司二十人,各殿門房三十人,七名信者,還有書司一人……阿鯉,而我,是靈渚門的下一任掌門?!?p>  常聽地北伯抱怨蘇木又來管他的人,查賬目出入不說還查弟子調(diào)動,像極了一個多管閑事的老媽子,引得我和七澤私底下偷偷溜到蘇木房里,一邊觀賞摞成天梯般的帳目,一邊問這么多東西他一個人怎么管的過來?蘇木回答的時候,連半分猶豫都沒有,道:“這是我的門派。”

  明明是一只健忘的狐貍,卻把數(shù)量記得如此清楚。

  “在其位,謀其事……是嗎?”我輕輕一問。

  “靈渚門寂寂近百年,雖名義上為避世,實則羞于當(dāng)年鼎劍大會上的意外,此番行徑在別人眼里實屬懦夫,如今讓靈渚門能在這天域中立足,這一千一百名弟子能不被人恥笑,我身為一門之首,如此重任,舍我其誰?”

  蘇木這番話的重量,不是我能輕易想象的。

  我盯著他,看著看著,忽得苦笑起來。

  “我本以為你教了我這么久,我就算不是青出于藍,也能忘其項背,可現(xiàn)在我算是知道了,什么叫望塵莫及。是我一心只顧著七澤,眼界狹隘了?!?p>  “七澤那里我已經(jīng)有了交代,有我在,阿鯉你無需擔(dān)心,你所許諾的事,我終會幫你達成。”蘇木頷首,握著扶欄的手緊了些:“只是,稍微麻煩些罷了,你不要怪我?!?p>  “這倒無妨,是你自己要拴上這條線,我倒是求之不得,我出不了東閣,到時候七澤得由你擔(dān)待了?!?p>  一旦靈渚門介入鼎劍大會,無論七澤出了什么岔子,靈渚門必然會被牽連,蘇木這一步棋,是在險中去求一絲生機,勝則獲利千倍,敗則名聲狼藉。而我差點忘了,蘇木謀的事,沒有一件是不成的。

  蘇木聽我如此說,愣了神,而后彎起一抹輕笑,無奈搖了搖頭,“你懂便好?!?p>  多時夜半昏月,由一日細微的晨光破出浮云翳日光,和風(fēng)容與,而半江瑟瑟始發(fā)新葉,節(jié)節(jié)生綠,想必過不了多久,就能看到瀾影棧橋下荷飐風(fēng)的美景。

  后來我忙里偷閑與七澤閑聊時聽說,當(dāng)初從蘇木那里流傳出去關(guān)于“靈渚門有另外半顆御雷石”的完整說法是這樣的。

  “靈渚門三長老夜觀星象,見參宿七星輝耀,宿七落于北,與七殺星交輝,而紫微星黯淡與五星逆行,卦為大兇,料定有大禍出世,而自己必將殞命于此,唯有避世方可保全性命,故其閉關(guān)前將親傳弟子叫到眼前,將封存已久的半顆御雷石交予他,并命他去尋另外半顆,二石合一,才能救蒼生與水火?!?p>  “誰編的的說法?”我蹙眉嫌棄道。

  “不是誰編的,人家玄皞門四長老這么說的,”七澤倚在我身上,往半空里拋花生米,“原話是天晷西指,參宿輝耀,北有七殺,西出文曲。說白了就是禍患北起,貴人在西,玄皞天域往西是靈渚天域,再往西就是大荒海,他們要找文曲星,難道還是條魚不成?”

  從玄皞仙牢里出來的那天,石墩子老頭守在外面,告訴我和穆爻,天晷開始轉(zhuǎn)動了。仙域?qū)y,萬物將覆,一場浩劫,在劫難逃,怪不得,玄皞天域會這么快向靈渚門遞來請?zhí)?p>  玄皞天域的北面是神木妖域,天晷動,十年前幽火之劫的妖主找回了自己的妖力,禍患北起,說不定是指我。

  可如今浩浩天域,玄皞獨占鰲頭,文曲卻西現(xiàn),而非正中之宿,其所指卻不是穆爻。

  想到此處,我若有似無地瞥了七澤一眼。

  難不成,真的是這小子?

  我看七澤的時候,七澤也正巧轉(zhuǎn)過來看我,我們兩相對望了片刻,他忽然擺出一個傻乎乎的笑容,惹得我也“噗”一聲笑出來了。

  “怎么了?”

  “沒什么?!?p>  “沒什么還笑這么傻?”

  “因為看到阿姐也傻?!?p>  “滾……”

  兩個月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為了能在鼎劍大會上展露頭腳,七澤已經(jīng)練功到了一種近乎走火入魔直接封邪神的地步,尤其是近幾日春暖日高,一連幾日他來向我問安的時候,都能看出他比昨天黑了不少,如同一塊雪白的樺木在烈火中煎熬,日漸變成黑炭。

  我雖還不能很好地控制妖力,可比起剛回東閣那一陣時不時昏睡與妖力泛濫來講,已經(jīng)好上了許多,我能壓著妖力做一些端茶倒水甩書打七澤等平常的小事,也能放出妖力來嚇唬嚇唬字靈和小蛇童,而且再沒有發(fā)生過樹穿東閣這種絕世慘案。

  蘇木倒是希望我越少用妖力越好,東閣雖有小伯的陣法隔絕妖力,讓外界感受不到我的存在,可紙終究包不住火,若我再大張旗鼓地折騰下去,自討苦吃是遲早的事。

  “好在玄皞門的請?zhí)坏剑赣H和各位長老的心思全都撲在鼎劍大會上,誰都沒有對東閣起疑。你的身子也剛剛有些轉(zhuǎn)好,借此良機,也正好收一收你費妖力大手大腳的習(xí)慣?!?p>  改掉十多年的舊習(xí)慣確非易事,起初我還有些猶豫,但聽到蘇木說不服“出來打一架”的時候,我瞬間慫了。

  我見過蘇木捉杏林湖的燭蛇,蛇的下場不是用“慘”字就能詮釋的。

  于是乎,蘇木在指導(dǎo)完七澤修煉后,也會順道來檢查我的功課。

  一入四月,冬日的料峭便絕塵而去,暖歸的燕子落在窗子上,,喳喳片刻又竄去別處,留下窗臺上一對凌亂的爪痕。

  蘇木大爺總是挑這種暖到使人犯困的日子來查我的課業(yè)。

  我屏息凝神將妖力收起來,連大氣都不敢出,看著蘇木圍著我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將瞇著眼睛的臉湊到我眼前,眉目相距幾乎不到咫尺。

  “您看……行嗎?”

  我感受到他呼出的暖洋洋的空氣,貼著我的臉頰散去,他頭發(fā)從肩上滑落的聲音亦聽得真切。他拖長了那一聲“嗯……”愈發(fā)使我膽戰(zhàn)心驚。

  轉(zhuǎn)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diào)先有情。

  驚恐之情。

  “倒也……”

  我還不知道他想說什么,只覺得耳邊一個石破天驚般的響指,嚇得我猛地一個驚顫。好不容易壓制下的妖力瞬間炸了出來,帶起一陣“拔山倒樹”,紙張漫天。

  蘇木一收手,彎了眼,表情沒有半分變化。

  “不合格。”

  “看就看唄你還帶嚇的?”我暴怒,“我容易嗎我?”

  “誰知道你這么不禁嚇,我都還沒上手。”他說著伸了半截手指來蹭我的臉,我怒氣沖沖地將他的手拍掉,轉(zhuǎn)過頭去繼續(xù)生悶氣?!吧鷼饬??”

  “生氣了!”

  “消消氣,我跟你說正事?!?p>  “什么正事?”

  “能讓你走出東閣親眼去看玄皞鼎劍大會的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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