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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歲結(jié)婚

二十 東方鶴“抽屜廢稿”之十一(上)

30歲結(jié)婚 路得Ruth 15088 2019-02-26 22:42:54

  《黑故事》

  現(xiàn)實的片刻良辰美景,抵得上十年往事的回憶。

  ——哈代《還鄉(xiāng)》

  1

  入冬以來,水蒼玉村里就沒有過什么激動人心的好消息了。幾個年輕人毅然決然選擇在這寒冷的北風(fēng)呼嘯的時節(jié)踏上了去城市謀生的路,他們的父母親人按照慣例送他們到村口,待他們乘上了去縣城的面包車后,在汽車揚(yáng)起的灰塵里戀戀不舍地站立了幾分鐘,然后大家各自返回自己的家。

  村里留下的主要是老人和孩子。按說要去大城市打工,對于每一個飽受貧困之苦的家庭來說,應(yīng)該算得上是一件喜事。年輕人一般都是夫妻倆一道出門,老人們倒也放心,畢竟彼此有個照應(yīng)。尤其是家里娶過孫媳婦兒的爺爺奶奶,倒不再擔(dān)心孫子在外餓著凍著。至于留下的孩子們,則從尚在襁褓到豬狗都嫌的不同年齡段都有。老人們對付孩子已經(jīng)失去了自己養(yǎng)育兒女時的耐性和嚴(yán)苛,只是一味地慣著他們,越大的孩子便越發(fā)由著自己的小性子來。老人們只有在中午和晚上吃飯前在村頭村尾大聲喊著各家的“狗娃”“二蛋”“金貴”“石頭”。

  對于上學(xué),只是給了調(diào)皮搗蛋的大孩子更好的聚集的理由和時空而已,而對于那些老實巴交的孩子來說,就是為他們的被欺負(fù)提供一個小小的罪的溫床。孩子們的父母不在家,老人們管不了那么多,也不管那么多。給他們一口飯,讓他們還能順應(yīng)著自然規(guī)律地生長就是他們內(nèi)心認(rèn)定的職責(zé)所在。至于學(xué)習(xí),只有等小兔崽子們一提起就哆嗦的那個高高在上遠(yuǎn)在天邊的父母回來再收拾了。

  水蒼玉村村名取得好,但卻與自然環(huán)境和人文環(huán)境形成了近乎反諷式的反差。據(jù)說此村早在宋朝年間出過一位狀元,這位狀元衣錦還鄉(xiāng)后所住的府邸就在如今孩子們放學(xué)后常去游蕩的那面山坡后面。村名就是他給起的,寓意此村代代有做官之人。

  經(jīng)過朝代更迭和時間的洗滌,狀元的府邸早已不復(fù)存在,但這個充滿祝福的村名卻沿用至今。

  水蒼玉村并不產(chǎn)玉,往后也再未出現(xiàn)過一位真正意義上的狀元郎。學(xué)校里的老師為了激勵孩子們上進(jìn)好學(xué),每每要講到此村歷史及先人賦予的寄托,臺下的學(xué)生表示耳朵早已起繭子,并不想再聽了。他們此刻關(guān)心的另有他事。

  對村里人來說最為重要的時節(jié)——春節(jié)快要到了。學(xué)校即將結(jié)束一學(xué)期的吵鬧與規(guī)律生活,孩子們等著考完最后的期末考試就可以放假回家了。至于幾家歡樂幾家愁那則是后話了。平日里最調(diào)皮的調(diào)皮蛋這時候也老實了不少,畢竟父母一年到頭在外辛勞,為了不就是孩子在家上學(xué)替自己爭氣能考個體面的分?jǐn)?shù)給家族長臉么?考得好的話,這個寒假就可以過得很滋潤,好吃好喝的不說,新衣服新玩具想要什么父母都樂意給。如果考砸了,父母少不了給個黑臉看,說不定屁股還要遭殃。所以村里的孩子們都很看重寒假期末考試,想在最后的關(guān)頭抱緊佛腳,盡最大限度使自己的分?jǐn)?shù)好看一點。

  大部分孩子在外的人家,老人們這個時候都格外忙碌,腳跟都快打到后腦勺了。他們改不了幼年就習(xí)慣的過年制式,對這個特殊節(jié)日的盼望也更加強(qiáng)烈。那幾戶孩子入冬就離家的,則有著相反的氣氛。以往被賦予的團(tuán)圓含義,在這個年節(jié)可能無法實現(xiàn)了。離家時小倆口已經(jīng)說了“春節(jié)就不回來了”,因此在這幾個家庭中,就沒有什么值得忙碌的了。小孩子看到別人家里成天地往家里搬回些吃的喝的用的新東西,用紅色袋子沉甸甸拎著,再看看自己家里,冷冷清清地,心里不是滋味了。

  “爺爺,爺爺,我爸媽過年為什么不回家啊?”

  “他們不是才出去不久么?這么短時間回來作甚?”

  “可是過年了,我好不容易考了80分的卷子給誰看呢……”

  “還好你爹媽不回來,否則又要打你屁股!80分還好意思顯擺!”

  小家伙無言以對,不吭聲,默默地盯著自己的鞋看。過了一會又嘟囔起來:“我媽還說今年要給我買一雙運動鞋的!她忘了嗎?”

  “等你媽你爸夏天回來時再買吧?!崩先伺炅藷堄玫牟?,拍了拍身上的灰塵。

  “他們說了夏天回來嗎?”孩子的眼里重新燃起了希望。

  “地里的苞米他們得回來收嘛……”

  “太好了!太好了!早知道我就把這80分留到暑假的時候考了……”

  “暑假你最好再多考幾分,你媽才高興呢!”

  孩子小小的心被牽引到將來未來的夏天,凍得通紅的小臉蛋也不覺得冷了。

  村里早先還遺存的一些過節(jié)傳統(tǒng)如今因為大部分青壯年都不在家,也就漸漸失落了?,F(xiàn)在大家也就不去搞那一套老傳統(tǒng)了,過年幾天也就湊一起吃吃飯,喝喝茶,聊聊天而已。在城市待過的中年人染上了城里關(guān)門閉戶的毛病,回到老家后也整日躲在自家院子里,不太愿意露面和串門了。老人打著趕著總算才把晚輩趕到了“理當(dāng)?shù)情T拜訪”的其他長輩家中。孩子們倒是高興地一路蹦蹦跳跳,樂意尾隨。

  從外面回來的人們也沒有帶來什么好消息。這一年在外,他們攢下了點錢,但還沒有誰取得了什么驚人的成績和可以夸口炫耀的財富。因此親戚之間的聚談一開始顯得生分而客套,過了許久才終被拉回以往的氛圍,這時他們才能夠真正開懷大笑。

  他們帶來了城市里的新鮮消息,有時候也是最恐怖的消息?!巴尥迋兌疾话踩薄俺缘囊膊话踩薄败囎犹唷薄叭烁浵佉粯右蛔ヒ话选薄翱諝馐亲钤愕摹笔潜倪M(jìn)在院外玩耍的孩子們耳朵的幾個短句,模糊的含義代表了外面世界的全部精彩。

  在外沒有回來過年的人中,有一些是因為混得很差,沒掙下錢,覺得與其這樣回來丟人現(xiàn)眼,不如索性不現(xiàn)身更好。只要家里的電話還能打通,就說明老人們還好,眼下,他們也顧不上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了。那些嚇人的道德人倫的高帽子誰愛戴誰戴去,他們只裝作全不知道。

  剛出門的小青年因為第一次在外過年,心里多少還是有些歉疚的。因此除夕前后幾天都不厭其煩地給家里一通通電話地打過來,問東問西問長問短的,老人們反倒安慰起他們來,讓他們在外做點好吃的,別記掛家里,家里一切都好。報告孩子的分?jǐn)?shù)時也故意拔高了十幾二十分,好讓他們在外過年也高高興興的。

  水蒼玉村除夕夜的爆竹屑還沒來得及掃掉的時候,有一對母女坐著一輛搬家公司的貨車進(jìn)了村。車子直至孩子們最愛去的那個山坡南面山腳才停下。那兒總共只有兩戶人家。其中一家早年就因為女兒嫁到遠(yuǎn)方老人也跟著去了,房子就一直空置著。從房子的外型和規(guī)模來看,這戶人家也算是體面人家。盡管有幾年沒人打理,房子外面看上去在整個水蒼玉村也還稱得上是氣派的。隔著大約十步的一個小園子(如今已荒草叢生),是一戶舊到不能再舊,看起來岌岌可危隨時會坍塌的一座房子。里面住著一個年過八十的老嫗。

  水蒼玉村的人很快就打聽清楚了原來老王家賤賣掉了自家的房子,還連同后山的兩個山頭一起。而買主嘛,就是新來的這對母女。

  村里炸開了鍋,老嫗老叟們聚集在村頭的大樹墩那,孩子們則從未見過如此陣勢,以為百年不遇的好事讓自己給碰上了。于是整天地就在村頭村尾亂竄,深怕自己遺漏了什么重要消息??墒呛⒆觽兇┧蟮迷绞乔诳?,關(guān)于那對母女的情況卻還是沒有一點進(jìn)展。

  而此時那對母女正在搬家公司工人的幫助下把所有打包過的物品悉數(shù)卸下。房子沒有來得及打掃和整理,所以本來打算讓工人幫忙做一些體力的活這下也來不及做了。于是,卸完貨后,做女兒的付過錢便打發(fā)工人們走了。

  做母親的急了:“你這么草率地來,又草率地把勞力打發(fā)走,這些東西怎么辦?”

  做女兒的并不急:“房子的情況與我想象的差不多,只是需要打掃一番。我會請到人幫忙的,實在不行就我自己來唄?!?p>  遠(yuǎn)遠(yuǎn)望去,與其說這是一對母女,倒不如說這是一對姐妹更為貼切。因為做女兒的身著一件藏藍(lán)色的齊膝大衣,下面是一條黑色的喇叭褲,黑色的帆布鞋。而做母親在那件褪紅色的棉襖下面是一件淡紫色的毛衣,她腳上的鞋子也是拼接的彩色登山鞋。這讓在遠(yuǎn)處眺望的人們很難分辨誰長誰幼。按村里人的眼光,打扮得靚麗的肯定更年輕,而那個暮色般衣著的一定屬于暮年之人。

  這對母女拆開幾個箱子,取出了打掃衛(wèi)生的工具,開始干了起來。

  女兒干活的時候,母親就坐在門前女兒搬出的一把太師椅上。這幾天天氣非常好,村里的人每家每戶,只要有人在家的,全都在洗被子、曬被子、洗棉衣、曬棉衣。兩棟房子中間的空地上就支搭起了兩根竹竿,被子、被單、被套和棉衣、襪子全都晾在上面。

  2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通并且很好奇,是什么形成了現(xiàn)在的我們,是什么促使我們選擇了塑造我們的材料和元素?是否全憑茫然無邊的偶然?

  如果僅僅只是偶然,那么那個三歲的幼童在面對一整架圖書時所表現(xiàn)出的興趣則很可能決定她一生的走向。多么有力的偶然!她選擇了翻閱那些天書般的書頁,間或有一些鋼筆畫或水粉畫的插圖,她的眼睛一亮,露出天真的笑容。多么無力的偶然!一分鐘后,她丟棄了這一摞密密麻麻充滿文字的書,轉(zhuǎn)而去抓那一摞硬銅版紙印刷的美術(shù)作品集,這一本給她稚嫩視覺帶來的欣喜似乎更甚。

  如果此時隔壁房間響起琴聲,如果彈琴的人壓低嗓音唱起來,她就會循聲爬過去。她對于音樂的興趣顯然超過了這個安靜的書房。

  彈琴的人是誰?她漆黑的眼睛睜得圓圓的。

  據(jù)說,音樂的始祖是一個殺人犯。亞當(dāng)?shù)牡谄叽鷮O猶八出生在不敬畏上帝的支脈,他的音樂當(dāng)然不是頌贊神的。音樂藝術(shù)從誕生之日起,就是撒旦巧妙的一種偽裝,它侵蝕人的靈魂堪比水蝕作用下形成的太湖石——千瘡百孔,猙獰可怖。

  靈魂是如何被音樂吸引以至于上帝的榮耀地位在人的心里漸漸模糊的?如果正確的邏輯是:被創(chuàng)造的我們被丟棄在這個封閉的宇宙,像被拋擲的花粉,如果這是真理,我們所發(fā)射的宇宙波全都會被彈射回我們自身,這個場閾內(nèi)各種波糾纏交織,人類的未來一片黑暗。而我們發(fā)明的所有愉悅身心的辦法都只通向那黑暗。

  可她感受到自己的一部分隨著音樂升騰,又狠狠地摔落。音樂讓人流淚。

  生活在這個多元素的世界,你周圍的東西包裹著你,塑造著你。圓形還是方形的桌角,巴洛克風(fēng)格的椅背還是規(guī)矩的靠背椅,昨天讀到的報紙上的一則消息,什么時候看過的一幅油畫表面凸起的顏料塊,早餐時胡蘿卜鮮亮的色彩,穿上又換下的一件淡紫色的套頭衫,一些需要修改的文件內(nèi)容,你最近幾天反復(fù)聽的一首民歌,大航拍視野內(nèi)廣袤的高原,一個唱歌的人,沒有聽眾……所有的信息建立起此刻的你。新的信息加入,一切又高速重組,以一種隱秘高深的規(guī)律,你看不出個中差別。太細(xì)微了,或許是一個眼神,或許是一個撇嘴,一次眼簾低垂。多虧那些頑固的信息堅守著你的輪廓。

  關(guān)鍵就在附著于我們自身的固有信息又是如何與新元素互相吸引的?

  無人能否定形成你的背后有一雙巧妙的雙手,讓你在人生每一個選擇上選定了一條路,而不是另一條。你以為你會選彼,但事到臨頭,你最終選擇了此。你自己也解釋不清楚原因,反正事已至此,無論如何只好走下去了。

  在這一條你選擇的路上,你開始重新規(guī)劃一切。如果走得順當(dāng),你會釋然并且將成功歸功于自己的運籌帷幄。而如果事態(tài)發(fā)展萬一超出了你的預(yù)期,你會常?;叵胪?,重返當(dāng)初需做出抉擇的時刻和節(jié)點,想象如果當(dāng)初走了另一條路,你現(xiàn)今又會如何。這樣的幻象總在夜晚降臨,伴隨著你后半夜的夢魘。

  縱觀全人類歷史,成功與失敗,榮耀與恥辱總是并駕齊驅(qū),好像兩條直線,在某一點上不經(jīng)意地相會,然后二者的位置整個調(diào)了個個兒,跟史學(xué)家說的“歷史的鐘擺效應(yīng)”有點類似??偠灾?,上至人類最偉大的君王,下至最普通的黎明百姓,在面對如何過完這一生這樣宏觀的命題時也難免會出點岔子。

  有的路上行人絡(luò)繹不絕,但那種繁華與旋渦只有身處其中的人才能知曉;而有的小徑看起來不怎么具有引人入勝之處,但走在其間的人似乎也有無窮樂趣。所以在人類面對重大議題必須做出抉擇的時刻,其實并沒有多少技術(shù)性和偉大性可言。難能可貴的不是抉擇的時刻,因為良心在我們內(nèi)心起作用,我們該選什么或者棄絕什么,良心在靜夜代替我們說話。這是絕大多數(shù)的情形。難能可貴的是選擇了此路,就徹底忘記還有另一條路的存在,從而專心走好眼前這條,這也是不給自己留余地的一種方法??上В蟛糠秩硕技m結(jié)于抉擇的過程。抉擇是一瞬間的事。一般人都會按照抉擇前自己的評估來做出判斷,只有少數(shù)鋌而走險之徒,甘愿冒著一去不返的危險,從而選擇另一條自己明知危機(jī)重重的路走上去。

  陸小離帶著母親陸琴從BJ一路逃到了水蒼玉這個地方。來這之前,陸小離對水蒼玉村的了解并不多過村里剛出生的嬰孩。她只不過在漫不經(jīng)心的瀏覽網(wǎng)頁的時候看到這戶人家在出售房子,于是就通過中介買下了它。在水蒼玉村,這樣的房子售價相當(dāng)便宜,幾乎沒有人愿意繼續(xù)在毫無出路的鄉(xiāng)間生活,更別說置業(yè)了。房主本來根本沒抱任何希望,他們舉家遷至縣城了,鄉(xiāng)下的房子留著也就是個擺設(shè),況且房子這種東西不像古董,年代越久越有價值。如果房子沒有人住、打理和收拾,很快就會變得面目全非,不堪入目了。像這樣空置幾年,只能等待自然的力量加諸于上,用不可見的方式緩慢損毀及至最終坍塌。

  如果說得大方一點,這就是一棟鄉(xiāng)間別墅。雖然離尤臺莎漫步其間的那個荒原或者苔絲愛上安琪的那個擠奶牧場差遠(yuǎn)了,但是陸小離如今所盼望的只是這樣一個簡單、安靜、沒有過多的人來人往,也沒有過多喧囂與是非,更沒有車水馬龍、燈火闌珊的清靜去處。她已經(jīng)很心滿意足了。

  3

  跟所有人一樣,對容貌的興趣和與之俱來的賞鑒能力大概是人類樂不可支的一項共同愛好。當(dāng)天晚上天黑之前,借著四下尋找自家孩子的堂皇借口,水蒼玉村各條大路和田間阡陌上幾乎呈現(xiàn)出人頭攢動的趨勢。每逢遇到一個熟人,這個新鮮話題就被再度傳開了一點。到了太陽完全沉下去,水蒼玉村每家每戶晚飯的餐桌上都開始在討論新來的那對母女了。對她們的容貌和搬來的家當(dāng)數(shù)量是女人們最為關(guān)心的話題。而孩子和男人們則權(quán)當(dāng)聽眾,并不發(fā)表具體意見。

  如果說天底下還有世外桃源殘存的概念,那大概就只有水蒼玉村了。這里的男男女女對祖上留下的人倫道德規(guī)矩恪守不渝,尤其在男女之間的關(guān)系和處事方式上,甚至每家的孩子及至弱冠或及笄之年長輩們就開始循序漸進(jìn)地對他們進(jìn)行這方面的詳盡教導(dǎo)。這些教導(dǎo)是關(guān)起門來在家中進(jìn)行的。因此水蒼玉村的男人們對新來的一對母女并沒有表現(xiàn)出多大興趣。

  女人們繪聲繪色地描述著她們的容貌,成為往來傳舌歪曲事實過程中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鋸埢蜃冃问沁@場敘事的主要文學(xué)手段。到了第二天,尚未從狀元坡經(jīng)過的男人們早已確信新來的母女奇丑無比,不堪入目。她們衣著襤褸,蓬頭垢面,堪比幾近不能見人的鬼怪。而且她們來到此處的原因是那個做女兒的被男人拋棄,為了避開尷尬處境,母女倆才躲到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小地方來的。

  去田間地頭或者磚廠干活的男人們一大早去上工,也就不會特意繞道而行了,而是走了村里唯一的一條主干道從家門口直奔干活地點。

  經(jīng)過整整一下午加半個晚上的打掃、擦洗和重新布局,陸小離和母親已經(jīng)將那棟二層樓的房子收拾得煥然一新了。

  房子坐落在當(dāng)?shù)厝朔Q之為狀元坡的山坡陽面,房子前面是一片開闊的草場。雜草叢生,就算是冬季也有腿肚高了。還有一些沒人過問的樹兀立其間。一口水塘在叢生的草場中間隱隱綽綽,從遠(yuǎn)處過來的人反而能借助太陽光的反射看到這汪水靜靜地躺在草中間,而當(dāng)那人走近了反倒卻看不見了。

  這棟房子門前的路基本上沒有什么人走,因為村里早年修了一條更寬敞筆直的水泥路,貨車在上面跑來跑去都沒有問題,只不過這路還是單行道。村里最好的路也就如此了。對于水蒼玉村里的人來說,水泥路的存在是一個讓人傷心的桎梏。青壯年們離家去城市打工總是從這條路上走的,而老人孩子們每到端午中秋春節(jié)這樣的大時節(jié)前后總是在這條路上張望。有時候是等待,有時候是迎接,更多時候是失落。

  孩子們卻偏愛這處被大人們遺忘的天然樂園。豐茂的草叢是他們追逐打鬧追迷藏的最佳地盤,而且狀元坡地勢極佳,四方開闊,可以遠(yuǎn)遠(yuǎn)看見各方風(fēng)吹草動,可以從他們的步態(tài)看出他們是來者抑或過客。女孩子們喜歡追著男生們跑到這里,然后就聚在一起玩瞭望的游戲。其實是男孩子們利用了她們,讓她們當(dāng)哨兵,而他們好瘋玩。一旦哪家的大人來了,女孩們就要大叫一聲,如果來者手里沒拿棍棒或笤帚,那么只用叫一聲。如果來者抄家伙了,那就要連續(xù)不斷地尖叫。男孩們?yōu)榱似ü傻耐暾?,會提前做好?zhǔn)備,如果他們覺得玩的游戲可能惹起大人們的怒氣,他們就會把那些繩子、棍子、瓦片、鐵片以及大人打破碗后他們又偷偷撿起來的半邊碗之類的寶貝全藏在提前挖好的一個洞里。

  在水蒼玉村老一輩人心里,尚未成年的孩子是不準(zhǔn)接觸“武器傾向型”的物品的??上Ш⒆觽兲焐蛯@些物品有一種癡迷的喜愛。也許大人們手拿打屁股的棍子來尋索他們的時候,孩子們內(nèi)心就對棍棒的權(quán)威有了認(rèn)識。那是能用力量說話的東西,而力量是只要你的勝過別人的,就無需再動用別的方式的簡易答題法。男孩子崇尚簡單,也渴望用拳頭解決一切難題。

  放了寒假的孩子們又開始在山間瘋跑了。大人們被生活磨平幾乎完全丟失的好奇心在孩子們身上又復(fù)活了。頭天晚上在家里聽到的瘆人信息,在他們從未接受過恐懼影響的純潔內(nèi)心引起了不小的波瀾。一碰頭孩子們就商量著如何接近那棟在他們心里被妖魔化的神秘莫測的房子,又積極安排分工。分工的結(jié)果是這樣的:最小最弱的男孩芮得被派去敲門,等到有人來開門后他就可以以最快的速度跑回他們的大本營,也就是狀元坡那片草地后面。而別的孩子們早就蹲伏在此處,將屋里的情況和開門的女人的樣子看得一清二楚了。小芮得聽到自己的艱巨任務(wù)時嚇得都哭了,一個勁地說不行,說自己做不來。大孩子們本來打算強(qiáng)制執(zhí)行,但無奈芮得哭得太厲害了,他們也擔(dān)心派這種戰(zhàn)士上戰(zhàn)場,百害而無一利,于是推翻研究了半小時的作戰(zhàn)方法。重新研究后得出的新方法是由一個單膽子最大的調(diào)皮蛋侯文站在離房子一丈遠(yuǎn)的地方朝大門扔石塊,扔十次以后就躲到房子背后去。而此時其他的孩子都在上一個方案中同樣的地點埋伏并看清了她的容貌。被惹怒的女人開門找不著人,罵幾句也就算了,肯定會關(guān)門回屋。這時候侯文就可以從屋背后出來與大家匯合了。

  侯文立馬答應(yīng)了,他為自己即將扮演的偉大角色而興奮不已,立馬去撿大小合適的石塊了。每撿到一塊石頭,他都要掂量掂量,唯恐太大會砸壞門,而太小又不能引起房主的注意。

  做好充足準(zhǔn)備的孩子們興沖沖來到狀元坡,他們檢查了埋伏點,由最大的孩子葉川確認(rèn)過萬無一失,保準(zhǔn)不會被任何人發(fā)現(xiàn)。侯文揣著一兜的石頭,一開始還大步流星的,越接近那棟關(guān)著門的房子腳步就越慢了下來。他停下來看了看四周和身后,沒有一個人。只是隔壁的哈老太家門已經(jīng)打開,不見人影。

  對著緊閉的大門,侯文站在陽光里掂量了好幾下,又張望著對面的草叢,心里一百個退堂鼓都敲響了??此胩鞗]反應(yīng),葉川忍不住從草地里冒出來沖他直打手勢,命令他快點行動。

  侯文只好硬著頭皮,幾乎是閉著眼睛扔出了第一塊石子。因為力道和方位都沒有掌握好,所以那塊石子根本沒打中目標(biāo)。他又從褲兜里掏出第二塊石子,這回沒有閉眼,朝著門把手那兒甩了出去。石塊剛觸碰到門把手的邊沿就直直地落地了,就像手指與含羞草輕微的接觸后就關(guān)閉了自身拒絕了外界。他有點惱怒地掏出第三塊石子,扔出去之后又有點害怕。果然這次砸中了。石塊把木門敲出了的聲音躲在遠(yuǎn)處草地里的孩子們都聽見了。

  既然有了這次成功的經(jīng)驗,那往后的就很順利了。侯文快速扔掉了褲兜里剩下的所有石塊后,就立即往屋后奔去。遠(yuǎn)處的孩子們緊張地等待著大門開啟的那一剎那。可是等了好幾分鐘,孩子們的腿都麻了,也沒見門打開。葉川個子大,蹲不住了,索性站了起來。孩子們都快要相信屋里要么壓根沒人要么就是有人但是一早就出去了。

  去哪兒了呢?他們不約而同四下觀望,然后百無聊賴地一個個都竄出了草叢,來到山坡上唯一的兩座房子中間那塊草地,圍著哈老太晾衣服的竹竿子追逐起來。

  冬季哈老太太的竹竿基本沒晾過衣服,因為她年紀(jì)太大了,根本洗不動衣服。所以她的晾衣桿很自然地就被孩子們虛擬成城墻與碉堡,玩戰(zhàn)爭游戲最適合不過了。

  孩子們正鬧得起勁,突然“吱嘎”一聲,孩子們幾乎快忘記此行目的的那扇門,被打開了!

  侯文后來屢次跟旁人說起當(dāng)時的一幕,他的版本被聽眾倒手幾遍后又在原本的畫布上增加了新的涂層。故事的色調(diào)更加豐富了。后來水蒼玉村的孩子們聽到的版本是這樣的:

  一道前所未見的黑色光線隨著大門的緩緩開啟而射出,那時刻簡直堪比盤古開混沌分天地般讓人震撼。在聽了一整晚女人們的閑話之后,孩子們的內(nèi)心對這道門產(chǎn)生了奇妙的觀念。一個穿戴整齊的女人站在那黑光的中央。侯文扭過頭的那一刻,目光正好與陸小離的視線對上。

  侯文說也許就是那目光,改變了他的一生。

  其實陸小離母女那天收拾到很晚,又加上沒有好好吃飯,體力不夠,母女倆30年來頭一次一起睡到快10點才醒過來。過去在BJ的8年里,陸小離基本上每天都是6點起床的。她的一天是這樣度過的:6點起床,燒茶,準(zhǔn)備母親和自己的早飯及午飯;洗臉;乘地鐵1小時穿過大半個BJ城于9點前抵達(dá)公司,刷水杯擦桌子;然后坐在自己的電腦和一摞一摞的書、稿子堆起來的空間,開始了一天的工作;12點左右吃午餐,刷牙,洗便當(dāng)盒;下午繼續(xù)上午的工作;一般6點準(zhǔn)時下班;1個小時地鐵后回到家中;煮兩人份的簡單晚餐,吃完,刷鍋碗;洗澡,洗衣服;有時候擦地板、打掃一下屋子,有時則是重新整理一下衣柜,疊一疊衣服,把不需要的衣物淘汰掉,第二天放到舊物回收站;11點左右上床睡覺,睡覺前再看會手機(jī),有時候看到感興趣的就睡得晚。

  到BJ第三年,陸小離發(fā)現(xiàn)自己的睡眠質(zhì)量大大下降。她和母親住在同一間屋子里,因為是合租房,她沒有自己的空間,也沒有自己的床。因此每當(dāng)半夜母親起夜時最輕微的動靜也會驚醒她。有時候她就再也睡不著了。

  睡不著的時候她心里特別著急,就強(qiáng)詞奪理地把所有原因歸于母親身上。

  陸小離最怕爭吵,可是她們兩個女人的生活中卻充滿了爭吵。母親正處于更年期上,陸小離一想到自己已經(jīng)到了而立之年,就不由得緊張。她的惶恐來自于浩渺的悲傷。

  4

  在BJ生活了8年的陸小離真的是用“逃離”這個詞來形容她此次搬遷之舉的。一切工序都進(jìn)行地很順利,也很迅速。以前在BJ每次遇到必須搬家的情形,陸小離就滿腹悲傷?!坝忠褚恢贿^街老鼠一般胡亂竄”是她對那段時間的貼切形容。

  她做的這個決定大膽又冒險。

  陸琴來到女兒身邊的第4年頭上,也是陸小離在BJ的最后一年。她陷入了“年齡之檻”或曰“年齡瓶頸”的尷尬中。這一年她似乎一直在研究每一個她感興趣的作家的生平。他們20歲的時候在干什么?30歲上已經(jīng)結(jié)婚了還是也在昏暗不清的路上摸索?35歲時他們?nèi)〉昧四男┏煽??這些成績足以奠定他們一生的地位了嗎?60歲時他是否還在堅持寫作并出版了全新的具有突破性意義的詩集或長篇作品?65歲時他還沒有離婚吧?70歲時所有令人羨慕的頭銜或名譽(yù)是否都名至實歸了?75歲,如果他還健康,也娶了第二任妻子,他的寫作是否跟生活一樣具有激情和活力?80歲,幾乎沒有人還有新的作品出版了吧?有的話也是對以前不滿意的作品挑挑揀揀,整理成尚可看的東西糊弄一下粉絲或者對付一下沒完沒了的媒體、編輯吧?再不然就是翻翻以前還算滿意的作品,出一個精選,就算是對得起這一生了。

  對于有寫作欲望的人來說,這或許就是最為成功的人生了吧?及至這個人從人間消失,后世記得他的是否只是他的作品?陸小離盯著擺在桌上的哈代作品集,盯著她喜歡的那些詩人的詩集,凄涼之感油然而生。

  30歲是一個奇妙的人生節(jié)點。古時猶太人將30歲以前的男子稱作童子,以撒娶妻的時候很可能都34歲了。耶穌在其故鄉(xiāng)做木匠也做到30歲才開始去加利利開始了一生最輝煌的事工。好像30歲是一個開始做正經(jīng)事的年齡。陸小離曾經(jīng)給自己也定下了30歲出版自己第一部詩集的偉大計劃,在這之前,不論機(jī)遇多么誘人,情勢多么逼人,她都會斷然拒絕的。女人而立之年以后的計劃,她沒有多想或許是因為還無法設(shè)想。

  人的一生要在每一天中,一天一天、一分一秒地度過。七八十年間的每一天到底應(yīng)該用來做些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呢?

  作為一個女人,她生來就被賦予了家務(wù)的能力或責(zé)任。無數(shù)次陸小離一邊擦地一邊撿拾陸琴不小心掉在地上的食物碎渣或者用過的餐巾紙,一邊想她要是不是女人,就不用把這一生里的絕大部分時間耗費在地板、餐具和垃圾上面了。從陸琴與她重新生活在一起時,她早就意識到自己不是以愛,而是以不可推諉的責(zé)任來服侍母親的。所以她們才常常吵架。陸小離想過如果她和母親是一對夫妻,他們可能早就離婚了。但她的人生不接受離婚,要問為什么,恐怕只是因為她逆來順受慣了,再艱難,她也會堅持到最后。

  “為家人和自己做兩頓并不復(fù)雜的飯菜,為什么就不能成為我幸福的理由?”在一次和陸琴再度因為家務(wù)和瑣事爭吵之后,陸小離皺著眉反思自己的人生。“因為是心里沒有愛家人和自己嗎?或者是對自己另有所圖?比如我以為自己真正的價值應(yīng)該展現(xiàn)在廚房和家以外的廣闊天地?”可是她沒有野心,甚至沒有基本的職場生存技能,她也沒有對物質(zhì)強(qiáng)烈的占有欲的驅(qū)使,所以她很難為了得到一只香奈兒的包包而拼盡全力。她內(nèi)心如實地回答?!跋裎疫@樣毫無上進(jìn)心的人,在浮華和繁華的中心其實毫無意義?!弊詈笏贸鼋Y(jié)論,決定追隨亞伯拉罕的腳蹤,離開富足安定之處,去到一個全新的未知之地。

  一個女人被賦予了整個家庭支柱的身份,陸小離在痛定思痛的時候總會覺得自己肩上的擔(dān)子過于沉重。如果一個女人總是在受苦,她又不能給身邊的人或者自己帶來安慰,那她受的這些苦又有何用?如果這些經(jīng)歷不能被傾訴出來,不能被自己寫出來,那造物主讓她經(jīng)歷這些轉(zhuǎn)瞬即逝的流水賬又有何用意?身處這種無法自救的纏裹,讓她筋疲力盡。

  每當(dāng)她因為過于痛苦,因為無法看到出口而無法切斷思緒侵占她疲乏的身心時;每當(dāng)在陸琴實在生氣又說了一些傷害她的咒語時,陸小離就會悄聲抹著淚,回憶著小時候的時光。那時候日子好像也很艱苦,但是她對世界根本還不關(guān)心。她的樂趣來源于她的洋娃娃以及從布店里拿回來的碎布頭給洋娃娃縫制衣服中;來源于她看到阿姨們用毛衣針編織毛衣后自己也弄來兩根牙簽,找來縫衣服的棉線,給她的洋娃娃像模像樣地編織了細(xì)細(xì)小小的圍巾;來源于她親手制作的元旦賀卡,那時候她還有很多想送賀卡的朋友;來源于暑假炎熱的午后她獨自在院子里學(xué)會了騎自行車;來源于她的日記中的雨水、晴天以及關(guān)注的男孩子……

  可是她不可阻擋地長大了。當(dāng)她在水蒼玉村住下的頭一個早晨打開家門時,她看到門前的山坡尚有綠色,茅草雖然泛黃,但是水塘邊的草還很茂盛。她看到孩子們在她家附近玩耍,其中一個盯著她,像在看西洋鏡一般。

  這里的鄉(xiāng)間氣息讓她恢復(fù)了封閉已久的愉悅的本性。她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陸琴曾說她們是屬于大地的女人,因為她們承襲的姓氏。陸小離敷衍地贊同,“陸地的陸”只不過是她的母姓。她的父姓是什么她也不知道。這是陸琴絕口不提的幾件事情當(dāng)中頂重要的一件。陸小離也不問,至少在表面上她都是對此裝作滿不在乎的。

  她感到孩子們停下了追逐,齊刷刷地看著她。臉上的肌肉長時間在BJ繃著,她試了一下,那個笑容應(yīng)該是很難看的。她意識到自己還是不適合笑,立即收回了嘴角的弧度。孩子們覺察到她神態(tài)的變化,不敢輕易動彈。

  接下來陸小離的舉動在幾個膽小的孩子身上顯示出的是巨大恐嚇的力量,而在葉川和侯文看來卻并非如此。她再次試了試自己臉上的肌肉,熟練掌握之后放聲笑了出來。隨后她開始沿著狀元坡狂奔,一路奔跑一路大笑。孩子們嚇得作鳥獸散。葉川和侯文愣了幾分鐘之后,互相看了看,一前一后也踩著陸小離的足跡跑過去。

  嚇得最嚴(yán)重的是小芮得。他幾乎是一路哭著回家去的。他家的父母沒有出門打工,都在家務(wù)農(nóng)。聽到自家孩子凄厲的哭聲,芮得爸媽跑出來看是怎么回事。小芮得哭得正來勁,農(nóng)村人不管孩子是受了委屈還是驚嚇還是調(diào)皮搗蛋,都企圖以打一頓或打幾下來威嚇并止住孩子的哭鬧。芮得媽打了兒子幾下,卻沒能像往常一樣止住他的痛哭,于是只好等他哭完。那時候已經(jīng)是一個小時以后了。

  “好好的,哭什么來著?”芮得媽氣勢洶洶地問,“把來年的好運都哭沒了!”

  頭天晚上女人們吩咐了不準(zhǔn)孩子們往狀元坡跑,因為孩子們跑到哪,父親的腳步就會跟到哪。小芮得權(quán)衡了一下說與不說的結(jié)局,嘴巴閉得緊緊的。孩子奶奶疼孫子,把受了驚嚇后又受到恐嚇的小孫子抱過來?!靶」怨?,告訴奶,今天哭的啥呀?是不是被人欺負(fù)了?悄悄告訴奶,是誰,奶給你出氣去。”祖孫倆親密無間的時候,做兒媳婦的只好回到自己的崗位,往廚房去了。

  “奶,是昨天來的女人?!笨从心棠套o(hù)著為自己撐腰,小孫兒覺得自己這下可安全了,于是也就大膽說出了實情。

  “那兩個黑女人?誰叫你跑到狀元坡去的?!”

  “我們都去了。我們都看見了。奶!好怕人呀!她!她好怕人呀!”孩子提起那一幕仍心有余悸。

  “怎么個怕人法?”

  “那個女人,一邊跑一邊笑,像這樣……”孩子學(xué)起陸小離古怪的神情來,因為過于夸張,光看他就認(rèn)為他是原本老老實實的副本那可就錯了?!澳?,她是瘋子嗎?”這是小芮得最關(guān)心的問題。

  “八成是了。在孩子們面前成何體統(tǒng)?”老人的眼光驟地變冷?!安宦犂先搜猿蕴澰谘矍?。以后再不要去狀元坡了。小心瘋子把你抓起來做了晚餐!”小芮得被這話嚇得一個激靈,直往老人懷里鉆。

  5

  在水蒼玉村,一個壞消息的傳播大概只需要一頓晚飯的功夫,當(dāng)然這個千古不變的定律并不適用于好消息。

  陸小離母女來到水蒼玉村的第二個傍晚,村里的每家每戶就都知道了她不僅是個又丑又黑的“破鞋”,還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每一個有小孩的家庭都格外謹(jǐn)慎,對孩子是三叮嚀五囑咐的。除了葉川和侯文,“千萬不要再去狀元坡瞎跑了!”這句話當(dāng)晚還在他們的夢中回響。這兩家的中間一代,正好就是年前出門的那批人中間的一員,這兩個孩子理所當(dāng)然立馬就被歸類于傳舌婦人嘴里“沒有大人管教”的那一欄了。葉川跟著耳背的爺爺生活,姑舅叔伯都在本村,但是因為分家了,他們來得也不算勤。不過過年過節(jié)的,都會回來。侯文是水蒼玉村最調(diào)皮搗蛋的,男孩子們煩他,女孩子們怕他,大人們嫌他。他也是水蒼玉村每個母親常常掛在嘴邊最有警示意義的名字。

  葉川和侯文跟著陸小離瘋跑后經(jīng)歷了什么,水蒼玉村的母親們是沒辦法了解到的。她們只知道自己的孩子在三令五申下仍然止不住地往狀元坡跑。他們不是明明地選擇那條一眼就能被外人看到的近路,而是選擇了繞過水土丘,從另一條小路斜插過水塘,進(jìn)入狀元坡。這是一條冒險之路。危險來自于路線的不確定性,以及可能被家長發(fā)現(xiàn)回去笤帚伺候的可怕幻想。

  既然葉川和侯文第三天早上又跑到狀元坡去了,那些頭天晚上還信誓旦旦保證不再涉足那片恐怖地域的孩子們也就把頭天的誓言忘得精光。一開始他們還有些忌憚,昨日的場景浮現(xiàn)在眼前,但在孩子們慣常集合的路口相遇時,葉川和侯文出乎大家意料地對頭天的事一笑置之。“你們真是太幼稚了!膽小鬼!”小一些的孩子們都不約而同地對這兩個同伴油然而生一種敬佩之情?!八髞砀墒裁戳??”“你們跑到哪去了?”“她的牙齒是不是很長很黑?”好奇的孩子們七嘴八舌問起載譽(yù)而歸的英雄。

  “盡是胡謅!”英雄的責(zé)備反而勾起了更多的好奇。

  “今天跟著我們再去看看不就知道了?!边@句簡單的邀請,在這一天卻具有非比尋常的誘惑力。

  把孩子們再次帶到狀元坡的似乎不是他們自己的雙腳,而是別人的。

  孩子們繞過水土丘,第一次穿過水塘,從茂盛的水草中間摸索著來到陸小離家門口時,發(fā)現(xiàn)這天她家的門早就打開了,似乎知道他們要再次造訪,這扇敞開的門似乎是專門為了迎接他們的。

  水蒼玉村一連二十多天沒有下雨,天氣晴好地讓人難以相信。家家戶戶都把被子抱出來翻曬,路上一股被太陽曬過的棉花的溫暖香味,經(jīng)過的人都能聞到。加上快要過年了,家里整個能洗的都洗了一遍,不能洗的也都拿出來曬了一遍,“這下能過個干凈年了!”水蒼玉村人對雨是既愛又恨,但對冬雨的感情卻是單純的。這片人口稀疏的原野冬季下起冷雨就不是能停就停的。因此每到年關(guān)將至,水蒼玉村人除了盼離人歸,還有一個盼望就是天朗氣清。天氣好走親訪友都彼此干凈,不會褲腿、屁股甚至帽子后檐上都被甩上了泥水。

  昨天孩子們繞著玩的哈老太家的竹竿上,這天都曬滿了被單、被罩、棉被和衣褲。孩子們看到門前沒人,經(jīng)過確認(rèn)那是哈老太的衣物。老太太家的門也敞開著。

  哈老太在水蒼玉村是一個特別的存在。在孩子們眼里,她差不多是本村最老的老人了。但其實還有管她叫“哈妹”的比她更年長的老人。村頭村尾的人沒有一個不認(rèn)識哈老太的。哈家是本村最古老的住戶之一。哈老太其實姓曹,是被哈家抱養(yǎng)的。哈家那時候剛剛失去了一個兩歲的小女兒。哈家女當(dāng)家的在自己后院看到一個棄嬰,于是就把她抱回家,取名哈拿,當(dāng)作親生女兒養(yǎng)育直至她結(jié)婚生子。哈老太嫁給了一個眉清目秀的男人,生了六個孩子,三男三女,最終活下來五個,大女兒大概也是兩歲時出麻疹死在了門背后。在那個醫(yī)療不發(fā)達(dá),人命也不受重視的時代,每家都會死去一兩個孩子。哈老太的丈夫靠手藝吃飯養(yǎng)家,只是哈老太小時候生養(yǎng)在富裕優(yōu)渥的哈家,基本沒吃過苦,農(nóng)活也基本沒碰過。但是嫁人之后她不得不承擔(dān)家庭的責(zé)任。男人在外掙錢,家里五六個孩子圍著她,要吃要喝要穿。在兒女記憶里,一年到頭,哈老太都是挑燈連夜給家人們做布鞋、織布縫衣,白天則是池塘洗衣服、家里做飯、菜地稻田分不開身。

  如今孩子們都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家庭,分居在縣城、外埠各地。還有兩個兒子在本村,一個在村東,一個在村西。孩子們又有了自己的孩子,就把老人忘了。哈老太當(dāng)年的盛世美顏在水蒼玉村是有名的,但如今她的身高至少縮水了五分之一,牙齒只剩了上下各一粒,眼窩周圍的褶子就像是梵高畫布上的星空,一圈一圈的由內(nèi)至外,很是均勻。當(dāng)年水蒼玉村著名的美人也同樣難逃時間之手的摧殘。

  6

  水蒼玉村現(xiàn)在的情形比當(dāng)年看起來是繁華多了,土房都換成二層小樓了。有些外出打工回來的還給家里添了小轎車,過年的時候大家都開回來了,村里的馬路才真正派上了用場。條件的改善,同樣改變了維系了千百年的水蒼玉村人之間的親情。一家人團(tuán)聚在一起吃飯的時間越來越少。就拿哈老太家為例,這一年過年大女兒在省外兒子家過年,不回老家陪哈老太了;隔年二女兒又在外地的女兒家過年,也不能回來陪哈老太了。自從大兒子家搬去縣城,住上了單元樓房,哈老太每年也只能見到早已當(dāng)爺爺?shù)拇髢鹤訋酌媪?。一言以蔽之,哈老太跟自家的老宅命運相似,大有聽天由命之勢。老宅任憑風(fēng)吹雨打,多年未曾翻修,已經(jīng)破舊不堪,屋外下大雨,哈老太的床上就下小雨,她就拿個臉盆過來接住,跟臉盆一起睡。

  孩子們每次回來都會皺著眉、吊著嗓,說要給哈老太挪地兒。大家給出了兩個選擇,一是去縣城大兒子家住,二是跟著村東的小兒子住??墒沁@兩房兒媳婦都不歡迎哈老太,雖然嘴上沒有明說,但哈老太沒法委曲求全,她總說只要自己還能動,就讓她在這住著吧,至于房子是否修繕,那就全憑孩子們的良心了??墒呛枚嗄赀^去了,房子跟哈老太一樣越來越舊了。沒有工匠愿意再為一件損耗過頭、根本沒有把握修好的器物耗費時間了。

  往年哈老太的大女兒或二女兒回來時,門前的竹竿上就會晾滿她積攢了整個冬天的厚衣被。孩子們知道這幾天應(yīng)該是孩子們回老家看老太太的時候,所以對眼前的衣物并未過多關(guān)注,只當(dāng)是時間到了離春節(jié)越來越近的標(biāo)志。

  孩子們往陸小離家門口緩緩靠近的時候,她正在二樓。二樓本來是三間臥室,陸小離騰出一間作為書房,正在安裝可拆卸的書架。看到那幫小孩又來了,陸小離已經(jīng)可以自如地微笑了。

  陸琴正坐在老爺椅上聽音樂,老爺椅搖啊搖,她嘴里也哼啊哼的。侯文身先士卒,成為第一個踏入“黑女人”家的孩子。一開始在門外觀望的孩子們發(fā)現(xiàn)侯文并無異樣,就魚貫而入,都站在了陸小離家的前廳內(nèi)了。葉川發(fā)現(xiàn)哈老太坐在背門的沙發(fā)上,正在喝茶?!肮蹋 焙⒆觽儗@個奇怪的老人異常敬重。陸小離下了樓梯。這是水蒼玉村的孩子們第一次近距離地看清了母親們嘴里的那個“瘋婆娘”?!耙稽c兒也不黑呀!”一個小個子女生奶聲奶氣地泄露了大家共同的心聲。

  陸小離扯動著上嘴唇,緩緩齜開牙齒,僵硬的笑容保持了幾秒鐘。孩子們屏氣凝神,深怕因著小女孩天真的一句話就激發(fā)她內(nèi)心的黑暗,招來災(zāi)禍。

  “孩子們好!歡迎來我家做客!”陸小離打開玻璃櫥柜,取出7個杯子,接著又取出一個水晶玻璃糖果罐,放在托盤里,端了過來。

  孩子們突然語塞,不知道該如何回應(yīng)她。“我們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呢……”還是葉川老到一些,他煞有介事地樣子端坐在哈老太太旁邊,其他的孩子看到他坐下后,也依次挨著坐下了。

  陸小離從托盤中依次把杯子放在每個小孩面前,然后從茶幾的茶壺里給每個杯子倒上了半杯黑乎乎的飲料?!斑@是啥?”侯文好奇地問。

  “咖啡?!标懶‰x說著又拿起一只白瓷茶壺,往黑色的液體上面澆上了一層白色的牛奶。“這是牛奶。喝喝看?!?p>  孩子們一齊把手伸向杯子。

  “正式介紹一下,我姓陸,你們可以叫我陸阿姨。這位是我的媽媽,你們可以叫陸奶奶,這位是哈奶奶,你們都認(rèn)識的。”

  “陸阿姨,陸奶奶好!”孩子們齊聲喊道,然后舔著嘴周圍一圈褐色的奶漬。

  “你們好!吃點糖果吧。快要過年了。”陸小離給哈老太添了一杯咖啡,給自己也倒了一杯沒有加奶的黑色液體?!敖o我也倒一杯不加奶的咖啡吧!”他竭力想表現(xiàn)出自己已然是一個大人的樣子,思忖著也許要先從喝黑咖啡開始。

  “好。”陸小離給他倒了小半杯。

  “好苦!”他大叫一聲,差點吐出入口的液體。

  大家都笑了。

  “你們的爸媽都回家了吧?有好吃好喝好玩的了吧?新衣也買好了吧……”哈老太太慈憐地看著孩子們問道。

  有幾個小不點低下頭去。他們的爸媽在年前出村的那批人當(dāng)中,也就意味著這個年,他們第一次跟“好吃好喝好玩和新衣”一刀兩斷了。

  “沒什么大不了的!”侯文騰地一下站起來。由于動作太突然,陸琴以為他要沖出門去,她也起身了,準(zhǔn)備隨時制止他來著。侯文喊完這句沒頭沒腦的話,又一屁股坐下來了,低著頭繼續(xù)喝他的牛奶咖啡。

  陸小離又端上一些餅干和BJ帶來的點心,都是孩子們沒有見過的,因此大家吃得很開心。從哈老太和兩位陸女士的談話中,孩子們知道哈老太太的兩個女兒今年也沒有回家,三個兒子也沒回來。

  “那門口晾的衣服是誰給您洗的?”葉川問。

  “是這兩位咯!”哈老太太滿懷感激地看著她們。

  臨近中午,孩子們吃飽喝足后,意識到該回家吃午飯了。陸小離送他們到門口,看見他們走的是繞過水塘的那條隱蔽的小路。她拍拍圍裙上的餅干屑,看了看頭頂和煦的陽光,回屋做午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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