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初歇,洛陽死寂。
楠枝帶著一把佩劍,領(lǐng)著兩名護(hù)衛(wèi),孤獨地行走在大道之上,向太學(xué)而去。
自大漢武帝采儒生董仲舒“天人三策”之后,京城之中,太學(xué)之所,皆習(xí)五經(jīng)。京城東遷,太學(xué)亦往,位于洛陽西郊之地,歷經(jīng)數(shù)代以來,幾經(jīng)跌宕,而此處均是皇帝治下的最高學(xué)府。
可惜如今兵亂不止,府中經(jīng)典再也無人問津。東海王司馬越在洛陽戰(zhàn)事初啟之時,便移居于此,躲入幕后,操縱時局。然除了親信心腹,誰也不見。
楠枝之前遣人知會王衍,表達(dá)見面之意。原以為要折騰一番,不料王衍卻道,東海王殿下早有囑咐,可以相見。
一路之上,楠枝心力交瘁,千愁萬緒。
當(dāng)她經(jīng)過宮城之時,又望見懸于城門之上示眾的亂臣尸體,看著父親蓬亂的儀容,楠枝更是傷感不已,掩面而泣。
來到太學(xué),王衍早早地矗立在門口,見到來客,臉皮一笑,“臣在此恭候長平公主殿下,請隨我入內(nèi)。”
楠枝點點頭,遣走身邊護(hù)衛(wèi),只身取了佩劍,跟著王衍而走。
“殿下,”王司徒小聲提醒道,“東海王殿下有令,此處不得攜帶武器……”
“這是我爹的佩劍,我是來獻(xiàn)劍求和的?!遍f到王衍面前,“司徒大人要是不放心,覺得我要做出什么沖動之事來的話,那就請大人替我持劍吧。”
王衍一臉無奈。
他先前問過司馬越,要是這小娘子行為古怪如何處置?司馬越卻告訴他,無妨,隨她性子。
他這時心中嘀咕,捉摸不透東海王的意思,不過轉(zhuǎn)念一想,即使公主帶著劍又能怎么樣呢?難道這個小娘子還能打得過禁軍侍衛(wèi)不成?
“殿下令尊的劍,我可不敢隨意拿,殿下還是自己帶著吧……”王衍一笑,順手推辭了。
太學(xué)之內(nèi)莊重典雅,房間一千余間,有衛(wèi)士層層把守,如無有人引導(dǎo),斷不能輕易找到司馬越所在。
楠枝暗暗吃驚,這東海王真是心思縝密,怪不得要居于此地。
最終王衍在一間屋前停下,門口并沒有什么侍衛(wèi)。常人看來,此處與旁邊房間別無二致,根本想不到有任何身世顯赫之人暗藏其中。
“東海王殿下,長平公主求見!”王衍小心翼翼地等待著里面的回音,又適時地加上一句,“殿下,公主帶著一把劍前來,是否要取去?”
“呵呵……”屋里傳來一陣微弱的笑聲,接著是一句干澀的聲音,“不必,讓她進(jìn)來吧!”
楠枝中心忐忑萬分,她的心臟怦怦直跳!她知道在這道門之后,便是自己苦苦怨恨了六年殺父仇讎司馬越!
她長舒一口氣,攥緊佩劍,便鉆進(jìn)門去。
里面空間不太,面前一張臥榻被朦朧帷幔遮蔽,兩旁并無提刀侍衛(wèi),只有一些女婢服侍兩側(cè)。
一個人的身影若隱若現(xiàn)地出現(xiàn)在帷幔之后。
縱使心中萬般不愿,楠枝仍是忍痛深深一禮,嘴唇微微顫抖地說道:“長平公主司馬枝求見東海王殿下?!?p> “呵呵……”帳中的人影笑著說出一句話來,“過來,讓我好好看看你的臉……”說著,人影鉆出帷幔,出現(xiàn)在面前。
楠枝聽著腳步聲,感到萬箭扎心,痛不欲生。
司馬越,我的殺父之仇??!
她勉強(qiáng)艱難的抬起頭來,只見司馬越面容蒼老,身體干瘦,雖然初過天命之年,卻如同一位耄耋之人一般,有氣無力,虛弱至極,與六年前狡詐跋扈的樣子迥然不同。
楠枝胸中一驚,自己的仇讎竟然變成了這副模樣!
司馬越臉上平靜異常,全然沒有兇殺之意。他看著楠枝盈盈淚目,良久才嘆息一聲,念念道:“那年你想殺我,我就看到過這雙眼睛……你的眼睛,我一輩子都忘不了。里面有太多的憤怒和怨仇……”
他喉嚨里又發(fā)出幾聲干澀的笑聲,“呵呵……不過如今我倒好像不認(rèn)得你了。說吧,你來見我有何事?是又來殺我嗎?”
楠枝渾身發(fā)抖,慢慢地雙手托起佩劍,遞到司馬越面前,痛苦萬分,一字一字地說:“司馬枝請求與殿下合兵,共同抵御胡人夷狄!這是家父佩劍,特此送來,以示順從之心!”
“哦?你不想替父報仇了嗎?……你當(dāng)我不知嗎?你和你父王舊部在雍州之北厲兵秣馬不就是想要殺我嗎?”
“我當(dāng)然想!”楠枝言辭激烈起來,緊緊攥住佩劍,“但是我不能……我如今只求能與殿下合兵抗敵。”
“那你為何要與我合兵?”司馬越問道。此刻從他衰老的眼睛之中,又露出曾經(jīng)的尖銳狡黠。
楠枝勉強(qiáng)控制著自己的情緒,以免在舊仇之前露出聲淚俱下的丑態(tài),“我如是要與殿下同歸于盡,便引左衛(wèi)一萬兵馬就可以做到。最次之法,眼下拔劍相向也可。但是如此一來,胡人便會入主中原了!殿下麾下大軍三十萬,是這天下最后的冀望,我不愿意讓自己的怨恨變成天下的怨恨,所以自請與殿下共棄前仇,合兵勠力!”
“誰人教你說這些話的?”司馬越將信將疑地問道。
“我的義父,是他讓我知曉了我父王的道義。”楠枝神色苦楚,一字一頓地回答著。
司馬越忽然沉默不語,像是在回顧著遙遠(yuǎn)的過去,他干涸的面容陰沉下來,片刻之后卻發(fā)出一陣狂笑,仰天大嘆道:“哈哈哈!……司馬士度啊,司馬士度!你真是生了一個好女兒??!這么多年過去了,她與你都是一樣的自大,一樣的愚蠢!”
接著,他的發(fā)泄停了下來,喉嚨里發(fā)出嗚嗚的聲響,轉(zhuǎn)過身來,沖著楠枝說道:“我不會與你合兵的!”
“為何?”楠枝心中一緊,嘴唇顫顫抖抖,難以置信地問道:“為何呀?殿下難道不想拱衛(wèi)晉室嗎?你難道要拋下先帝們的基業(yè)嗎?”
司馬越看著面前情緒激烈的小娘子,自己卻是顏面平和,他喃喃而言:“人人皆說,人生五十,而知天命。我活得夠久了……經(jīng)歷過那么多的事情,看到過那么多的人心,就越是能夠看透這世間的法度。上蒼俯視世間,人間自有定數(shù)!陛下召天下之兵勤王,如今徒勞無功。尚且前不久靈臺占卜,紫氣東移,大晉氣數(shù)將盡!我可不會與陛下和洛陽城共同滅亡!”
楠枝木然呆立,一言不發(fā)。
司馬越呵呵一笑,“你一直以為是我殺了你父王,實則不然。殺你父王的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他是死在自己的傲慢自大、愚昧無知之下。你父王自認(rèn)人定勝天,想憑借著一腔熱血去逆天改命,終究是年少輕狂,一片癡心妄想罷了!”
說到此處,司馬越蒼老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哎呀!有時候我還甚是羨慕他呢,死到臨頭卻還覺得自己是個匡扶天下、救濟(jì)蒼生的英雄呢!到頭來只有我自己提心吊膽地活著……如今人人皆畏懼我,以為我大權(quán)在握,心中傲視睥睨,權(quán)勢滔天。他們豈能知道我心中惶惶,終日難眠呢?”
司馬越望著楠枝,臉上竟露出贊許的表情,嘖嘖而嘆:“我聽聞公主殿下是長沙王的庶出之女,沒想到你比起那兩個不爭氣的嫡出之子更有他的氣度,這著實讓我有些刮目相看……在除掉楠晏將軍之后,我本以為你會起兵發(fā)難,我亦早有對策,沒想到你最終卻是走上了你父王的老路……可惜呀,可悲呀!”
楠枝清淚流淌,手中的劍一沉,低語道:“東海王殿下真要是可憐我,就和我一起合兵對抗胡人吧?!?p> “哼哼……”司馬越發(fā)出一聲輕蔑笑聲,“公主你還年輕,不要為了一些虛假道義而舍命。楠將軍乃圣上想要擺脫我而下的棋子,我不得不殺他。而公主你已經(jīng)如斷臂之人,你不殺我,我亦不再害你。如今這天下將要傾覆,不如我給你指一條生路吧……”
說著,過去的仇敵面上竟露出一種和藹的容貌,說道:“我昨日已經(jīng)請示陛下,請求東征胡虜,實則是離開這京城是非之地,退回東海故國,以求休養(yǎng)生息。要是公主你還想活命的話,便可跟我一起走?!?p> 楠枝臉色蒼白,慘笑一聲,眉目低垂,拒絕道:“不必,殿下好意,我不敢接受。我的父王、義父皆是蒙難于此,我不能棄他們而去。我不能幫他們報仇,只能繼承他們的遺志,哪怕是以身殉城,亦無怨無悔。如是殿下真的不愿合兵,我司馬枝即使身單力孤也會恪守此道,絕不離開!”
“呵,你這話……還真是和你父王一個脾性……”司馬越最后喃喃一語,退回帷幔之后。
楠枝再無作揖行禮,只是轉(zhuǎn)身而去。
司馬越在帳中望著遠(yuǎn)去的人影,心中空虛,竟也流下老淚,嘆息一聲,自言自語道:“唉——!司馬士度,司馬士度!我好生羨慕你呀……”
……
三日之后,東海王司馬越借口東方胡人猖獗,替天誅伐,引洛陽晉軍主力四十八藩王麾下近三十萬大軍,連同大批朝廷要員,悉數(shù)東征。
而城中留下數(shù)萬人馬,由右衛(wèi)將軍何倫與李惲將軍統(tǒng)帥,繼續(xù)固守洛陽。
洛陽城中百姓原本對于這些兵馬嗤之以鼻,覺著他們?nèi)缁认x一般吃盡城中粟谷。可是望著旌旗蔽日,緩緩東行的大軍,人們惶惶不安起來。
胡人雖然暫且退兵,可是卷土重來已是板上釘釘之事,此番主力撤走,徒留寥寥數(shù)萬殘兵,恐怕洛陽將覆哪!
眾人仰望上天,乞求保佑,悲戚慟哭,聲聲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