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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照荒丘

第三十七章

明月照荒丘 率爾成章 4209 2024-01-26 08:50:59

  田知棠看著手里已經快要背下來的賬簿,心中不免對躺在對面呼呼大睡的邊元胡生出幾分歉然。

  昨夜的他一度對這個自稱是“溫子騫徒弟”的中年相士抱有懷疑,畢竟對方始終沒有解釋曾在望瀑亭出現(xiàn)過的那個狐裘女子手里為何也有七彩琉璃煙,直到親眼看過這冊賬簿里的內容,他才明白對方為何要帶自己前去義莊,又為何要在沈四娘即將燒毀賬簿時提醒自己趕緊出手去奪。

  原來這本賬簿里記載了大量關于下龍坡禁兵買賣的信息,其中就包括一筆數(shù)量剛好是“四十二件”的手弩交易。

  雖然賬目信息記錄得十分隱晦,無法作為那批涉案弓弩來源的直接證據(jù),卻足以為田知棠指明下一步方向。因為所有這些交易都有著同一個經手人——金戈鐵馬鏢局的東家金為桑,也就是胡文烈曾向田知棠提過的“金先生”。

  若僅僅只是如此,田知棠也不至于徹底打消對邊元胡的懷疑,然而除了那筆四十二件手弩的交易之外,這本賬簿里還清楚記錄著上百余筆,涉及三位下龍坡太歲和多名地方文武官員的軍器交易!

  對于邊元胡這個在下龍坡討生活的人來說,幫一個外人得到這本賬簿,哪怕僅僅只是提供有關這本賬簿的任何信息,都無異于親手將自己的命同時交到對方手里。如果事情敗露,他一定會死得比田知棠更快更慘。

  “誰???讓我再躺會兒,老子一夜沒睡……”興許是田知棠起身的動作不夠小心,沉睡中的邊元胡含糊不清地嘟囔一句。

  “老邊,謝了?!碧镏臒o聲微笑,在心里默默道了聲謝,然后輕手輕腳地去到門邊,正要出門而去,想了想又解下腰間錢袋放去桌上。盡管他知道這樣做很不好,甚至會被邊元胡當成一種侮辱也說不定,但如今的他只能用這種方式表達謝意。

  或許還有另一種,那就是從此再也不見。

  至于心中那個仍未解開的,關于狐裘女子與七彩琉璃煙的疑問,田知棠覺得沒必要再深究下去。既然邊元胡選擇在這件事上有所保留,那就一定有他的原因。

  作為燎北第一鏢局字號,金戈鐵馬的名聲極響,響到只要在街上隨便找個江湖人一問,就一定能夠得知其具體地址。若是碰到健談之人,對方甚至還會主動為你講上幾段關于這家鏢局的傳奇故事,而這里的“傳奇”一詞絕無半點夸張之意。

  因為在燎北三州的所有江湖人眼中,“金戈鐵馬”的確就是一段傳奇,并且正在延續(xù)。

  據(jù)說金為桑的人生前三十年過得十分坎坷。少年怙恃雙失,青年屢試不第,人到中年娶妻生子,又因一場意外落了個妻離子散。最失意時,更被好友聯(lián)手騙盡家財,潦倒不可終日。

  常言道:人到中年萬事休。

  按說到了金為桑這個年紀,又淪落到那般境地,再想白手翻身實在難如登天,可誰也沒有料到短短兩年之后,這個原本半輩子一事無成的落魄之人竟然搖身一變,成了讓整個燎北綠林道都對其禮敬三分的“金先生”!

  憑借在綠林道上的偌大顏面,金為桑順理成章地受到了許多商家追捧,最終一文沒花,就成立了完全屬于他個人的金戈鐵馬鏢局,而那些共同出錢為他置辦產業(yè)的商家們僅僅只是求他給予一些關照而已。

  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

  哪怕你內心可能并不情愿,至少表面上也要如此。

  何況金為桑還是個知恩圖報的人。

  于是從此以后,所有打著金戈鐵馬鏢旗的商隊再也沒有在燎北三州出過任何事,即便偶爾遇上那么幾個不長眼的蟊賊,也總會有綠林好漢及時拍馬殺到,替商隊了結麻煩,然后一路護送到下個綠林寨子的地盤,再由他們負責接力。一來二去,金戈鐵馬鏢局的鏢旗漸漸被炒上天價。然而即便明知有些商隊的鏢旗是花錢買的,那些綠林好漢們依舊肯認,只因那支鏢旗代表的是“金先生”。

  沒有人知道當年根本不會武功的金為桑究竟是如何成為的“金先生”,連綠林道上也沒幾人能說得清,總之事情就這樣發(fā)生了,然后大家就這樣接受了,仿佛一切本該如此,天經地義,毋庸置疑。

  只有金為桑清楚個中內情,所以當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書房被人悄悄動過之后,整個金戈鐵馬鏢局幾乎在剎那之間陷入全面停滯,唯一沒有停滯的,是在地面上汩汩流淌的腥熱人血。

  “是不是你?”金為桑再次對著眼前之人問出這個問題。從清晨到現(xiàn)在,這個問題他已問過一百二十二遍,死了一百二十一人。

  “不是我?!惫蛟谂_階的那名趟子手木然搖頭。盡管死到臨頭,他卻沒有表現(xiàn)出哪怕一丁點兒的恐懼,只剩下在半日之內親眼目睹了一百二十一次死亡后的麻木。

  手起,刀落。

  地上又多了一灘新鮮人血。

  一百二十二個。

  “什么時——”抬頭看了眼天色,金為桑不禁止住話頭,兀自暗嘆口氣。今日風雪依舊,又如何分辨已經許久不見的日頭?

  “還有多少人?”于是心情比天氣更加糟糕的他又改口問道。

  “算上我,還有一百三十五人。”總鏢頭鐵志廉上前一步,抱拳回道。

  從金為桑發(fā)現(xiàn)書房里的異狀到開始殺人,身為始作俑者的鐵志廉就一直鎮(zhèn)定如常,全然沒有做賊心虛的表現(xiàn),哪怕看到金為桑殺人的手法在一個上午的時間里從生疏漸漸變得熟練,直到足以令許多殺人如麻的大魔頭都自愧不如,鐵志廉的臉上依舊泰然自若。

  只因他昨夜是八個人出,一個人回。

  五萬兩當然很多,與人分卻又太少。

  曾為金戈鐵馬幾度險死還生的鐵志廉覺得這五萬兩里的每一文錢都是自己應得。既然東家不給,他就賣東家;如果兄弟要分,他就殺兄弟。

  至于金為桑打算殺到何時再停手,鐵志廉不在乎,哪怕對方要親手殺光鏢局的所有人,他也無所謂。反正他是高手,對方卻不會武功,而懷里那五萬兩天下通兌的長豐號銀票,輕易就能讓他將過去這幾年在金戈鐵馬鏢局經歷的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凈。

  在一筆足以讓自己下半生都錦衣玉食的橫財面前,義氣又算個什么東西?

  “一百三十五個么?”就在鐵志廉默默憧憬著金盆洗手后的快意人生時,金為桑忽然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是,一百三十五個?!辫F志廉沒有聽出金為桑語氣中的異樣,只是點頭確認。

  “不對?!苯馂樯u頭擺手,“你數(shù)錯了?!?p>  “沒錯,我一直數(shù)著,的確還剩下一百三十五個。”鐵志廉斬釘截鐵。

  “不對。”金為桑再次搖頭,然后一邊掰著手指,一邊輕聲數(shù)道:“老江、老吳、楊牛兒、小五、泥鰍、墩子,還有虎頭。你少算了七個?!?p>  “早上召集眾人時,他們就不在。我去廂房看過床鋪,應是昨夜外出未回。難道是他們?東家,用不用派人去找?”鐵志廉面不改色。他早已想過一切可能,也做好了一切應對。

  “不必了?!苯馂樯?粗约贺Q起的七根手指,想了想又豎起第八根,“志廉兄,你來鏢局多久了?”

  “四年又七個月?!辫F志廉脫口回道。

  “我記得也是。”金為桑點點頭,握起雙手負到背后,“我還記得你剛來時做的是趟子手,以你的武藝,實在太過屈才,所以我當場撤了那個掌柜,又升你做了鏢師。之后半年不到,你就帶隊走通兩條新路,幫我將生意做去了越州,于是我不顧眾人反對,讓你做了我金戈鐵馬的總鏢頭。”

  “承蒙東家抬舉,鐵某一直感念于心?!辫F志廉抱拳躬身。

  “感念于心?呵——”金為桑再次露出玩味笑容,抬手在對方胸口輕輕一按又道:“可你這里裝的不是五萬兩銀票嗎?”

  鐵志廉霎時目光一凜,近乎本能地想要閃身后退,好與對方拉開距離,誰知念頭剛起,就覺喉部驟然一緊腳下一空,整個人都被金為桑單手扼住咽喉舉了起來。

  “你——你居然會——會——”強烈的窒息感令鐵志廉幾乎說不出話,但他還是竭力地想要問個明白。

  “會什么?武功?”金為桑的微笑突然無比燦爛,就好像漫天風雪都為之停歇,顯出濃云背后的陽光,“誰說我不會武功?你怎會認為我不會武功?不會武功的我又怎能將你這位知弦境輕易制?。俊?p>  “可你——可你——”

  “不用不等于不會。志廉兄,你應該知道,像我這樣的人,無論要做什么事,都已不用親自動手,尤其殺人這種會弄臟手的事?!苯馂樯Pσ飧酰翱墒墙袢?,我愿意為志廉兄你再臟一回手,就當是答謝你過去這四年又七個月的辛勞。志廉兄,一路走好,恕不遠送?!?p>  話音未落,人已氣絕。

  鐵志廉的尸體重重落地,跌去滿地血污之中。

  “收拾一下。我去趟上龍脊?!?p>  雖然輕易就問到了金戈鐵馬鏢局所在,可當田知棠在布局凌亂的鎮(zhèn)子里找到地方后,才知主人家已經出門多時。隱約聞見空氣里飄散的血腥氣,他很是識趣地打消了向門房詢問金為桑具體去向的念頭,轉而返回順興客棧,打算同秦三和游玉江商議之后再作計較,但愿他二人還在客棧。

  自從前日離開望瀑亭后,秦三就提著受傷昏迷的游玉江回了客棧。找大夫看過少年傷勢,確認并無大礙,只需好生休養(yǎng)些時日,秦三找了馬車將之送回城去,之后便沒再出門,只耐心等待田知棠的消息。

  正如她曾反復向田知棠說過的那樣,她此行只是幫手而已。

  既然只是幫手,那就沒必要主動,況且以田知棠的修為若都不能回來,她便再怎么勇于任事,也是徒勞無益。

  可秦三實在沒有料到消失了一天兩夜的田知棠會安然無恙地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

  “你沒事?”秦三無比疑惑地問道。

  “有什么事?”田知棠反問。他聽得出對方語氣沒有絲毫關切,只是純粹好奇。

  “我明明看到你闖進那毒——難道那玩意兒只是嚇唬人的?”

  “不完全是?!碧镏穆柤缧Φ?。

  溫子騫一生只救人不殺人,所以由他一手炮制的七彩琉璃煙并非殺人毒藥,甚至根本殺不了人,可溫子騫既然以此作為壓箱底的保命絕活,七彩琉璃煙自有不凡,事實上這東西的獨特之處在于其能夠迅速催化放大各人內心那些最為強烈的思緒和情感,從而使人陷入幻覺,就算最終擺脫,也會因心神耗損而暫時虛脫。哪怕以田知棠的修為和他對七彩琉璃煙的熟悉,前日也不得不休息許久才能起身,但凡換做旁人,只怕不躺個三五日就別想動彈。

  簡而言之,這玩意兒本身的確殺不了人,卻又并非不能用來殺人。

  “金為桑?!币娗厝坪踹€要追問,田知棠果斷搶白道。

  “什么?”秦三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那批涉案弓弩是由此人經手,賣給了一個以‘病秧子’代稱的人?!?p>  “金戈鐵馬的金為桑?你是怎么知道的?”秦三又問。

  “花了兩天一夜工夫,總不能是白忙活?!碧镏碾S口敷衍一句,然后問道:“游小郎如何了?”

  “倒沒什么大礙,無非折了幾根骨頭,躺上三倆月就好。我已找人將他送回去了?!鼻厝氐?。習武之人傷筋動骨本就尋常,也不怪她如此輕描淡寫。

  “你已去過金戈鐵馬了?”秦三又問。

  “對,但金為桑不在,不知去了何處。另外,我在鏢局門外聞到了血腥氣?!?p>  “看來里頭死了不少人,估計他已有所察覺。他這一走,要么是為了避風頭,要么是做補救,無論哪條,一時半會兒都不大可能再回去。”

  “所以我才趕回來找你,幸好你還在?!?p>  “總要先確認你是死是活,然后再決定是否要回去?!鼻厝偷?,隨后又問:“你接下來打算怎么做?”

  “我對金為桑這人了解不多,暫時還沒頭緒。你呢?你有什么想法?”

  “先去燕子樓找游玉江說過的那個‘燕飛’姑娘?”

  “你忘了那個鐵器鋪掌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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