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沏一盞茶來。”
“嗯!”我擲了筆,起身將那晚早起沏的杏仁茶遞了出去,適有宮人另沏了茶,未及遞入簾中,我連忙擺了擺手,低聲道:“換一盞六安瓜片?!?p> 六安瓜片因是綠茶中唯一去梗去芽的片茶,十分清雅甘醇,是他慣常飲慣的茶,適才宮人沏的正山小種紅茶,是他平日里最不喜的。
我想起了全部,自然也想起了有關(guān)于他的一切,當(dāng)他從我的手中接過茶碗,我看到他不自的別開了臉,未及飲上一口,便摞下了。
“以后不必再沏這茶,如今孤已經(jīng)不喝這個了。”
“是,”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抬手欲撤去素潔的茶碗,他卻扯住了我的衣袖,我一驚,長袖一掃,滿滿一盞滾燙的茶水,俱潑在他的身上,慌忙中,我深恐他被燙到了,連忙從袖中取了帕子替他擦拭,他一個打橫便將我輕輕抱起,轉(zhuǎn)入大案后的屏風(fēng)。
“什么也不必再說了?!蔽椅醇皰暝?,便陷入了他的懷抱,那是記憶中無數(shù)渴望過的懷抱,寬厚、溫暖,埋首在他的懷中,淚水不爭氣的流了下來。
“你不要哭,”他取下我頭上皂色的烏沙,滿頭青絲散落,纏繞著他藏青的袍服,他有力的雙手撫觸過我面冰涼的肌膚,然后穿透長發(fā),一寸一寸撫觸著柔軟的發(fā)根。
那是一種心都能夠被撫觸到的纏綿,我卻緊抿著蒼白的唇,克制著心中的激蕩。此時此刻,我還是那樣在意他,還是那樣渴望他,可是我們已經(jīng)回不去了。
“你為什么會再度出現(xiàn)……”
“不是因為你,”我明明貪戀著他溫暖的懷抱,卻如被蟄到一般猛然的推開了他,彼時,兒臂粗的蠟燭將要燃燼,隔著透雕的獨(dú)山玉屏透了過來,瞬間的跳亮,在那以后滿室黯淡……有的夜的深沉,還有傷透的心。
“小姐,謹(jǐn)親王殿下有請?!?p> 整夜未眠,聞得如意傳話,我恍惚的起身,抬眼望了望風(fēng)雪涌進(jìn)的簾架門,天已經(jīng)大亮了,只是陰沉沉的,對鏡梳妝,一雙眸子烏青得厲害,拿帕子敷了敷,不見好轉(zhuǎn),只得敷了層淡淡的脂粉以期遮擋。記憶里堂姐極擅打扮,寶髻松松挽就,鉛華淡淡妝成,無論是遠(yuǎn)觀還是近看,總是精致的無懈可擊。
我卻不喜歡涂脂抹粉,淡妝也不喜,可事到如今,忽然有些能夠體會她當(dāng)日的心情,她一定也是這樣熬過了一個又一個漫長的夜,才會出于無奈,將自己掩藏在鉛華下。
死,對她而言,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你越來越像云曦?!?p> “我像的不是云曦,而是宮里的女人到了最后都只有一張臉?!蔽覔沃嗌膫?,站在雪地中,只覺風(fēng)吹得頭痛,因而嬌怯怯的,總是一幅不勝之態(tài)。
“還覺得冷嗎?”
他又如常般解了厚重的披風(fēng)搭在我的身上,其實我穿得不少,并不是那么需要他的照拂,何況在我真正需要他的時候,他卻淡而處之。
但我未曾拒絕,習(xí)慣成自然,就算是虛情假義也早已看得平常。
“天這樣涼,殿下有話不妨直言?!?p> “你心里是怎樣打算的?”
“不知道,”我一向極有主意,哪怕是最無助也最困難的時候,都會千方百計的算計,為自己謀一條出路,可當(dāng)我想起了全部,卻是無言以對。
“你若是見著他覺得不自在……”
“我沒有覺得不自在,任我過得如何艱難,還是比堂姐要強(qiáng)。”
淡淡一笑,就如同看一個事不關(guān)己的笑話,堂姐是被謹(jǐn)親王親手送給博陵帝的,當(dāng)初我曾恨過的,無數(shù)次埋怨堂姐搶走博陵帝,其實只是謹(jǐn)親王在背后一手策劃。
“是啊,我欠她是這樣多。”
看得他一幅感傷的模樣,我讀懂了他的來意,以他今時今日的權(quán)勢,總是能夠彌補(bǔ)些許當(dāng)日失去的,唯一無法挽回的是堂姐的死去,于是,我便成了最好的替身。
在這一點(diǎn)上,謹(jǐn)親王與博陵帝無異。
“若殿下感到歉疚,還是去堂姐的墳前懺悔一番,恐怕顯得更有誠意?!?p> 我譏諷地挖苦他,自然也拒絕了他的好意,想起兒時對祖母上官魯氏說過的那句話,姐姐使過的東西,才不惜憾……姐姐寄情過的男人,我更是不屑。
他若是個堂堂正正的男人,就不會拱手送出自己的女人,我這樣想,一個優(yōu)雅的轉(zhuǎn)身,距離謹(jǐn)親王,越走越遠(yuǎn),他沒有叫住我,只是低低的道了一句:“你瞞得這樣好,瞞過了許多人,以至于瞞過了自己,卻瞞不過我,當(dāng)初你失憶,之所以依戀我,是因為我與他有幾分相似?!?p> “是啊,誰讓你們是叔侄。”我應(yīng)了應(yīng),不曾停下腳步,欺騙得太久,始終是謊言,既然最后我選擇想起,總還是要去面對。
我選擇面對,也讀懂了謹(jǐn)親王之前對我說過的每一句云遮霧繚話,隨著我記憶的蘇醒,他心底藏著的那個與堂姐重溫的舊夢終于徹底破滅。
“素履,你可不要后悔?!?p> 這是謹(jǐn)親王對我說過的最后一句話,隨著我漸行漸遠(yuǎn),他的聲音終是消逝在風(fēng)雪中,回想起失憶后與他相處的總種,只差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我便真愛了他。
眼下可好,有一種落了白茫茫的大地,真是干凈的感覺。
可是我的人生卻永不會消停,這僅僅只是另一個開始,回到重華宮,已經(jīng)是燈火闌珊,上京的天黑得極快,適有成群的宮人,一盞一盞點(diǎn)起牛皮紙糊的宮燈。
“你的心意孤明白,早些回去,天黑了道難走?!?p> 未及步入軒轅殿,便聞得恭親王低沉而又溫和的聲音,難得的溫存,難得的溫柔,借著淡薄的燈火,我看到一道窈窕的身影,正慢慢的透了過來。
“奴才恭送王妃?!?p> 我當(dāng)是誰,原來是他新娶的正妃,大約是在我出宮以后,據(jù)聞恭慎長親王便央了太后為還是王世子的他,續(xù)弦另結(jié)了一門親。
“就有勞楊公公多費(fèi)費(fèi)心,王爺新近越發(fā)瘦削了。”
他新娶的這位王妃不僅比從前那個死去的世子妃要標(biāo)致,性情看著也好,一路幾近著是淺笑著出了門,我便退了一步,將身影沒入無邊的夜色中。
由來只有新人笑,有誰聽到舊人哭,于他而言,我連個舊人都算不得了,自那以后,我便再不曾去過軒轅殿,每日命如意取了折子,只在自己的房中朱批。
他也不曾命人來尋問這我,我二人雖同在一屋檐下,其生分猶勝于從前,這樣的情形一直持續(xù)到冰雪消融,上京終于迎來遲到的春天,闔宮的宮人皆換上了淡青色的宮衣,我亦不例外,只穿著蓮紋青的直裾長裙。
因是足戶不出,一頭青絲便毫無束縛的婉轉(zhuǎn)于肩頭,經(jīng)過兩個月的調(diào)養(yǎng)將息,我似乎是豐
腴了些,這日批折子,不甚被打番的朱砂染濕了衣袖,取絹子來擦拭,但見皓腕上的白玉鐲子不是再空落落的,而是不松不緊的貼著瑩白如玉的肌膚,喜歡這樣的自己,倘或能夠這樣平平安安的過下去,卻也是好的。
此時,隔著支窗,卻聽得一陣厚底薄靴傳來急促的聲音,我心一緊,未及撩簾子,但見御前的人登堂入室,是大太監(jiān)福寶康,一面喘著粗氣兒,一面拉著我就往外走:“快,上官大人,皇、皇上病危?!?p> “皇上在昏迷中,一直叫著你的名字?!?p> 容不得我多問,他與眾人連忙將我塞入轎子,轎子騰空而起那刻,我忍不住望向軒轅殿,心中只道,恭親王應(yīng)是睜眼看著的罷,卻不知,偌大的軒轅殿前何曾有他的聲音,甚至連楊太監(jiān)等宮人皆不在殿外候著,整座重華宮空蕩蕩的,他不知是何時離了宮。
又是一語不發(fā),又是不辭而別,和那年一模一樣,只是如今,我不再感到難過了,各人自有各人命,何況我們早已分開。
我這樣想,一顆心反而變得出其的安靜,就算博陵帝召我前去是殉葬,也不是那么的害怕了……不怕了,什么都不怕了。
再度踏入紫垣宮,面對躺在病榻上仍囈語著,不停地呼喚著我名字的博陵帝,有愛,有憐,還有些惋惜,憑心而論,埋怨過他,卻并不是真恨毒了他。
“皇上,您可千萬要好起來?!?p> 跪伏在他的枕畔,我看到他蒼青而又枯瘦的手從錦被里慢慢探了出來,便抬了手,輕輕握住他,就像年少時,他牽著我那般……
我對他最初的愛,應(yīng)該是如對兄長一般的依戀。
喜歡他的溫文儒雅,也喜歡他和暖的微笑,而堂姐的介入,卻生生的奪走了他,當(dāng)他的關(guān)心不在,喝護(hù)不在,任何我無論如何討他的喜歡,他仍是伴在堂姐左右,我便怨了他,也恨了堂姐。
“十年前,朕在永巷遇見的那個小女孩兒是不是又回來了?!?p> 一盞參湯灌了下去,博陵帝終于睜開了雙眼,他明明已是懨懨一息,眸子卻是那樣清明,他看我的眼神亦如當(dāng)年初見,盡是溫和。
福寶康卻在背后悄悄的提醒我,說皇帝是回光返照,要我揀緊要的話來說……最緊要的時刻,我竟成了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人,既感到難過傷心,又面臨著一種空前的壓力。
“皇上,如果可以,奴婢只愿時光永遠(yuǎn)的停留在那一刻?!逼缴谝淮胃惺艿綔嘏?,第一次感受到尊重,我以為那便是愛了,可以依靠的愛,可以守望的愛,就算與男女之情無關(guān)。
“可嘆那時奴婢太過淺薄,倘或重來一次,奴婢一定不會嫉妒姐姐,也不會和姐姐去爭?!弊鲞^的事可以不后悔,但在這件事上,卻是幡然悔悟,為時已晚,早在姐姐死去那刻,我已知悔了。
“她若泉下有知,最后還是會原諒你?!彼閯又旖俏⑽⒁恍Γ腥舢?dāng)年俊朗的模樣,我只覺心下一酸,眼淚就像是潰如堤防。
其實,姐姐是否會原諒我早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原諒了我。
“但是上官,朕只希望你能夠明白一點(diǎn),不是你想就可以?!?p> “就像皇上明知姐姐心中所愛其實另有其人,卻也心甘情愿么?”
對不起,并不是我刻意的要重提那些令他無言以對的傷心往事,我只是希望他能夠走得灑脫一些,他做這十年的皇帝,沒有一日是自在的。
“朕何嘗不知深于情而不困于情的道理,偏是朕做不到,但朕卻希望你能夠做到,不要重蹈覆轍?!比酥畬⑺?,其言也善,他的言語雖輕,卻極其懇切,字字句句重于泰山,我只能拼命忍住淚水,拼命不住點(diǎn)頭。
“傻丫頭,從來就沒有萬壽無疆……”
生與死,博陵帝竟是看得這樣明白,早已參透,這才是我所認(rèn)識的博陵帝,臨死前,他終于找回了自己,也找回了昔日那個我。
“皇上,不要,您不要離開――”
當(dāng)他緩緩闔上雙目那刻,我死拽著他的衣袖,用盡全力的搖晃他,只想要牢牢的抓住他,可是他的魂魄卻如水一般在我的指縫消散。
任我萬般悔恨,卻是無能為力。
“上官,如今不是哭的時候,”趁著闔宮慟哭,福寶康卻勸住了我。
“快、你要搶在太后與諸王的前頭?!毙蝿菥o急,福寶康忙命宮人關(guān)閉紫垣宮大門,并命他全部退至寢殿三丈以外的丹樨上。
偌大的寢殿頓時死一般的靜了下來。
福寶康拉著我先是向博陵帝的法身道了聲“得罪”,縱向躍上御榻,抱起皇帝漸漸冰涼的御體,我便順著他焦灼的視線揭開錦被,一只小小的寶函與御榻嵌在一起,連忙拔了頭上的簪子,順著函上金絲掐的扣子,輕輕一提,寶函被取了出來。
“這上頭有孔,”這寶函我曾不止一閃見過,宮中有身份的人方可使用此盒收納貴重的物品,故設(shè)計精巧,以金絲掐玉片相接而成,十分難打開。
“鑰匙就在大行皇帝的手上,”聞言,我只得壯著膽子去扳博陵緊握的右拳,許是他的魂魄尚未走遠(yuǎn),輕輕一觸,他的手掌便松了一線,銀針大小的鑰匙不偏不倚落我的手上。
“皇上,只是奴婢人微言輕,如何能夠?qū)崿F(xiàn)您的心愿?!贝蜷_寶函,瑩亮的光芒一閃而過,待我顫動著雙手將此物取了出來,卻是傳國玉璽,有了它才能夠真正號令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