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顏回到坤寧宮后,立即緊閉房門,盯著安德三:“你做手腳了?”
安德三腆著笑臉哈腰道:“奴才說呀,主子您就是后宮一等一明白聰慧的人兒!旁的壓根兒就沒人兒能比得上您?!?p> 朱顏瞪著安德三,沒好氣道:“少來這一套!廢話少說?!?p> “奴才句句發(fā)自肺腑,可沒奉承您哪!”安德三笑嘻嘻,下一瞬語氣稍變,正色道,“正如主子所想,奴才確實是做了手腳。原本那砒霜是在紫玉屋里頭的,奴才搜著后偷偷塞入了暗袋中,等到了絳云房中奴才又偷偷把它塞到絳云枕頭底下,故意讓所有人都瞧見發(fā)現(xiàn)的那一刻,這便沒有人能懷疑到奴才身上,即使是懷疑也是啞巴吃了黃連,呵呵!栽贓陷害這種把戲奴才早已見慣,倘若不這么做,平貴人奸計得逞,慧妃可就真遭殃了?!?p> 朱顏含笑敲了敲安德三頂帽:“你這只狡猾的狐貍!我還真是沒看錯你,這回你可是幫了大忙了,回頭重重有賞??!”
安德三佯裝委屈道:“奴才只求主子別再賞奴才爆栗子就是了?!?p> 朱顏“哈”地一笑,轉身坐到圈椅軟墊子上,伸手去抓透過窗紙流瀉而進的陽光,“陷害慧妃這事兒平貴人定然脫不得干系,你也見著了,東靈和絳云那兩個匣子都是前不久我才送給平貴人的,里頭的東西更不用說,名貴的只要讓六庫一查出處,即刻便可知曉?!?p> “主子到底還是心軟,不曾當面揭穿平貴人?!?p> 朱顏眼前仿佛再次浮現(xiàn)林夕夕那張永遠充滿陽光的笑臉,就像現(xiàn)在自己手中握住的一縷光芒。平貴人那樣的一張臉……真是一張免死金牌呢,“她要是再不明白我的苦心,執(zhí)意要自掘墳墓,只怕最終我也愛莫能助。再者說來,我看她失了方寸的樣子可不像是殺害常答應陷害慧妃的主謀,她也沒那個能耐,揭穿她只會讓她成為代罪羔羊,于事無補?!?p> 安德三略略一尋思:“還真是!如此說來……昭嬪?”略一沉思,突然眼睛精光一閃,幾乎是小喊出聲,“主子好好兒回想一下,絳云最后說的一句話是:殺人兇手!兇手!老天會讓真正的兇手償命的!主子可覺得蹊蹺得很?”
朱顏收回沐浴在陽光下的手,揉揉太陽穴,帶著一絲疲倦道:“還是那句話:沒有證據(jù),一切免談?!边€沒等安德三反應過來,又道,“對了,絳云昨日去御藥房領取砒霜一事你怎么沒有告訴我?不是讓你叫人盯著她嗎?”
安德三道:“昨兒個絳云確實是去了御藥房,但是御藥房耳目眾多,奴才吩咐底下的人切莫打草驚蛇,牽扯進御藥房的人總是不大好,這便沒有進一步打探她取的到底是什么藥,也怪奴才沒留心,沒往那方面想去?!?p> 朱顏點點頭,道:“這事兒不怪你。常答應的死還只是個開端,前方或許還有更大的陰謀等著我們?!倍巯驴磥?,首當其沖就是慧妃。他沒有能力保住慧妃腹中的小生命,只能盡全力保住慧妃了。
安德三道:“唉,主子這后宮之主也忒的難當了?!蓖蝗幌肫鹨皇拢p輕煽了自己一巴掌,壓低聲音道,“哎喲,差些把重要的事兒給忘了!皇后主子,您那日讓奴才查的事兒有眉目了!鐘粹宮中手上有傷痕的人兒奴才知道是誰了!”
朱顏兩眼直勾勾,“是誰?”
“林忠!”
朱顏愣了愣:“你查清了嗎?鐘粹宮那么多奴才,只有他一人身上有傷痕?”
安德三堅定道:“是的,皇后主子,奴才和小信子一進鐘粹宮便把所有內(nèi)監(jiān)臉上、手上凡是露肉的地方都細細察看過了,并沒有人有傷疤,奴才原也沒想到會是林忠,也是趕巧了,方才他和奴才一起搜的鐘粹宮,他無意識挽起袖子,奴才這才親眼見到他手腕處有幾道極深的抓傷,那不是女人尖尖的指甲抓傷的是什么?奴才眼力好,看得仔細,那是新傷,常答應抵死掙扎下的氣力想必極其嚇人,那傷口可深著呢!”
朱顏一臉了然:“這就難怪了,林忠是鐘粹宮首領內(nèi)監(jiān),只有他能做到將常答應神不知鬼不覺地殺害,也只有他能威逼利誘絳云和東靈,把砒霜放到紫玉房中……”
安德三握緊拳頭,切齒道:“慧妃待他可是不薄,這個吃里扒外的腌臜小人!他手上的傷不是明擺在那嗎?主子可要即刻拿他問罪?”
朱顏無奈搖搖頭,道:“死無對證,單單憑他手上的傷痕又豈能將他治罪?你可別忘了,明著他可是慧妃的人,若是他受人指使一口咬定是受慧妃之命殺害常答應,再加上絳云那番臨死的言行,你認為慧妃還能安然無恙嗎?”
安德三暗抽一口涼氣,沉默不語了。
平貴人出了鐘粹宮,臉色鐵青走在長街上,頭頂陽光正好,暖暖打在她稚嫩的臉上,她卻只覺灼熱得像正被人狠狠掌嘴。
行至一左右拐角處,平貴人突然停駐,看看左邊望望右邊,始終沒有向前踏出一步。
緊緊跟隨在其身后的凝萃遂道:“貴人,您是想去坤寧宮還是咸福宮?”
平貴人惱道:“如今倒是我左右不是人了!”
一抹寒意隱藏在凝萃眼底深處,“貴人莫慌,依奴才看來,皇后娘娘方才擺明了是要與您撕破臉的意思,即便今日放了您一馬難保來日不再顧念姐妹之情,若真是如此,貴人今后在宮中的日子可就難捱了。奴才細細想來,絳云之死昭嬪還是下了番心思的,奴才想昭嬪之所以瞞著貴人是怕牽連了貴人,只是貴人今兒無端端攙和了進去,還……”小心措辭,“讓這件事兒復雜了,昭嬪只怕要生氣,貴人還是趕緊去一趟咸福宮吧?”
“你以為昭嬪就是個可靠的善茬兒?”平貴人深吸一口氣,看了一眼坤寧宮的方向,到底還是收回視線轉而向右走去,“罷了,去咸福宮吧?!?p> 凝萃低垂著頭,沒有人看見她的嘴角斜斜勾起:“是,貴人小心腳下?!?p> 未艾抬手掀起簾子走了出來,只微微欠身,笑道:“平貴人來得真不是時候兒,我家娘娘這幾日精神氣兒欠佳,這會子寬了衣正要睡下呢!這不一聽您來了,也不忍心讓您白跑一趟,且讓您在這兒候著?!?p> 平貴人心里添疑,面上笑著:“那便讓昭姐姐安心歇著吧,我明兒再來就是。”
未艾提高了聲調:“我家娘娘說了,今兒個是得見上您一面兒的,請您在這兒候著,您要是一走,奴才可怎么向我家娘娘交代?”
平貴人內(nèi)心明白了,笑容便僵在了臉上:“既然昭姐姐如此念著我,我便在此等她了?!?p> 未艾這回卻是連欠身都免了,只笑道:“那貴人在這兒好生候著,請恕奴才不能陪著您了。”說完轉身縮回了簾子里去了。
平貴人恨恨瞪著簾子,抿著嘴一言不發(fā)。入了深秋,雖然不是夜里,但是涼風一陣一陣地刮著,久了也是吃不消的,更何況她這一站便由日中站到了深夜。
咸福宮中宮燈已經(jīng)點燃許久,平貴人臉色白得嚇人,在暗弱燈光搖搖擺擺的晃射下猶如鬼魅降世。突然,她一個踉蹌,凝萃眼疾手快忙上前扶住,有意大喊:“貴人!你可別嚇奴才!貴人……”
里頭即刻傳來未艾不耐的聲音:“外頭是什么東西在亂吠呢?膽敢驚擾了昭嬪……”聲音越來越近,直到從簾子中探出了一顆頭,滿臉驚詫迎了出來攙起平貴人,“哎喲平貴人哎!您怎的還在這兒候著呢?我家娘娘吃著藥實在是乏得很,也沒什么心思見您了,怕您等著急了,正午時分便讓奴才請您先回去,奴才不是早就吩咐芯兒出來傳話了么?”說著朝里間低低罵著,“芯兒,你這缺心眼兒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兒哪?你快給我出來……”
平貴人冷冷一笑,甩開未艾的手,冷冷道:“何必難為一個小宮女呢?”緊咬嘴唇,忍著錐心疼痛慢慢屈下僵硬如冰的膝蓋,“昭姐姐,妾知錯了。”
半晌,里頭才幽幽傳出一句懶懶的話:“進來吧?!?p> 昭嬪身上確是僅著寢衣,只在肩膀上披著一件妃色圓領兔毛披風,不施粉黛的眉目淡似云煙,散落的青絲直達腰際。她抬眼掃過平貴人,慵懶的視線重落指尖的金護甲上,“坐?!?p> 平貴人只白著臉站著,低眉道:“妾不敢?!?p> 昭嬪嗤然一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還有你不敢的事兒?你能耐大了去了,倒是說說看,咸福宮里頭兒是不是也有你的眼線?”
平貴人心里一驚,再次下跪,“姐姐想哪兒去了!姐姐待妾的好妾不是不知道,不是不感恩,妾豈是那等陽奉陰違之人!妾知道昭姐姐向來不喜慧妃,收買絳云和東靈本意只是出于將來能助姐姐一臂之力,妾不知她們二人實則便是姐姐的人。又何嘗想到到頭來是自己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是妾太過低估了皇后,沒曾想到她會連東靈和絳云的房間也搜……”
昭嬪隨意放下茶盅,杯底與桌面相碰撞發(fā)出了沉悶的聲響,慢悠悠道:“是你太蠢?!?p> 平貴人眼中的怒意一閃而逝,咬緊牙關,哽咽道:“妾愚昧無知,給姐姐添堵了,姐姐要打要罵,妾都甘愿受著?!?p> “哪兒能呢!”昭嬪短嘆一聲,對凝萃道:“快扶你家主子坐下,”又看向未艾,“沒眼力見兒的東西,沒看見平貴人凍壞了嗎?”
未艾忙不迭福下身去,“奴才這就給平貴人沏一杯熱茶來。”
“多謝姐姐?!逼劫F人這才在凝萃的攙扶下一瘸一拐地坐到底下繡墩上。
昭嬪正眼看向平貴人,“說實在的,這事兒也怪不得你,全賴本宮有意瞞著你,若是先知會你一聲兒,眼下興許就不是這般光景了。你呀你,真是白費了本宮一番苦心,本宮本是琢磨著近日皇后對你起了疑心,生怕你受了連累這才把你撇開,你倒好,自己個兒撞上門兒去了,你說本宮能不生你的氣嗎?”
平貴人硬生生擠出一抹愧疚之意:“妹妹白白讓姐姐操心了……”
昭嬪勾唇一笑,頓時艷色無邊:“也不全然,至少本宮明白你的心到底是向著本宮的,只是今兒個這么一鬧,皇后對你的疑心只會有增無減,你那兩匣子東西聽說她可是好好兒收著呢,你要怎么跟她解釋?”
平貴人眸色一冷:“事情已經(jīng)到了這地步,也無需解釋了?!?p> 昭嬪莞爾:“這也好,省得你再戴著虛情假意的面具了,本宮怕你戴久了會習慣?!?p> 平貴人接過未艾呈上的茶盅喝了一口后捂在手心取暖,聽到這句話心頭一陣冷笑:這宮里頭誰不是戴著虛情假意的面具?
昭嬪突然又道:“人果然還是貪得無厭的,想必你那兩匣子兒都是些好東西,絳云這賤婢皇后始終盯著呢,你是沒法兒從她嘴里探到些什么的,那么就是東靈了,你都從她那兒打聽到什么了?嗯?”
平貴人用勁緊捂住手心中的茶盅,冷透的身子微微抖動著,茶水雖熱,一時也暖不透她的心,“昭姐姐的人口風可是緊得很,就算知道妾是姐姐這邊兒的也是三緘其口呢!妾好說歹說那丫頭才愿意透出領取砒霜一事,只是……妾不明白的是姐姐為何命東靈和絳云二人同去領取砒霜呢?絳云這一去御藥房,可不就讓皇后逮著了破綻么?”
昭嬪半瞇著眼,沒甚氣力般冷冷一“嗤”,“本宮可沒讓絳云去領那勞什子砒霜,只是勸她為了她家人后半生的安虞貴賤著想,拿她一條賤命換取一家子兒的榮華值當?shù)煤?,這個添亂的賤婢怎么想著吃兩份砒霜,不是瘋了是什么?!?p> “妾見她臨死前發(fā)瘋的模樣兒,還真不像是演出來的……咦?不對啊……”平貴人狐疑道,“絳云若是已經(jīng)拿了東靈給的砒霜為何還會再去御藥房?莫非……”
昭嬪倏地瞪圓了雙眼。
平貴人心中暗笑,面上是靈光一閃的驚愕:“絳云是有意為之!姐姐試想,她可是常答應的家生丫頭,主仆之情自然非同一般,姐姐暗害了常答應難保她不會懷恨在心,后來姐姐又拿她家人的性命相要挾……”
昭嬪瞪圓著的雙眼下一瞬又半瞇著,那波光流動之中也不知在醞釀著什么驚濤駭浪,只聽見她低低笑開了:“既然她連家人的性命都不在意,想必是打算一家子兒在地府相聚了,也好,這也是團團圓圓的好事兒,本宮會成全她的。”
不知是太冷還是害怕,平貴人的手突地一抖,茶水濺出,濕了衣襟。
昭嬪淡淡一“嗤”:“瞧你笨手笨腳的,得了,在外頭凍了一天,又累又餓的,回頭若是傳出本宮虐待妹妹可就不好了,趕緊回去歇著吧?!?p> “哪兒能像姐姐說的呢!姐姐是悉心教導妾,旁的人若是敢瞎說半句姐姐的不是,妾定然不依?!?p> 昭嬪抿嘴輕笑:“好聽的話兒本宮聽多了,膩味兒的很,你也省省這套,滾吧?!?p> 平貴人僵硬著站起,福下身去,恭謹?shù)溃骸笆?,妾告退,夜深了,姐姐安寢?!?p> 深宮陰暗一隅,破敗朱紅窗門大開。夜,靜謐得過分嚇人。突然,一群黑乎乎的烏鴉嘩啦啦從窗門中飛出,轉瞬便消失在寂寥的夜色中。
慘淡月光照進窗子里,蒼白打在一道纖細人影上,卻恰好照不到她的臉,她就那樣靜靜地站著,隱藏在黑暗中的臉也不知是怎樣的一副神情。
未幾,身后斑駁厚重的朱門“呀”的靜悄悄打開了一條縫,一抹太監(jiān)身影溜進,彎著腰身低垂著頭在殘破九曲屏風前站定,恭恭敬敬道:“四主子?!?p> 纖細人影還是動都沒動,發(fā)出的聲音令人如墜冰窖:“怎么來遲了?”
太監(jiān)似乎打了個寒顫:“有事耽擱了?!?p> “是常答應命案一事吧?”
“是的,四主子。”
纖細人影轉了身子,背對著月光,一頭青絲松散垂順而下,宛如一道墨色瀑布,自有一股冷意從內(nèi)透出:“進展如何了?”
太監(jiān)回道:“皇后似乎早已認定是昭嬪所為,只是苦無證據(jù)。今日絳云之死透著蹊蹺,看來平貴人也是難逃干系,依奴才看,皇后還是有意放過平貴人。”
纖細人影冷笑一聲,“皇后心太軟,斗不過昭嬪的。隨她們斗去,昭嬪一時半會也斗不死皇后,只要皇后一日不死,咱們就好辦事?!?p> 太監(jiān)道:“想必四主子也聽說了,皇上最近幾日又和皇后鬧了,這次是真動氣,接連著好些天都不曾踏足后宮一步,連常答應的案子也不聞不問了,就是每日從坤寧宮送去的燉湯也通通被原封不動地退回?!?p> 纖細人影靜默須臾,“無妨,你且做好你應做的事就是。記住自己的身份,旁的無關之事能不管則不管,切莫橫生枝節(jié)?!?p> 太監(jiān)頷首:“奴才明白。”
纖細人影從袖中暗袋摸出一嬰兒手掌般大的藥包,森冷道:“大仇能否得報就全靠它了,你萬萬小心行事?!?p> 太監(jiān)繞過屏風雙手接過藥物小心翼翼納入懷中,恭敬回道:“是,四主子,奴才告退?!?p> 朱門又沉悶緊閉,一縷夜風拂過,無痕。月影斜去,整座殘破宮殿頓時籠罩在一片吃人的暗夜中,黑得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