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城西火車站外。
張洞玄背著李小萌,右手牽著李小明,腳下放著一個鼓鼓囊囊的黑色雙肩包。
背著雙手站在他前面的張?zhí)搼?yīng)冷著老臉。
更準(zhǔn)確的說,應(yīng)該像電視上演技精湛的演員所演出的那種,向某人某事妥協(xié)后又覺得臉上掛不住的氣悶神情。
在叔侄倆買完車票后的半個小時里,他只有不時飄向李家兄妹的目光會變得柔和許多,其余時間都冷著一張老臉。
扭頭看了看身后車站都有的電子顯示屏,張?zhí)搼?yīng)撩開那件讓他回頭率高達(dá)百分之九十幾的道袍下擺,從黑色長褲的褲兜里掏出一塊包著東西的淡藍(lán)色……手帕。
“吶,這兩千五百塊你先拿著,去把房子租了,至于學(xué)費……”
張?zhí)搼?yīng)伸手抱過李小萌,讓她坐在自己結(jié)實有力的左手臂彎上,再伸手拉過李小明。
“等我和你爸過來了再說,反正要到九月份才開學(xué),別那么看著我,小萌身高不夠一米二,免票,剩下的一張成人票一張兒童票花了兩百,就剩下三百路費…你還看!”
張洞玄移開目光,低聲嘟囔,“二叔你上個月不是去鎮(zhèn)上磚廠搬了一個月磚嗎?聽說一個月有一千多嘞,錢呢?還要扣我生活費……”
張?zhí)搼?yīng)晃著腦袋,裝作沒聽到,問李小萌餓不餓的時候一臉的慈祥和藹,完全忘了昨晚讓張洞玄把李家兄妹送去孤兒院的事情。
知曉二叔秉性的張洞玄哭笑不得,目送一大兩小走進(jìn)車站大門,他長長嘆了口氣。
他心里知道,這次是真的任性了一把。但人海茫茫,即便他是貨真價實的修道之人,也難以尋回李家兄妹的生母。
棄之不管?
不說他生來就是個一心向善的修行之人,但凡是一個合格的人,也都做不出這樣的事。
尋個好人家托付?
昨晚一到張家舊居,精通岐黃之術(shù)的張?zhí)搼?yīng)就告訴他,妹妹有先天心病,時日無多,活不過十歲。
哥哥就不用說了,這才在車站門口站了一個小時不到,就有無數(shù)道異樣眼光落在他身上。
這樣的兄妹,大部分人家是不愿意白養(yǎng)的,那極少的一部分,他一時間也難以尋到。
孤兒院?
這就是張洞玄的任性之源了,他過不了自己心里的那道坎,說白了就是心軟。
換一個平凡人遇到李家兄妹,出于心軟,可能會給他們一筆錢,可能會帶他們吃一頓飽飯,然后報警,隨著時間的推移,會漸漸忘卻。
可他是張家人,是真正的修道之人,在修行過程中,講求心念通達(dá)。
如只見了始,未曾得見終,這件事就會在他心里生根,在他入世圓滿,踏上道途的某一天,會長成心魔。
這也是張?zhí)搼?yīng)同意收養(yǎng)李家兄妹的重要原因。
所以今天叔侄兩早早起床,在城里的相關(guān)部門奔波了將近一整天的時間,給李家兄妹辦理收養(yǎng)。
至于一直持反對意見的張?zhí)搼?yīng)為什么愿意和張洞玄一起跑前跑后,這就不得而知了。
官家收養(yǎng)證還要將近半個月的時間才能下來,“魔人大事”又刻不容緩,叔侄商議一番后,決定分頭行動,這才有了二叔克扣大侄子生活費來做路費的一幕。
……
這座城市的另一邊。
光線昏暗的房間里,縮在貨架角落的陳閑披頭散發(fā),碎成布條的短袖縫隙中,隱隱能看到已經(jīng)結(jié)出血痂的各種抓痕。
下午五點半,往常這個時候,隔壁賓館、對面奶茶店、斜對面花店,這幾戶人家的小孩都已經(jīng)聚到他的店里了,守著每天準(zhǔn)時放映動畫片的小電視,等著貪睡老板醒來后給他們零食吃。
可今天沒有,因為陳閑在地上癱坐了一整天,沒有拉開昨晚被宛童拉下的卷閘門。
被貨架擋住的窗戶間隙偷偷溜進(jìn)了幾縷陽光,正好照在陳閑滿是胡茬的下巴上。
只見他嘴唇干裂,眼白被血絲充滿,呆滯無神的目光緊盯著他前方地上的某一塊棕色瓷磚,不仔細(xì)觀察的話,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他胸膛微微起伏的弧度。
如果現(xiàn)在有人打開小賣部的門,看到縮在角落的陳閑,肯定會第一時間報警說,這里發(fā)現(xiàn)了一具無名男尸……
當(dāng)墻上圓形鐘表的時針指向六的時候,生物鐘極其準(zhǔn)時的陳閑動了動手指。
隨后就見他像是靈魂回體一般,撐著膝蓋慢慢站了起來。
卷閘門被拉開的“嘩嘩”響動引來了路人好奇的目光,等看到的一身臟亂、狼狽不堪的長發(fā)男人后,有人目露鄙夷,覺得這人好生邋遢。
有人捂著嘴和身旁的同學(xué)好友低聲猜測,懷疑這家小賣部昨晚被人打劫了,可憐的年輕小老板還被人揍了一頓。
有人只是隨意看了兩眼,就繼續(xù)走著自己的路。
陳閑卻管不了這么多,被傍晚陽光噴了滿臉的他深深吸了一口余熱未消的空氣。
“我居然還活著?”
這是陳閑現(xiàn)在唯一的想法,他的人生很長,但在昨晚那段漫長而痛苦的時間里,他前前后后就懷疑了不下五十次的人生。
我是誰?我在哪兒?我為什么要到這里來?為什么要受這種折磨?等等等等……
被疼到自殘,那會是一種什么樣的疼痛?陳閑無法形容,他也無法給自己之外的第二個人描述。
只是十點一到、他癱在地上大口呼吸的時候,就下定決心再也不外出拉生意了,這樣的加時頭痛,一次就好。
以后就安安心心待在小賣部里等人上門,且服務(wù)態(tài)度一定要好,把宛童對他這個老員工的特殊關(guān)愛全部接收,爭取做到一個不漏。
轉(zhuǎn)過身來,看著被他弄得一片狼藉、卻又讓現(xiàn)在心有余悸的他感到一陣心安親切的小賣部,陳閑慢慢扯出一抹笑容。
是劫后余生的慶幸?亦或是“我胡漢三又回來了”的開懷?不小心瞄到他笑的路人無從得知,只覺得這老板神經(jīng)病,以后還是去街頭的正規(guī)超市買東西吧。
陳閑看不到路人嫌棄的目光,但想來即便看到了,以他一貫的尿性,想來也只是露出一排還帶著血絲的牙齒朝那人笑笑。
至于是不是有人為他負(fù)重前行,他根本不會去想,因為在他看來,五個時辰的“頭疼”懲罰,真的已經(jīng)很重了。
地上散落著各種物品,但現(xiàn)在蹲在隔間門口、拿粉色塑料盆在墻角接著自來水的陳閑并沒有心情去收拾它們。
墻上鐘表的時間是六點過八分,他再不弄快點,就看不到那個讓他能安心做生意的人了。
搬小凳坐門口的這件事,什么也不能阻止他。
冬寒夏熱,刮風(fēng)下雨,日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