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卜蓀索性躺了下來,璀璨星河在他眼前鋪陳開來,蒙自這個小城,到了夜晚便漆黑一片,星星卻又大又亮,仿佛身手便可摘下來。
“蒙自的夜空真好啊,在倫敦就看不到這么亮的星星,我經(jīng)常在這兒躺著看,你也過來躺下!”
牟光坦遲疑了一下,也躺了下來,身旁傳來一聲輕笑。
“別這么傷感嘛!都是一些胡思亂想罷了,沒什么真知灼見。說實話,我到現(xiàn)在都沒有寫出讓我真正讓我滿意的詩,有時候我想,我寫滿一百個本子,或許其中能出一句好詩。每次我寫完一個本子,都會帶著一瓶威士忌,到一個沒人的地方,給這些文字辦一個小小的葬禮,不過這么多年來,第一次有個人陪我說話,謝謝你。”
牟光坦的眼神從困惑變得釋然,卻仍有一絲凝重,燕卜蓀接著說道:
“你既然喜歡詩,你知不知道許多詩人都死得很早?蘭波和彭斯活了37歲,拜倫活了36歲,雪萊活了30歲,濟慈最年輕,只活了26歲?!?p> “中國也有很多英年早逝的詩人,‘初唐四杰’之一王勃和‘唐代三李’的李賀都只活了27歲?!?p> “我覺得,在文學(xué)之中,詩歌是最具有私人性的文體,而詩人寫一首詩可以完全是為了抒發(fā)自己,取悅自己,你可以因為一場雨、一片云、一朵花,一閃而過的思緒而書寫詩句。詩歌甚至可以訴說你內(nèi)心深處無法釋懷的痛苦和心事,你甚至可以寫一首詩將你最隱秘的心事公之于眾,人們也許會說你的用詞語焉不詳、晦澀難懂,可幾年、幾十年、幾百年之后,也許會有人懷揣跟你一樣的秘密,翻開你滿是蛛網(wǎng)的詩集,讀到你的詩句,就好像被閃電擊中,他讀懂了你。這就是詩的魅力。
正因為如此,與所有的文學(xué)題材相比,詩歌是最見不得矯飾和造作的,你必須拿出你百分之百的真誠,掏出你的心,寫出人人皆有體會卻無人曾描摹的感受,才能打動人心,無數(shù)長夜,你握著手中的筆,祈求繆斯女神降臨片刻,繆斯女神卻來無影去無蹤,毫無道理可講。于是你開始依賴酒精制造的幻覺,可是那些曾經(jīng)跟你在酒吧徹夜暢談的同伴,都已寫出無以倫比的詩句,嫉妒開始在你心中滋生,你開始懷疑你自己是否真的有才華,開始質(zhì)疑自己僅僅是不自量力的平庸之輩,終其一生都在詩之殿堂的大門外徘徊,所以許多詩人都在自戀、自滿、自負(fù)、自卑的反復(fù)循環(huán)之中,最終耗盡了自己。你覺得你有膽量、有準(zhǔn)備來承受這一切嗎?”
聽到此處,牟光坦剛想說什么,燕卜蓀接著說道:
“現(xiàn)在我來回答你最初的問題。我聽過中國的一句俗語:一樣米養(yǎng)百樣人,我十分喜歡。我從長沙一路跟著學(xué)校過來,你所說的那些我都感同身受,許多同學(xué)都相應(yīng)國家的號召棄學(xué)參軍了,這自然是報效國家最直接的選擇,但對于每個人來說,卻不見得是最好的選擇。有的人天生就是卓越的戰(zhàn)士,有的人卻適合在書齋枯坐,在文字中求索,就如我剛才所說,每個人的使命不同。
你剛剛說,你的文字改變不了這個時代,你的一切努力似乎都注定毫無意義,你覺得上戰(zhàn)場或者做實業(yè)對這個國家更有益處,你會這樣說,或許是不懂文學(xué)的偉大之處。幾千年來,人類創(chuàng)造出無數(shù)偉大的文明,從無到有的建造了我們看到的世界,可人有多偉大,就有多脆弱,面對無常的人世和無法逃避的苦痛,我們的祖先開始用文學(xué)安慰自己,而且時代帶給個人的傷痛越大,文學(xué)帶來的慰藉作用就越強,永遠(yuǎn)不要低估文學(xué)的力量,更不要低估個體的力量。你用你的真誠,留下你的聲音,自然會有相同心境的讀者穿越時空的阻隔找到你,跟你實現(xiàn)聯(lián)接,也許彼時你已不在人世,但你的詩歌仍舊留存于世,仍舊在感動著、鼓舞著被生活捶打的人。
你說,魯迅先生認(rèn)為,文學(xué)不能脫離于時代,我倒是覺得對于詩人來說,語出驚人是最好的。我認(rèn)識不少的詩人,在我看來,偉大的詩人大多是自戀的,他們堅定不移地相信,他們是在書寫自己,更是在書寫所有人。你告訴我,你想做一個詩人,那你就要發(fā)自內(nèi)心地相信,你天生就是一個詩人,不能有一絲一毫的懷疑,只有這樣你才可以一直在這條越走越孤獨的路上一直走下去?!?p> 燕卜蓀的一席話,讓牟光坦思緒翻涌,他的胸口漲得滿滿的,卻什么也說不出來,不知道什么時候,群星漸次隱沒,天要亮了。
燕卜蓀坐起身來,突然指著前方喊道:
“快看!”
牟光坦坐起身來,看到地平線處一輪紅日探出了頭,陽光披灑大地,不知何處響起了洪亮的雞鳴,蒙自縣城在這光芒之中逐漸蘇醒了,雖然徹夜未睡,他不但毫無睡意,反而覺得身上有花不玩的力氣。
大街上的人們開始勞作,許多人挑著擔(dān)子進城來,路過的人看著城墻上的兩人都十分稀奇,對著他們指指點點,燕卜蓀對他們笑著揮揮手,大喊:
“早上好??!”
行人趕緊加快腳步,對那個笑瞇瞇的怪人理都不想理。
燕卜蓀拾起了空酒瓶塞進西裝口袋,看了看那堆灰黑的余燼,長呼了一口氣。
“太陽出來了,詩的魔力也失效了,我們趕緊下去吧!”
兩人七手八腳趴下城墻,想是趕上了大街子,他們泯然于摩肩接踵的販夫走卒之間,被生動的煙火氣瞬間包裹住。
“你看,我們眼前的是什么?”
牟光坦不明所以地看著四周,搖了搖頭。
“這就是詩??!”
牟光坦剛想說話,被燕卜蓀拉住了袖子:
“我肚子餓得咕咕叫了,走,吃米線去,我請客!”
牟光坦笑了,天亮了,他心中的疑問也已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