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昭,康佑二十三年,冬月。
三更時分,北風呼嘯,下了半夜的雪,天地一片銀裝素裹。
蕭府大姑娘的暖閣里,只留著一盞豆大的燈,地龍燒的旺旺的,滿室溫暖。
一室安靜,這屋的主子,仆婦都已入睡。
蕭敏睡得極不安穩(wěn),雙眼緊閉,眉頭蹙緊,似是做了噩夢。
不到一刻,見她渾身一抖,驚醒了過來。
蕭敏疲倦地睜開眼,看著眼前昏昏暗暗,燈火透過帳子微微晃動。
又做那樣的夢了。
這不是蕭敏第一次做這樣的夢。
從十歲起,三四年間,她做過不下十次這樣的夢,一年兩次也有,三次也有。這幾天更是夜夜都做。
這些夢是連貫的,夢里總是講著同一個女人的故事。
她成親;成親后丈夫出征,她獨守空閨;數(shù)年后,丈夫回來,帶回一個我見猶憐的妾侍,還有妾侍所出的一子一女;她懷孕難產(chǎn),孩子沒有保住,她再也沒有孩子;她認了閨閣密友的女兒為干女兒,干女兒時常承歡膝下;她郁郁寡歡,四十芳華,香消玉殞。
故事里的男人是定北候。
定北侯,誰是定北侯?這世間并無這個爵位。
最早夢到的時候,都是隱隱綽綽,看不清人的臉,故事也很模糊。
一次一次重復(fù)夢過以后,人變得越來越清晰,故事也越來越細膩。越到后來,她越能看清里面的人臉,能聽清他們說的話。
終于!她看到了夢里那個女人的臉!那,是她自己的臉。
蕭敏縮進被子里,攏緊被子,緊實厚軟的被子讓人心漸漸踏實。
聽著窗外北風呼嘯,蕭敏輕輕擰眉,這夢做得古怪,竟像排好的折子戲,一演便一個故事,一唱便是一個女人的一生。
為什么會做這樣的夢?為什么夢里的那個女人會是她。為什么夢中的故事真實得像真的發(fā)生過一樣?
蕭敏心中有說不出的不安。
這些不安,竟不知道該怎么去撫平。
心中有事,后半夜睡得不踏實,似夢非夢,半睡半醒。
第二日起來,臉色就有些憔悴。所幸十四歲的姑娘家,青春年少,稍稍敷些脂粉,便看起來與平日無異。
用過早膳去正院給老太太請安。蕭老太爺早已經(jīng)上朝去了,就老太太在。
不多時,蕭二太太也帶著子女過來了。
老太太看著從大到小的幾個孫輩,笑得越發(fā)和藹。
蕭家詩書傳家,人口簡單。老太爺蕭成,蕭老太太沈氏,兩人育有三女兩子,均已經(jīng)婚嫁。
蕭老太爺如今任禮部尚書,兼武英殿大學士,是朝中資歷最淺的閣老。每日早出晚歸,兢兢業(yè)業(yè)。
蕭敏的父親,是大老爺蕭楠,如今任袁州知府,蕭敏的母親梁氏隨他在任上。兩人如今育有兩子一女。
長子蕭斐、次子蕭敬,分別十八,十六歲。兩子自幼在老太爺、老太太跟前長大,如今都在國子監(jiān)讀書。
最幼的蕭敏,自小跟著父母在任上。待長到十歲,蕭大老爺夫妻思及她漸漸長大,想她嫁給京城人士,將來不至于骨肉不相見,便將她送了回來,一是學學京里規(guī)矩,二是請蕭老太太慢慢相看人家。
蕭敏自打回來京城,便安置在父母院子的的東廂。用她的話來說,是給父母的院子多添添人氣。
這些年下來,蕭敏已經(jīng)長成了亭亭玉立的京城貴女,相看的人家卻似乎還沒有著落。
二老爺蕭楨,與蕭二太太夏氏育有兩子兩女。
長子蕭敦,次子蕭敘,分別九歲,八歲;長女蕭玫,次女蕭孜,分別四歲,兩歲。
蕭敦蕭敘已經(jīng)有了小少年的靦腆,他們已經(jīng)在家跟著先生開蒙,日日請了安便告退去上課。
蕭玫、蕭孜玉雪可愛,蕭敏愛親近這兩個妹妹,惹得大一點的蕭玫時常愛跟著她。
今日也是如此。
蕭敏從里間拿出新做的繡花草蟲鳥、內(nèi)嵌鈴鐺、外掛流蘇的大紅繡球,在手里拋著玩,一時間,繡球響起清脆的“叮當”“叮當”的聲音。
蕭玫、蕭孜一看到,眼睛都亮了,高興地從羅漢床上往地上翻,要和蕭敏一起玩,嚇得乳娘們趕緊把她們抱下來。
蕭敏以食指頂著繡球輕輕地轉(zhuǎn)著,看著腿邊的兩個蘿卜丁,笑問:“要玩?。俊?p> 蕭玫用力地點點頭,蕭孜也慢一步點頭。
蕭敏單手抓住繡球,蹲下來,閃亮的杏眼看著兩個蘿卜丁,笑道:“要玩該怎么樣?。俊?p> 蕭玫立刻上道,抱住蕭敏的肩膀,大聲說:“大姐姐最好了??旖o我玩吧?!闭f完“吧唧”一下親到蕭敏臉上。
蕭孜人小,說話沒那么利索,索性不說話,不甘落后地往蕭敏臉上“吧唧”親一下。
看著兩雙殷切的眼睛,蕭敏笑著將球遞了出去。
“謝謝大姐姐。”蕭玫高興地接過了球。
“去玩吧?!笔捗粜χf,邊站起來,拿帕子輕輕擦臉,剛剛蕭孜“吧唧”一下,糊了不少口水。
二太太看著蕭敏,捂著口在那里笑。
老太太也嗔她:“你就愛玩這猴兒把戲。”
蕭敏笑瞇瞇地坐到老太太身邊,抱住她的胳膊,“祖母不喜歡我這猴兒嗎?”
老太太輕點蕭敏鼻頭,“乖猴兒?!?p> 三人看著地上兩個孩子玩耍,說著閑話。
蕭敏以前一天天,多跟著先生讀書的。
這兩年來,老太太讓她上午跟著二太太,多學著管理家事、人情往來,下午才去讀書。
因此蕭敏上午多是跟二太太在一塊兒的,二太太留在這里,她便留下,二太太走,她也跟著。家里有事,蕭敏就跟著聽、不懂的就問;無事,蕭敏便做做針線,讀讀書。
今日心中有事,有些心神不寧,蕭敏想去佛堂抄經(jīng),抄好后供在佛前。
老太太信佛,院里有個小佛堂,日日焚香供奉。
忽聽老太太說道:“今年冬天天寒更甚往年,昨夜還下了半夜的大雪。哎.....”
二太太說:“是呢,今兒冷呢。天冷費柴炭,家里的柴炭比去年多備了兩成?!?p> 蕭敏記得這事。起初府里算好了今冬用柴炭的量,已經(jīng)定好了貨。
不成想天氣冷得厲害,柴炭用得多,原先定好的量預(yù)計不夠用。
二太太又添加了兩成的柴炭。這兩成的價格,比原先采買的柴炭還貴了一成。
老太太點頭:“嗯,是該多備些。你辦事妥帖。今年年成不好啊。夏秋,山西、山東、河南久旱不雨,今年收成不好。到了秋冬,今年入冬早,比往年更冷。聽你父親說,有不少流民入京師了?!?p> 二太太聽了蹙眉,蕭敏也輕輕抿唇。
流民之事可大可小,久旱不雨,若是無收成,普通農(nóng)戶家里并無多少余量,他們可熬不過去,官府若是沒有安撫好百姓,恐怕流離失所的不在少數(shù)。
北方若是凍災(zāi)橫行,老弱病殘很難熬過去。最怕的是,北方的韃靼人,若是熬不過寒冬,又要來搶掠邊民。那北方的邊民更難過了。
老太太又說,“官府已經(jīng)在撫恤流民,咱們家開個粥鋪,做些善事罷?!?p> 二太太點頭應(yīng)是。
趁熱打鐵,二太太盤算了賬,與老太太定下了施粥時間、地點等細節(jié),蕭敏在旁邊靜靜地聽著,不懂的地方就問出來。
今歲秋收的糧食,還在倉里,家里的糧食盡足。
老太太道:“舍了這些米糧,于咱們家只是少了幾百兩銀子的進賬,不傷筋骨。卻能救人于饑寒?!?p> 二太太和蕭敏齊聲應(yīng)是。
老太太是個嚴謹卻大度的人。
一個上午,二太太就與老太太就把事情敲定下來,吩咐了下去,從明日就開始施粥。
經(jīng)這一事,佛經(jīng)沒抄成。
索性也做了善事,殊途同歸。佛經(jīng)另找時間來抄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