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靈瞳的人,在仙域里,如同一個瞎子。
我理了理自己的衣服,摸著白色石鎖鏈,就要往水里泡。
“哎,你干什么?”燈靈先一步攔在我前面。
“下水?!蔽艺\實道。
“……”燈靈默了片刻,眼看我無動于衷毫不害怕,也知道再攔不住我,便道:“你還真在意那小子。”
我不答,慢慢將自己整個泡到水里。
水沒過頭頂,眼前的景象開始清晰。雖說此水不可浮物,但有鎖鏈借力,能勉強穩(wěn)住身形。然而我稍稍一動,冰涼的感覺就會鉆入骨頭,生生發(fā)疼。
而最讓人痛苦的是,在水下時間一長,便會感覺窒息,單憑我的一口氣,絕不可能游過這層仙牢。
“哈……”我抬頭吸了一口氣,始覺手腳有些麻木,動作遲鈍不聽使喚。
這就是弱水,別人常說只取一瓢的三千弱水。
猶豫間,卻見燈靈“噗嗤”笑了一聲,晃悠悠地飄過來,神秘道:“稍等,給你看個東西?!?p> 說罷,明言燈霎時變暗,沒了動靜。我喚了幾聲“靈君”。正想著她是不是拋下我一個人溜了,見到燈里的那簇火光猛地膨脹,再次復(fù)燃。
“給你,我剛找來的?!?p> 倏忽,眼前憑空化出一本書來,書頁上畫著一種宛如藤蔓的植物,細長無葉,卻多生枝椏。旁注一行小字:梵生藤,生暗而自明,其枝多毒,人觸之即死。以精血去之毒,煉以純火,遂成“古精”,人食之,可避水禍。
待我完全理解她想要做什么,燈靈已經(jīng)截了一段梵生藤,飄飄忽忽從水里冒出來。
“這個法子本座盤算了很久,但從來沒有試驗過,看你也沒有什么下水的辦法,不如就依本座,讓本座看看效果如何?”
她說這話的語氣與之前嫌棄我的語氣完全不一樣,諂媚中帶著一絲引誘,比溺死鬼找替身還要迫不及待。
“靈君是真的想要我死吧……”
“哎?本座可是在造福后人,你若是吃了活下來,以后來救人的人便不用再在這水上多費心思,你若是活不下來,我便會告誡后人這東西吃不得,也多救一條命不是?”
什么歪理,我聽著居然覺得很有道理?更重要的是,眼下我也沒有其他的法子,只能按照燈靈所言,將血滴在梵生藤上,再加燈靈的淬火,點心就美味出爐了。
我極不情愿地接過“火淬梵生藤”,蹙著眉張嘴吃了下去。
“怎么樣?有沒有哪里不舒服?有沒有要死的感覺?”梵生藤剛?cè)胛铱谥?,燈靈便等不及要看結(jié)果。
我本含在嘴里還不敢咽下去,卻被燈靈這么一問,直接嗆得將梵生藤吞進了肚子。
隨即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惡心得我眼前直發(fā)黑,接著身上奇癢無比,許多鱗片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我的皮膚里長出來。慌亂中我想出聲向燈靈求救,張口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越是喊叫,胸中越是氣悶,就像擱淺的魚在岸上徒勞地張嘴,慢慢窒息。
我終于懂了什么叫要死的感覺。
岸上再呆不下去,我將自己浸在水里,正如魚一般,在水中,呼吸著流動的弱水,胸口的悶氣竟然慢慢消退了。
明言燈一面觀察我,一面也和我一起泡在水里,隨水流輕輕晃動。我不能說話,朝她指了指自己,又比了一個魚的樣子,接著雙手一合做了個道謝的手勢。
未等她回應(yīng)我,我已經(jīng)反身,直朝那片璨然如晝的光游過去。轉(zhuǎn)眼,已至光暈前,再往下,就是成片的梵生藤。
恰巧,身旁的水紋忽然有了極大的波瀾,水中似被攪起了一個巨大的漩渦,直將人甩得七葷八素。再看池底,一團發(fā)著藍光的東西在漩渦中上下起伏,繞著白光不停旋轉(zhuǎn),攪得水流紊亂東逃西竄,毫無規(guī)律。
我猜到那是什么東西,是滅仙牢層掀了我棋盤的藍色鯉魚。
我本惱怒這東西好生煩人,卻不想那鯉魚突然向下一個沖撞,借助水流硬生生將白光撞出一個窟窿,透過窟窿,池底的景象一覽無余。
穆爻被許多白石的鐵鏈鎖在水里,周圍石壁上三三兩兩有一些白光,還長有白色透明的石頭,一根根形如長錐。
愣神中,那白光的窟窿就要合上了,我忙穩(wěn)身下游,搶在窟窿關(guān)閉之前沖過梵生藤群,徑直朝穆爻游過去。
我終于,活著到了他的面前。
他閉著眼睛,面容慘白沒有血色,沒有呼吸,但鎖住他的白滅石隨著他的脈搏閃動,告訴我他還活著。
手碰到穆爻臉的一剎,強忍的萬千難過,皆化作話語傾瀉而下。
“穆爻……”
他聽不見,因為我喊不出聲。
三天之后,我就再也叫不出這個名字了,我把所有關(guān)于穆爻的記憶,全部換給了明言燈,三天之后,我便不會再記得有這個人。
突然間,我有個一個念頭,我想把穆爻帶回靈渚門,帶回我的東閣里,每日與他聊聊天,喝喝茶,不論世事如何變化,皆與我們無關(guān)。他可以做一個博學(xué)多才的書傅,我可以當(dāng)一個無所事事的書司,然后一起看七澤和穆棠成親,再將他們的孩子搶一個過來養(yǎng),風(fēng)平浪靜,共享天倫。
奢望。
他是玄皞門首徒,肩上是玄皞門的命運。
而我本就是將死的人,只不過多活了幾天,就得寸進尺起來了。
我咬了自己的嘴唇讓自己清醒一點,上手去解穆爻手上的白滅石鎖。鎖雖簡單,但因手指凍得僵硬,還是費了我好大功夫。而此時周圍的白光竟慢吞吞向這邊匯攏過來,捕食獵物般欲將我們吞噬。再加上弱水不浮,我拖著一個人就更沒辦法往上游,只能借白滅石的鎖鏈一點點往上攀爬。
浮出水面,明言燈已經(jīng)等了我好久。見我完好無損地歸來,驚訝道:“沒想到,最后竟真的讓你救出來了?!?p> 我用最后一點力氣爬上岸,再使勁將穆爻拖上來,就倒在地上再也沒辦法動彈,更沒辦法回答她的話。
燈靈知我體力耗盡,也不逼我說什么,自顧自飄到穆爻身邊,細細打量了一圈。
“我以為你看錯了,原來你救的真的是這個小子。”
聞言,我向明言燈望過去,卻又聽她言:“這小子十年前來見本座,也是來求本座救人,說什么只要能救出來他什么都愿意給,掏心掏肺,把本座心都說軟了。可最后本座還是沒讓他進仙牢。因為他要救的不是一般人,而是仙牢第五層關(guān)的東西。高臨仙人雖有能救便放的規(guī)矩,但這規(guī)矩只對前三層有用,而三層之下,即使是玄皞老祖來求情也放不得……”
萱萱說過,五層里的東西,一放出來就會血流成河。但是為什么穆爻心甘情愿用所有的代價,去換這樣一個“魔物”出世危害人間。想不通,在他眼里,玄皞門與蒼生,不才是首位嗎?
我不解,轉(zhuǎn)頭去看穆爻,卻見他的手指動了動,慢慢睜開眼來。
他醒了。
我開口欲言,“穆爻”兩個字在嘴邊呼之欲出,卻終化為泡影。
“仙家……好些了?”
他回過眼,灰色的眸子倒影出我的剎那,我看到所有的不可置信,瞬間被悲憫淹沒。
“你來做什么?”他問。
我心有點疼,疼他看見我的無動于衷,疼我九死一生只換來他一眼悲憫。
“我來報恩啊?!蔽覐娙讨y受,勾起一抹笑,彎了眼道:“仙家救阿澤的恩情,這下還清了?!?p> 他不言,抬手負在自己的眼上,許久,道:“是啊,還清了……”
“嗯,”我不知道該還要說些什么,一轉(zhuǎn)頭望見躲得遠遠的明言燈,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仙家身上可帶了刀?”
“你要刀做什么?”
“我……自有我的用處。”我起身,接過穆爻遞過來的一把短刀,撩起袖子,朝著自己的胳膊劃了一刀,不淺不深,正好能留下一個口子。
說實話,下刀的時候我完全沒有預(yù)料會有這么疼。但是一刀的量就足以讓我眼前一黑,手里的刀差點掉到弱水池里。但長痛不如短痛,我一咬牙將隨后的幾筆一次補齊,兩個歪歪扭扭的字便在血里顯出形狀來。
一個“石”,一個“爻”。
下到最后一筆的時候,手里的刀就被穆爻奪走了,他沉了目光,直接將我拉到他身前,撕了身上的袍子往我手上纏。
“你做什么!”
他放輕了聲音,聽起來有些惱怒,又有些心疼。
我想了半晌,還是決定如實相告“來救仙家之前,我跟明言燈談了條件,換了些記憶給她。但我方才突然想起還沒有給仙家御雷石,生怕等時間一到我就忘記了,所以刻在手上,這樣即使我不記得了,也知道有事沒做,去問地北伯他自然會告訴我?!?p> 卻不等我說完,明言燈靈的聲音從一旁冷冷傳過來:“丫頭,你為什么不直接告訴他,你跟我換的,是與他有關(guān)的所有記憶?!?p> 一瞬間,我聽見穆爻的呼吸,變得不再平靜。整個寒水牢里所有的滅白石都發(fā)出“嗡嗡”的響聲,劇烈抖動。
我怕他再這么下去會把整個寒水牢拆掉,趕忙勸道:“明言燈取的是阿鯉的記憶,與仙家無害,仙家不必太過在意……”
“不必在意?”穆爻抬起頭,垂下眼眸看我,他眼中暈開的霧氣,風(fēng)雨如晦,一片慘淡無處收斂,“連我都不在意,是嗎?”
我腦子里一聲轟鳴,一時間不知如何解釋。
“不……我……”
“書司這么輕易就將關(guān)于我的記憶換出去,看來我在書司心里也可有可無,書司又何必大費周章來報恩?”
“不是……”
“將別人隨意忘記,還真有書司的作風(fēng),倒不如山隔水?dāng)啵翢o瓜葛來得好,免得讓人作繭自縛?!?p> “……”
水落池中,驚起四壁會響,而弱水之寒,在骨頭里越沁越深,我常聽別人說緣淺,卻不知有緣而情薄,勝過相思病苦三分。原來無緣無份,才能落得世上最大的輕松。
“毫無瓜葛,甚好,甚好,”我一字一句,啼笑皆非:“既然毫無瓜葛,仙家就不要來招惹阿鯉?。∠杉壹扔屑沂矣钟虚T當(dāng)戶對的相好,就不要給阿鯉送橘子,不要折梅給阿鯉,不要對阿鯉說什么‘相思應(yīng)恨劫成灰’啊,阿鯉……阿鯉真的會誤會啊……一旦誤會,你讓阿鯉,如何不對仙家,動情……”
這不知從何而起的情愫,被即將恩斷義絕的話,慢慢勾出了輪廓,漸漸清晰到,連我自己都無法相信。
“既然仙家要山隔水?dāng)啵Ⅴ幰材苈涞们屐o,不會做什么都想到仙家,不會每次跟仙家說話都提心吊膽,生怕壞了阿鯉在仙家心中的形象,不會因仙家另有所愛而失落,也不會因仙家而對沁蘿小姐無端生嫌,更不會……再對仙家有所期待!”
我硬生生勾了嘴角。
“好在……仙家無需擔(dān)心,三天之后,等阿鯉忘記一切,仙家就能得償所愿了?!?p> 一剎那,我想到了二師姐和唐璇,不知他們的情深緣淺,是否比我和穆爻的有緣無情,來得更加令人憐憫。
多希望,一廂情愿的那一個不是自已。
淚眼朦朧間,我看到穆爻身形動了動,以為他要走了,卻在下一剎,被什么溫軟的東西負了雙唇。
筆于紙上輾轉(zhuǎn),留下軟墨微涼,鴛鴦交首,鸞鳳和鳴。而長夜風(fēng)暖交錯,借一輪灰色的明月,見夜色洶涌,張弦代語,欲訴衷腸。巴山夜雨,如擂鼓鳴響,愈發(fā)清晰。
穆爻的舌頭很軟,在我唇上輕輕拂過的時候,就像毒藥一樣,讓人沒辦法思考,又舍不得推開,我似是知道自己是誰,又不知道自己是誰,所有清醒的意識,都被他奪去了。我只得睜了眼看他,但眼前一片碎星,什么也看不見。
“鯉兒……我好怕你再忘了我……”
我抬眼,他低頭,目光交錯的一瞬間,再美的金風(fēng)玉露,也不及西窗燭下,將此般眉目深憶入骨,眉眼如畫,耀如春華。
“穆爻……”剎那間,淚如雨下。
“傻瓜……”
原來,所有的無所謂,都只是我在自欺欺人。
我想起來了,十年前我和七澤還有穆爻。
那時候在紅槭,我拉著七澤在玉玨坊的窗邊看風(fēng)景發(fā)呆,正巧遠遠望見穆爻走過來。
我心里打了個顫,手足無措蹲身躲到窗沿下面。
“姐,干嘛這么慌?”
我聽到頭頂傳來七澤戲弄的語氣。
“噓!”我做了噤聲的手勢,心臟跳動如同雷鳴。
“阿澤,你姐姐呢?”
這句話是穆爻說的,他站在樓下,聲音特別清楚。
我猛地用手肘戳了阿澤的小腿,示意說我不在。
“啊……自己的媳婦不要總是問別人啊……”
七澤抱怨了一句,接著看好戲似的朝我大聲喊道:“姐,爻哥找你?!?p> 天殺的親弟弟。
我從窗沿下探出半個頭,含含糊糊問穆爻:“什……什么事?”
穆爻愣了片刻,掩嘴“噗”一聲笑了出來。
斷章殘片,拼在一起,竟也慢慢繪成千山暮雪的溫存,正如現(xiàn)在身在仙牢囹圄,但眼前人猶在,便不覺冬寒。
“轟!”身后的池水猛然炸起一丈高的水花,一團藍光從水面躍出,一擺尾直向我和穆爻撞過來。
我下意識推了穆爻一把,而那鯉魚也沒有要害穆爻的意思,直接將我吞下,回身裹著我,再次躍入水中。
我被那鯉魚裹著無法動彈,但無痛無癢,弱水繞著我亂竄,卻傷不到我半分,我如同待在一個透明的結(jié)界里,看周圍景象快速轉(zhuǎn)換。
它想帶我去什么地方?
鯉魚越過梵生藤后,直接撞上了底部的靈石,撞得碎石散碎四溢,不想靈石后竟然還有一個布滿靈石的水道相通,出水道,鯉魚躍如一條細川,眼前豁然開朗。
以透明靈石為天地,以潺潺弱水為川流,川上架橋,川邊有一閣樓,隨簡卻精致,檐上掛角銅鈴,閣旁靈石雕樹晶瑩剔透,樹下一方大理石案,案上磊著各類書卷,一方硯臺中墨漬干涸,筆架上掛著數(shù)十支毛筆。桌上鋪著一張宣紙,被一方鎮(zhèn)紙壓住,紙上字跡潦潦草草,也不知道寫了什么。
我方訝異在這仙牢下面竟然還有人住,那鯉魚已經(jīng)躍出川流,帶我直沖向石室深處,以破軍之勢撞上一方靈石石壁,倏忽間藍光四碎揚得漫天,而我也被撞得耳邊嗡嗡直響,頭暈?zāi)垦Kぴ诘厣稀?p> 被那鯉魚裹著,我雖摔得重,但全身痛感一生而逝,就像傷口在形成的一剎,自己愈合了一樣。
“我這是造了什么孽啊……”
我正要起身,身下卻被靈石隔著,又摔了一跤。迫不得已,我只好將這煩人的靈石塊拿出來,瞇著眼睛盯著它。而這一看,卻讓我發(fā)現(xiàn)了不得了的東西。
透過靈石,我看到散了一地的小藍鯉魚,看見頭頂上寒水牢底細長招搖的梵生藤,更見自天頂?shù)降孛娌紳M了無數(shù)困妖陣,各種筆鋒,各色朱砂干墨,從小到大,凌亂錯落排得密不透風(fēng)。
就像靈瞳又回來了一樣。
霎時我腦子里閃過一個熟悉的片段,在輪回殿門口,球球撕心裂肺突出一塊透明的石頭,而我正是憑借著塊靈石,才看了這么久靈修者所見的事物。
球球吐出來的那一塊,與玄皞門里的透明靈石,是一樣的。
除非別處還有這樣的靈石,不然則是球球早來過玄皞門,吃了一大堆靈石,又渾渾噩噩去了靈渚門。
巧合,還是故意?
不安的感覺如長藤,攀援生長,枝繁葉茂。
“鯉兒!”石室的另一邊傳來穆爻急促的腳步聲。
“我沒事!”我怕他太擔(dān)心,應(yīng)了一句,“西側(cè)有門……能……”
話還沒有說完,石室另一邊的門已經(jīng)轟然打開,穆爻目不四顧,閃身就到了我眼前,俯身檢查我的傷勢。
明言燈也小心翼翼地飄進石室里,看到一片農(nóng)家雞黍的田園景象,也是嘖嘖稱奇。
“靈君沒來過這里嗎?”我疑惑燈靈竟跟在穆爻后面,有些吃驚。
“路是這小子帶的,三層以下,我可沒來過?!?p> 我看了穆爻一眼,見他既不動容,也不掩飾道:“第四層是我閉關(guān)的地方?!?p> “你關(guān)了自己十年?”
“嗯。”
輕描淡寫,就像只在此處等待了片刻。
“你……”心里五味陳雜,不知道該說什么,“你,就不能找個靈氣一點的地方嗎……”
穆爻怔了怔,垂下眼來,自囈般喃喃:“不用,這里最好?!?p> 沉默中,卻聽一聲驚天動地的倒氣聲從明言燈出傳來,霎時在石室里擴散來回回蕩,驚的人直打哆嗦。
“丫頭!后面!”
后面?
回首間,我感覺穆爻抓緊了我的手,似乎叫我不要回頭,不要看。
身后是整一塊透明的靈石壁,被鯉魚撞掉了一些靈石。而那石壁上方,嵌一個紅色的影子,安靜地沒有一點聲響。
我看清楚了,那是一個姑娘,身形與我相似,可能稍稍小一些。她一身如火的紅衣,楓葉流丹,夕日紅霞,比二月花紅綃帳,還要明艷奪目。兩排咒文沿著她的脖子蔓延至眼下,手上,腳踝處皆是,那是一種妖異的美,詭譎迷離,卻妖而不媚,曼而不柔,轉(zhuǎn)星搖宿,讓人一眼便丟了魂,失了魄。
她的眉目,我有印象,在哪里見過,而且見過不止一次,甚至比起七澤,還要令我熟悉。
我想起來了,是我,即使妖紋交錯,亂人視線,遮了她原本的面貌,但我的樣子,我不可能認不出來。
“那個……”我聲音發(fā)抖,“那是什么……”
從來沒有哪一次,像現(xiàn)在這,讓我感到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四目相對的一剎,靈石里的“我”緩緩睜開眼睛,一雙鮮紅的眸子,如沁血般漾漾,臨于萬物之上,與蒼生漠然,給人高處不勝寒的威嚴。
“別看!鯉兒,不要看!”穆爻從我身后抱住了我,指骨分明的手覆上了我的眼睛。
然而,補救已遲。
三個畫面瞬間進入我的腦海。
第一個畫面,血染雪原,橫尸遍野,我站在其中,滿眼淚痕。
第二個畫面,幽火漫天,燒遍了整個神木妖域。
第三個畫面,一方石室,有一人,終日相陪,十年漫長。
我的頭“轟”一下疼了起來,似萬針穿腦而過,直穿得鮮血淋漓,七死八活,比摘膽剜心還要折磨百倍。
“啊……”
我捂著腦袋,眼前卻只有不斷匯集的藍色,化作無數(shù)小的鯉魚,在空中跳躍翻騰,向我游過來,融進我的手,我的腳,成為我身體里的一部分。
“吾主阿鯉!”鯉魚們發(fā)出興奮的聲音,紛紛揚揚如同一場大雪。
“吾主阿鯉,您回來了!”
“您可還記得我們?”
我的腳下開始生藤,越生越多,眨眼間覆蓋了整個石壁。
我看到穆爻反手催動困妖陣,那些滿布的圖案,隨一而二接連亮起,巨大的壓迫感從天而降。
“鯉兒!快醒醒!”
話音未落,數(shù)根巨藤自地下破石而出,雷鳴般朝穆爻刺過去,又一藤自下而上纏上他掐訣的手,下一秒,尖刺藤蔓已至眼前,飛沙走石間,穆爻方才站的那處殺氣格外濃烈。
我聽見自己開口:“呵,誰是你的鯉兒?”
“轟!”
石室里一片狼籍。
唯有一個清冷的聲音凌然。
“吾,是瑯玕妖主之孫,神木妖域第三代妖主,瑯玕九鯉?!?p> 一恍然,頭痛感再次涌上來。
“穆爻……”
再看,方才落地的藤蔓間,赫然立了一個退魔陣。陣中人正要出手,卻聽見我的話,硬生生將劍收了回去。
“天真……”我聽到我的冷笑,身子自己動起來,足尖一點朝著穆爻掠過去,霎時四周藤葉纏繞,皆成天羅地網(wǎng),將穆爻圍在其中。
而紫電乍現(xiàn),三柄長劍凌空而出,破開層層羅網(wǎng)向我飛來。借兩旁生起的樹藤避讓,兩把劍擦著我的臉呼嘯而過,接著我出手,用妖力將第三把正中要害的劍,強硬控了下來。
妖力靈力交錯,霎時炸裂開,形成一道氣浪,在石室里來回沖撞。
臉上火辣辣地,有什么東西順著脖子爬到眼下,與七澤幽火暴走那日,我在困妖陣里發(fā)生的情況一樣。
我又恍惚了一下,這一恍神直接從藤蔓間掉了下來,砸得地上靈石四散。
最慘不過明言燈,想插進手來卻又害怕傷到自己,借我掉下來的機會,趕緊來插上一腳。藍幽幽的燈光照在我身上,直接封了我的行動。
“睡一覺吧,醒過來后,什么都會變好?!?p> 隨著燈火的跳動,我漸漸覺得眼皮越來越沉,悠遠的寧靜,如潮水吞沒喧嘩。
再醒過來,穆爻背著我,已經(jīng)快到出口了。
我默了片刻,叫了他一聲。
他停了步子,半晌,應(yīng)了我。
我還有些睡意,卻無論如何都不能再睡下去。
我說:“穆爻,我有事想對你說?!?p> “我聽著?!?p> “我們逃吧。”
穆爻身子僵了一下。
我繼續(xù)道:“我都想好了,我們回靈渚門,我當(dāng)我的書司,你可以做書輔,我們就這樣待在東閣里,什么都不要管,到時候我們可以一起喝阿澤喝小棠的喜酒,一人一壇,少一口都不行……”
穆爻默然聽著,走著,一步,終踏出了玄皞仙牢。
月明而星稀。
小老頭早就等在外面,見到我們只說了一句話。
“天晷開始轉(zhuǎn)動了?!?p> 北玄門的天晷,其石上自生天干地支八卦五行之紋,傳說是白皞神君預(yù)測天下命運的法器。天下安則天晷止,天下亂則天晷亂,如今天晷轉(zhuǎn)動,正是大兇之兆。
仙域?qū)y,天下將亂。
萬物一始,皆將翻覆。
北玄門口,秦木通面色凝重,看穆爻背著我從門里出來。
“前輩?!蹦仑硨⑽曳畔拢乙粋€踉蹌撞到地北伯懷里。
地北伯看了我許久,最終拿扇子在我頭上敲了一下,將我臉上的妖紋隱去。
我昏昏沉沉,還想去拉穆爻的袖子,卻見他向后退了一步。
“穆爻?”
“鯉兒,”他站在天晷前,天晷的虛光將黑夜映得如同白晝,映著他的面容,“有些事,我們逃不掉的?!?p> 我睜了眼,卻被地北伯用袖子擋了視線,只聽見天晷轟然運轉(zhuǎn),聽見地北伯道:“好了,我們回去?!?p> 后頸一陣疼痛,接著眼前黑了下去。
所有的故事,就像從開始一樣,朝著覆滅,分崩離兮。
沒有記憶的我,只是無數(shù)個殘破的我中,可憐的一部分,是連我自己,都感覺陌生的不完整體。
好困。
感覺已經(jīng)睡了很久,卻依然還是很困倦。
眼睛沒有辦法睜開,手指沒有辦法移動,就連意識也是斷斷續(xù)續(xù),在清醒與混沌之間徘徊。
冬日里沒睡夠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明明聽得見自己腦海里的聲音,身體卻依舊來不及作出相應(yīng)的動作。
我本想就這么睡過去,可在朦朦朧朧里,我聽到有人在叫我。
“阿鯉?!?p> 像是是女子的聲音,輕柔優(yōu)雅,似一種綿長而悠遠的笛鳴,被織入了千丈綢緞,浮光粼粼。
該醒了。
光是亮著的,從燭火里生長出來的光,在我的眼前慢慢聚集,顯出物件該有的輪廓。
入眼是懸在東閣書司殿梁上的八角燈,八角垂流蘇,木雕紋映著燭火,明暗如潮升潮落的灘岸,相互推攘。背上的感覺很熟悉,是我剛?cè)霒|閣時用書搭起來的床榻,高低不平抵著我的后背,說不出來的不舒服,卻不知何時候竟多了一份安心。
我是何時回來的?睡了多久?我全然不知道。
手臂上的皮肉在隱隱做痛,引得我下意識抬了手,薄紗的袖子從手腕滑落到肩膀,露出觸目驚心的疤痕。
“石,爻。”
御雷石,穆爻。
不知為什么,突然有種想笑的沖動。
穆爻這個名字,依舊真真切切地刻在我的腦子里,無一分一毫的偏差。
說什么可辨人心真假,明言燈,也是個騙子。
“噗,哈哈,哈哈哈哈?!?p> 我將疤痕負在眼睛上,蓋住了恣意成災(zāi)的淚水。
“書司,您……您醒了……”
推門進來的是個十來歲左右的少年郎,著一身藍白書童袍,發(fā)分總角,低著頭將一套書司袍捧進來。
“您醒的真是時候,三長老剛還在念叨您,您就醒了?!彼穆曇艉茌p,像是怕驚擾到我似的,步步謹慎地將東西送進來。
我見他將手里的袍子放在桌案上,又替我去拿梳洗的器具。
我本無心理他,卻想到他年紀尚小,這么低聲下氣地伺候別人甚是可憐,我也不是少了胳膊少了腿碰也碰不得的大小姐,便想起身自己去取銅鏡。
雙腳剛著地,全身的力氣像是一剎被抽空了般,霎時一陣頭暈?zāi)垦?,撐著床榻的手脫力滑落,膝蓋一屈,整個人跪倒在地上,連帶著弄亂了滿地的古籍。
“您別起來!”
小書童霎時慌張起來,匆匆忙想過來扶我,卻又面露擔(dān)憂害怕,猶豫躊躇片刻,才抱了必死的決心來扶我,他的力氣還沒有我的一半大,拖著我的手拽了半天,才勉強將我扶坐起來。
“三長老說您剛?cè)』匮?,身體還不適應(yīng),不得有大的動作?!?p> 聽到“妖力”二字,我抬了眼望他,卻見那小書童稚嫩的臉上生著一對極大的綠色豎瞳的眼睛,皮膚下蛇鱗的紋路隨呼吸一隱一現(xiàn),說話間還不時露出嘴里新生的獠牙。
表面上是小書童,實際上是小蛇童。
“你是地北伯手下的人?”
“回……回吾主,是……是的?!?p> 小蛇童怯生生地站在一旁,連回話都小心翼翼。見到我伸手去夠放在桌案上的銅鏡,連忙搶著去取,可他不知道那鏡子看似小巧,實則是昭昭防止鏡子混進書堆里再找不到,用術(shù)固定在桌子上的,小蛇童使了蠻力去搬,鏡子紋絲不動,倒是把桌案上的書全都撞到了地上,凌亂一地。
“吾主息怒,吾主息怒……”
我都來不及看清他到底干了什么,小蛇童就撲倒在地,瑟瑟發(fā)抖地磕起來頭,那副心驚膽戰(zhàn)的樣子,生怕我會把他吃掉一樣。
“你怕什么?”
“小童……小童只是瞻仰吾主威容……心生敬畏……”
我無言地望著他,本還想說些溫和的話,可是見他縮得越來越緊,恨不得變回蛇找個地洞直接逃跑,無奈嘆了口氣。
“地北伯在哪兒?”
“妖丞吩咐過,只要您一醒,便讓小童通知他,吾主稍等,小童這就去請妖丞過來。”
見有逃跑的機會,不等我發(fā)話,小蛇童跐溜一下從門縫里溜走了。
再開門,門外的人已經(jīng)變成了地北伯。
“喲,阿鯉,這五天睡得可好?”
地北伯看到我還活著,扇子一開,沒心沒肺地開始打趣我。
“托您的福,差點就醒不過來了?!?p> “哎呀呀,那日下手確實重了點……不過,通則不痛嘛……”
我垂了眼不想理他,見他自顧自走進來。揮了袖子在我眼前擺出一桌茶點。當(dāng)然,還有一盤橘子。
“你睡了這么久,該吃點東西了?!?p> 雖說我睡了五日,可如今醒過來,或許是妖力的緣故,卻也不覺得饑餓難耐,只是冬日天寒,水汽稀薄,久了覺得口干舌燥,便端了桌上的茶水來喝。
“啪!嘩啦!”
連我自己都沒有反應(yīng)過來,手還維持著端茶的姿勢,手里的茶盞卻早已落在地上,碎成大小無數(shù)的琉璃塊。手上沒有力氣,與此同時,困意如浪般上涌,如墨染白紙,將我僅存的意識染成混沌。
我知道自己在地北伯的喊聲里毫無緣由地倒下去了,而我自己,也毫無辦法。
再醒過來,不知又睡了幾個時辰,地北伯還坐在那里,他右手遍放著四五本書,書頁松散,顯然是仔細翻閱過的。桌上的茶點已經(jīng)沒有了熱氣,而我之前落在地上的茶盞碎片,也早就被打掃干凈了。
“地北伯……”
我坐起來,松散的頭發(fā)從眼前滑落到兩邊,撒了一地。
“我夢見我是妖主,地北伯?!?p> 地北伯翻書的手微微頓了頓。
“我夢見我從妖域逃出來,看到了滿山的海棠花,云滁娶了整個東孤丘最美麗的姑娘,我喝了喜酒。我還夢見,我送了穆爻一只笛子,被他嫌棄了,我夢見他問我,要不要跟他去仙域?!?p> 地北伯的目光像散了一般,聽我娓娓而道,末了垂了眼,慘然一笑。
“知道了,”他伸過手,雙指在我額頭上貼了片刻,又收了回去,“你又睡了半日,看來你這副身子,還是受不起你原來的妖力?!?p> 我聽不懂他的話,轉(zhuǎn)眼去看他。
“你現(xiàn)在用的,并不是自己原來的身體,你的本身在玄皞門仙牢第五層封印里,已經(jīng)十年了?!?p> 我想起來了,玄皞門仙牢第五層的靈石里,有一個一模一樣的我。
“我現(xiàn)在用的,是誰的身體?”
地北伯一開扇子,掩住自己的嘴,眸子里的漫不經(jīng)心被凝重所替,沉吟片刻,他才應(yīng)道:“我也不知道?!?p> “幽火之劫,你的本身被玄皞門封印之后,我想了很多辦法救你出來??尚傊刂亟?,實難成功。我本以為這便是你的歸宿,卻不想五年前在封淵崖旁,我發(fā)現(xiàn)了昏迷不醒的你,阿鯉。等我將你帶回來,卻發(fā)現(xiàn)這副身子雖是用你本身妖力化成,可血脈筋骨皆是普通人,也無妖骨仙脈,平凡無奇,與你原本的身體有天壤之別。而且……而且,你完全不記得你是妖主的事,也完全不記得十年前的幽火之劫?!?p> “所以,地北伯造幻境蘇州,放上妖靈靈魄,加以齊無洛的靈石蛇催動困妖陣,一是為了不讓仙門找到我,二是為了讓我身處其中而不自知,好安心待下去?!?p> 我兜轉(zhuǎn)了一圈找尋幻境蘇州的秘密,已然顯出它原本的面目。
“聽你這語氣,倒像在怪我?齊無洛知道我的本事,不知在動了手腳,竟讓我看不出他放靈石蛇的意圖,讓你受危,是我的不是?!钡乇辈y得認了一次錯,可轉(zhuǎn)眼又嬉皮笑臉起來:“人非圣賢,孰能無過,看在我勤勤懇懇教導(dǎo)七澤的份上,阿鯉就饒了你地北伯吧。”
我抬眼看他,想來他費盡心思為了我,實在生不起氣來。何況我現(xiàn)在幻境蘇州里過的五年也還不錯,至少,清靜安寧。
“下不為例?!?p> 地北伯看得明白,卻也陪我演戲,道:“阿鯉發(fā)話,絕不會有下次。
寒夜已末,曙光穿過窗欞,填補了書司殿斑斑木痕的地面,空氣中亂舞的塵埃,在此時看得格外清晰。正如我第一日入東閣時,與七澤在書司殿里看到的一般無二。
我被地北伯囑咐,接下來的幾日無論如何都不要離開東閣。而實際上,這幾日里我大多都是睡過去的,有時是幾個時辰,有時是幾天,總是毫無預(yù)兆突然昏睡,又突然清醒。這期間地北伯又來過幾次,除了帶一些吃的給我外,還帶了一些書卷。
除了《山河圖志》、《問藥訣》、《御棋三談》之類很費腦子的書外,還有幾本沒一句講招式的劍譜,以及東閣力失蹤了“幾千年”的《問妖卷》。
“這些都是你以前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逃掉的課業(yè),你安安分分待在東閣里,哪里也別去,把這些書都看完,再過幾日待我處理完靈渚門的事,就安排你回妖域?!?p> 我看著手邊摞成土丘般的書卷,只覺得地北伯在忽悠我。
“這么多,不會是地北伯摻了私貨吧。”
“算少了,這里的只不過五成里的一成,還是我仔細篩檢剩下的,你若是覺得多,就問問十年前出逃的那個小妖主為何一心只顧著玩耍,不多做些功課?”地北伯敲了我的腦袋,語氣是幸災(zāi)樂禍,可面上卻比我更憂慮。
我被他說得有些頭疼,想來“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這句話的意思,原來是小時不努力做課業(yè),等大了就會有一大堆課業(yè)壓得你淚流滿面。
可換句話說來,十年前我只顧放任自我自由,以至于最后學(xué)藝不精,落到被玄皞門封印的地步,怎么想自己都得負點責(zé)任。如此想來,心里到生出幾分憂愁,看著眼前的書堆也不那么心煩了。
“我看就是了?!贝饝?yīng)了地北伯,我總覺得不安心,又問他道:“大長老的事,真的不需要我?guī)兔???p> “你還信不過我?”地北伯挑眉。
“有前車之鑒?!蔽抑傅氖庆`石蛇的事。
“我已在東閣外設(shè)了結(jié)界,若非七澤和我本人都無法解開,硬闖的話只會落入陷阱法陣,陷入幻境。以后你的吃穿用度七澤會親自送過來,別人一概不要相信。若我在靈渚門里無法脫身,七澤會帶你離開,到時妖域里自會有人接應(yīng)?!?p> “過一會我讓七澤過來,這小子聽說你掉進玄皞門仙人堆里嚇瘋了,我都差點沒攔住他,你見了得好好安慰。你如今連走路都費事,給你的劍譜就無需看了,對了,我記得輪回殿里還有輛四輪車,本是我造來代步的,明日讓七澤一并帶給你?!?p> 我思索片刻,看著他硬生生看出了一種慷慨赴死的悲壯。
“你把我直接送回妖域不就好了?”
“不行,”他理了衣衫站起來,眉眼微黠,深色的靈渚門長老袍拖在地上,帶起書頁翻動,沙沙作響,
“還不是時候?!?p> 再關(guān)門,一片寂靜。
我想知道,十年前發(fā)生了什么。
而對于十年前的幽火之劫,地北伯緘口不提,無論我如何威逼利誘,地北伯用裝傻充愣的本事死依舊咬著不肯松口。
“還不是時候,”他如是說,“該告訴你的時候,我一點都不會隱瞞。”
雖然有萬分不愿,但眼下我坐著四輪車連路都走不了的樣子,即使知道了也于事無補。
我有預(yù)感,等我可以回妖域時,地北伯會辦一個鑼鼓喧天的“復(fù)位大典”。
而七澤,我不敢問他。
一是地北伯向我提過幽火之劫的時候,七澤人在靈渚,并沒有親眼看到發(fā)生的事。
二則想到折磨了七澤十年的幽火和穆棠說過的“九鯉的幻象”,我真的不忍心再讓他回憶起我死掉被封印的事。
神木妖主犯下的錯,讓她一個人去彌補。
受弟子們愛戴的靈渚門的三師兄,只要做他的三師兄就好。
令我好奇的另一件事,為什么靈渚門的三長老和神木妖域的妖丞是同一個人。
據(jù)七澤口述,靈渚門秦木通是已故前二長老次子,幼時天資愚鈍,為人軟弱。相比之下,哥哥秦天南天資聰穎,為人剛正不阿,是靈渚門新輩中的佼佼者。
天南心傲,以其弟為恥,木通自卑,不敢與兄長言語,二人雖為兄弟,卻不甚來往,形同陌路。而有靈渚門好事者,妒哥哥秦天南才資優(yōu)越,以言語相譏,諷其弟第秦木通一事無成,只會攀親求故,趨炎附勢,行小人之徑。
天南惡木通甚加。
木通得知,心生惶恐,自將請纓遠調(diào),看守妖域邊境。
適逢獵妖,木通隨眾弟子入妖域,見一石靈精怪,相逐之,迷路而不得返。其只身徒步三日三夜,后力竭倒于封淵崖旁。
恰瑯玕妖主拜訪少淏,過封淵崖,見有孩童氣息奄奄,便將其救起,帶回瑯玕妖主殿,收其為徒,傳其各門仙法。
十年后,靈渚門弟子再出獵妖,被困妖林瘴氣中不的出路,得一有道之士相助才得以平安脫身。后輩弟子問其名號,卻是失蹤了十年的師叔秦木通,自言在妖域中被隱世仙門所救,并得其真?zhèn)?,如今思家切甚,回來探望?p> 木通學(xué)成歸靈渚,并帶回千數(shù)妖靈靈魄,眾人皆喜,掌門亦是喜甚,欲讓木通代替還未出師的天南做二長老,木通婉言辭謝,言自身愚笨懶惰,性子散漫無度,望掌門給個閑職,好讓木通游山玩水。
“靈渚門本無三長老,經(jīng)此一事,地北伯就成了史無前例的第一位‘三長老’。”
七澤把蓋在我臉上的《問妖卷》挑開,確認我依然醒著沒有突然睡過去之后,又把書拍在我臉上,然后假裝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地光明正大地開始偷吃橘子。
“原來地北伯是阿爺?shù)耐降堋?p> 我捏著書頁,提起一個角從縫隙里看七澤,恰看到他吃到了酸橘子,眉毛像被擰過似皺起來,身子打了個顫,怨恨地將剩下的橘子扔到墻角。
半個橘子在墻角蹦跶了幾圈,奄奄一息滾到我腳邊。
撕扯過后參差不齊的橘皮勉強兜裹著橘瓣,薄皮下果仁中是綠色的橘籽,隨著暴露在外面的白色莖脈,在微塵里漸漸干枯,直到某一日,連自己都察覺不到地死去。
我弓身去撿那半個橘子,手不夠長,費了好大的勁才碰到橘皮,摸到橘籽的時候,指尖跳了一閃。
如果種到地下,應(yīng)該還會長出來,長出來后的橘子,在土里一動不動,算不算也是一種茍延殘喘?
指尖似有溫?zé)嵋绯?,熟悉卻又覺生疏,溫?zé)嵊|及橘籽,便見綠芽破皮而出,雙葉舒展,似大夢初醒,指尖上挑,引莖葉藤蔓瘋長,枝繁葉茂,比擬盛夏花開,青翠欲流,向著西面八方毫無拘束。
“阿姐!”
聽到七澤叫我,我回過神。
少了妖力的滋養(yǎng),橘子樹的葉子迅速變黃枯萎,枝椏向內(nèi)收攏,樹皮化成沙芥脫落,眨眼間成為一堆腐敗的渣滓。
我看到了自己手上明滅起伏的妖紋。
可能是身體在慢慢接受妖力的緣故,我身上的妖紋一日比一日明顯,方才用妖力,手臂上紅燭一般耀眼的紋路,讓我自己都感到異樣的不適。
我正在慢慢變成一只妖物。
不,我本來就是妖物。
不對,我是人啊。
“阿姐,萬軸閣內(nèi)禁止養(yǎng)草木?!?p> “萬軸閣沒這條規(guī)矩。”
話剛說完,我看到七澤欲言又止了好一會,才明白他是想找借口勸我別再用妖力瞎折騰。
“咚咚咚……”
“吾主……妖丞送來今日份的糕點,我給您拿上來了……”
七澤離門近,順手將門打開,門外站的是那日被我“威容”嚇跑的小蛇童,他拎著有他半人高的木漆食盒,朝七澤鞠了一躬,接著吭哧吭哧地挪了進來。
經(jīng)過我多日的“諄諄教誨”,比起剛見我時候瑟縮的樣子,如今小蛇童終于學(xué)會沏茶的時候給自己也沏一杯,并且從每日的糕點里拿一份自己喜歡的小食,自己端到書司桌案上默默吃完。
可今日,小蛇童將食盒搬入書司殿之后,連蓋子都沒有打開,就就匆忙往外趕,我以為他是見七澤在場,膽子又小起來,就叫了他一聲。
“小蛇!”
小蛇童轉(zhuǎn)過身來:“吾主還有什么吩咐?”
“你忘了糕點。”
“謝吾主厚愛,待小童給昨日那位受傷的姑娘送完藥,再回來服侍吾主?!?p> 我一直待在東閣里,還不曾聽說靈渚門多了位受傷的姑娘,便又追問:“那里來的姑娘?!?p> “妖丞說是來自玄皞天域……”
沒等小蛇童說完,七澤“啪!”一聲將小書童關(guān)在了書司殿門外。
他垂著眉,眼中神色復(fù)雜難辨,扶在門上的手也在發(fā)抖。
我猜了個大概,“阿澤,你找到她了?”
默然許久,“嗯?!?p> 這個小妮子拼死拼活從玄皞門逃出來,也不知道受了多少苦,是知道了穆棠的下落,而且知道她她與七澤終于見了面,我的心里稍稍安穩(wěn)了一些。
“那你還往我這里跑,該多去看看小棠才是,況且她現(xiàn)在還受了傷……”
“阿姐!”七澤開口的時候,連聲音都像凝結(jié)似的干澀:“我見過她了,我跟她說,我對她的感情,都只是逢場作戲,我說我從來沒有對她動情過,我讓她對我死了這條心……”
我怔住了,仿佛我聽見的話,不是從七澤嘴里說出來的。我不相信他會說這些話,就像我不相信我有這樣一個薄情的弟弟。
“是地北伯的意思?”我能聽到,自己的聲音帶著寒氣。
得到回答:“是我自己的意思?!?p> 我強壓住心頭的怒氣,將手里的書擺在一旁。
“你過來?!?p> 七澤應(yīng)聲而動。
“跪下?!?p> 手起掌落,這個巴掌我用了十分力,絲毫沒有給七澤留情面。
“小棠出逃為了見你,用性命相逼才碰巧逃出生天,如今你跑去對這樣一個有情的女孩說你只是假情假意,這和殺了她有什么區(qū)別?”
七澤右臉上浮現(xiàn)出紅色的淤血,被他散落的頭發(fā)擋住,他似乎完全預(yù)料到我這一巴掌,并且主動過來,將這巴掌承受下來。
“阿姐教導(dǎo)的是,”他的眼神是死的,臉上卻勾了一彎笑容:“不過,沒有下不為例了?!?p> 他的反應(yīng)讓我感覺一種異樣。
“地北伯逼你,不讓你說是嗎?”
“阿姐,沒有人逼我,我沒有殺她,已經(jīng)很看阿姐的面子了,”哭不出來,又笑不出來,掛在七澤臉上,漸漸重疊成青面獠牙,笑得肝腸寸斷,“我就是要讓穆爻知道,失去至親的痛苦……”
我像是被什么扼住了喉嚨,掐得我喘不過氣來,所有安寧,被拖拽著撤出體外,拖入地獄。
“阿姐你忘記了,對,你忘記了,可所有人都記得,整個天域都幫你記著,都在給他歌功頌德?!?p> 他說的一字一句,我都聽得真切。
“十年前幽火之劫,玄皞門首徒孤身闖入神木妖域,手刃妖主,平定妖域暴亂,并親手……將其封印……”
利刃是從我背后刺進去的,洞穿了我的脊骨,從腹部刺出。
刀刺進去的時候,我在想什么呢?
為什么殺我?
還是。
為什么是他?
應(yīng)該是他,只不過,是遲早的事情。
過了初十,下一個佳節(jié)該是元宵。
天氣漸漸回暖,凝霜湖上開始起晨霧,入夜后再也聽不見融雪的滴答聲,好在白日晴空,云多不至于蔽日,反之云團堆疊,加之日光普照,給人一種富足般的心滿
七澤跪在東閣外面的萬軸臺上一動不動,他低垂眉目陰沉著一張臉,十步開外便能感覺到陣陣陰仄氣氛,像極了畫本里被道士不甘心降伏的鬼怪,給一把刀就能立刻大開殺戒。
從書司殿的窗戶里望出去,可以看到半座架在水上的瀾影棧橋,赭石色的枯荷桿子干癟地戳在水面上,長長短短的,毫無美太可言,而萬軸臺與浮虹橋相連,在欣賞殘荷敗柳的同時,亦可看到七澤跪在萬軸臺上如枯荷桿子一般細長的身影。
“吾主,您要是不忍心,就讓少主回來吧……”小蛇童端著手站在我邊上,不停地左晃右晃地輕聲跺腳,看樣子已經(jīng)站得腿腳酸痛。
“跪了幾個時辰?”我撐著窗子托著下巴,另一只手指尖敲在窗框上發(fā)出“嗒嗒”悶響。
“三個時辰,您……也看了三個時辰了……”
“唔……”我看了眼空中的日輪,猶豫了許久,“不急,現(xiàn)在是日子最毒的時候,過一個時辰再去叫他。”
“可是……吾主……少主會不會撐不住……”
聽到小蛇童如此提醒,我敲窗框的手指突然停下來。
確實,時間差不多了。
如此想著,我的目光終于從七澤身上挪開,望向殿內(nèi)桌案上的茶壺。
小蛇童順我目光,很快猜透了我的心思。
“吾主……是不是讓小童……給少主送點水……”
想來小蛇童平日里也受了七澤不少照顧,在這個時候竟知道以德報恩起來。
我笑了笑,“你若想送,我也管不到你?!?p> 看著他面色一喜,忙提壺將茶水倒在茶盞里,飛也似消失在半掩的門扉之外,我緩緩回過身,將藏在懷里的白瓷小藥瓶拿出來,滿意地看了一眼。
給云衣治傷時昭昭拿出來的一大堆藥,她都還沒有放回去,幾日前我收拾書架,正好發(fā)現(xiàn)那些瓶瓶罐罐中,有一瓶我在小老頭那兒見過的清世極樂散,這藥原是做麻藥之用,成分除了西域來的鼠尾草外,就是喜聞樂見的夾竹桃、罌粟、曼陀羅,曬干了打成粉,動刀子的時候撒在傷口上,就完全感覺不到疼痛。
副作用是藥效起作用的時候,人會陷入類似于醉酒的迷魂狀態(tài),產(chǎn)生暈眩,幻覺以及脫力。
料這世上能給弟弟下藥的姐姐,除了我大概也沒有第二個了。
小蛇童這樣機靈,到讓我省了舌勸他去送茶。何況我罰七澤跪這么久,那小子要是還在氣頭上,不一定賞臉肯喝我送的茶,如今東風(fēng)自來,七澤的白澤靈魄本事再大,不知道的事終究還是不知道。
不過半刻,書司殿外便傳來了兩個腳步聲,聲至門口,忽然有重物落地的,接著就是小蛇童驚慌失措的喊叫。
“啊啊??!”門猛地被小蛇童撞開,只見他欲哭無淚地拖著躺在地上的七澤,看見我的那一刻哇一聲哭了出來:“嗚……吾主……少主他……他……”
“知道了,”我連頭都沒有回,平靜道:“先拖到我榻上去?!?p> 小蛇童老老實實照辦,還負有罪惡感地提七澤蓋好了被子,雙手合十拜了三下。
“吾主……”
“去請三長老過來?!?p> 原本說好,等我回妖域的時候,地北伯會將十年前的一切事情告訴我,如今我妖力尚未得到控制,東閣之外靈渚門的消息也未有定論,在這樣的情況下,即使得知幽火之劫的始末,是哪一族引起的叛亂,我都無能為力。所以自回到東閣以來,我也不煩不躁,將地北伯吩咐的事情一一做完,只待回到妖域之時,自己能擁有于妖主之名相當(dāng)?shù)膶嵙Α?p> 可七澤所說的話,讓我等不下去了。
我想知道,現(xiàn)在就想知道。
知道我引狼入室這個“事實”。
十年前,神木妖主遇到了玄皞門的大弟子,大弟子以其才智與妖主談恰,得其信任,妖主自以為遇到知己便將其帶入妖域,最終招致伏魔。
要是畫本的話,大概就會這么寫。
正義機敏的仙門弟子,與愚笨貪婪的妖域魔,顯而易見的結(jié)局。
七澤的藥效還沒有完全發(fā)揮作用,躺在我的書床上長一聲短一聲地囈語,半夢半醒間瞥見我都不正眼瞧他,用僅存的意識支吾道:“阿……姐……你好狠毒……”
“你就死在這里吧?!蔽壹傺b冷哼:“念你是我弟弟,我專門挑了砒霜好讓你早點解脫?!?p> “你……還……不如給我砒霜……”
小伙子還在逞強,卻終耐不過藥性,不過眨眼的功夫,七澤的瞳孔已經(jīng)一片渙散,再喊他名字,就只能看到他睜著眼睛直直地望著梁柱,嘴里喃喃自語,對周圍的一切渾然不知。
還是等一下交給地北伯好了。
恰巧小蛇童也在這個時候回來,告訴我地北伯又一次失蹤了。
“他不在輪回殿里嗎?”
“侍殿的弟子說三長老兩天前收到一封信,接著從輪回殿里匆匆忙忙出去后,就再也沒有回來過,算日子到今日申時正好三天?!?p> 我蹙了眉,想到可能是妖域出事了,心里不自覺地?zé)┰昶饋怼?p> “如今輪回殿的事務(wù)是誰在管?”
“是靈渚門的大師兄,叫秦蘇木。”
我差點忘記,蘇木是知道地北伯身份的,也知道我的身份。
“那……他知不知道我在東閣里?”
小蛇童搖了搖頭,回道:“并沒有告訴秦蘇木,只是說少主這幾日在東閣里勤學(xué)而已,不過……吾主,要小童告訴他嗎?”
“不,還是不要給他添麻煩了?!?p> 上一次見他,還是在元喜鎮(zhèn)的茶館里面,我還是東閣的書司,還是從蘇州城里出來的小賬房,是那個即使身份虛假卻讓我活得自在的阿鯉。
正傷懷,卻聽耳邊石破天驚響雷般的喊聲乍起,嚇得我和小蛇童心肝都猛地一顫,差點一口心血就吐了出來。
七澤喊著穆棠的名字,在垂死病中驚坐起,頓了片刻又重新倒在枕頭上。
我終于聽清楚了他的喃喃。
“小棠……”
“別過來……”
“為什么不逃……”
我聽著,感覺自己的呼吸,正在被絞心的疼痛剝奪。
七澤要是真的憎恨穆棠,就不會在意識模糊的時候,一直喊“小棠”,不是“穆棠”而是“小棠”。
或者說,在七澤心里,穆棠的位置正好是憎恨的極端反面。
最愛的人。
將他逼成這樣的人是我。
罪魁禍首,是我。
如果他的姐姐不是妖主,沒有被玄皞門誅伏,七澤或許就不會那么痛苦。
他為什么不恨我呢,他要是恨我,與我恩斷義絕,該有多好,我的傻弟弟。
“吾主……”
待我回過神,臉上早就濕了一片,在眼眶里還未后繼的淚水,被我強硬地抹去。
至少在七澤面前,不能哭成這個樣子。
“把少主扶到玄皞門來的小姐那里去,做得到嗎?”
“嗯……”小蛇童蹙眉,半晌點了點頭,“我盡力?!?p> “還有,”欠七澤的太多,該還一些,“等少主醒了,告訴他,給我三天的時間,三天里,我一定想出一個讓他從玄皞明媒正娶穆棠的方法,到時候,我要讓整個玄皞門都喝上他們兩個的喜酒!”
明媒正娶嗎?
整個玄皞門嗎?
我只是不想讓他們變成二師姐和唐璇那樣。
三天的時間,說是長也長,說是短也短。
如今天域中以玄皞天域為首,為首者樹大招風(fēng),附庸與針對者皆林立,緊挨著的靈渚天域和凌蒼天域,雖有實力卻都不及玄皞。
靈渚安分守己以求自保,卻因門內(nèi)術(shù)法劍走偏鋒,而被玄皞視為異類,多以排斥。
凌滄天域?qū)嵙Ω哂陟`渚,再加上拉幫結(jié)派,如今勢力日漸壯大與玄皞天域針鋒相對,似乎覬覦玄皞門仙門首位已久,更是玄皞門的眼中釘肉中刺。
直接去提親,不僅會被拒絕,還有可能被轟出來,被其他仙門恥笑偷雞不成蝕把米,不成。
假裝身份,紙終包不住火,若是被揭穿,下場會更難堪,不成。
搶親,會被亂劍砍死,不成。
如此這般,日日夜夜地想,想到廢寢忘食卻一籌莫展,三天一眨眼就過去了。
我只有一個腦子,最終還是沒有辦法。
而在第三日,我?guī)缀踅^望的時候,東閣正門突然被敲響了。
敲了三下,又敲了三下。
不是小童和七澤,他們兩個都有地北伯的術(shù)法進東閣。
難道齊無洛找上門來了?
我撐著身子順著地北伯搭的懸梯滑下去,勉強走到門口,站定了,靜靜地聽門外的聲音。
“阿鯉?!?p> 蘇木?他怎么來了?他不是不知道我在東閣里嗎?
我將手放在門上,突然想起地北伯囑咐無論如何,都不要相信除了七澤和他小蛇童之外的人,不要讓他們,進入東閣的的結(jié)界。
“阿鯉,你在里面,對嗎?”
我默然不語。
“你應(yīng)該在里面,前幾日我在七澤的點心里藏了幾個較酸橘子,回來時發(fā)現(xiàn)沒有了,七澤喜食甜,想來能把酸橘子都吃完的,也只有你了……”
他一聲輕笑,卻帶半分惆悵。
“如果實在不能見我,就不用開門了,我……站一會,便會回去……”
我還是第一次聽見蘇木這樣寂寥的聲音。
就這樣靜默了一個時辰。
“阿鯉,門內(nèi)事物繁雜,我先走了,明日我會再來看你……”
轉(zhuǎn)身離開的一剎那,眼前的雕花門發(fā)出一聲“吱嘎”,我站在門內(nèi),透過門縫,看到一片衣袖水色闌珊,那瞇起的狐貍眼,和眼中星光般的訝異欣喜。
“阿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