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蕭馥眼神中微露驚愕,但很快又在臉上貼了一層假笑,問道,“三郎是要進京么?”
高衍身上有典型的京都公子風華,舉止從容而利落。那些使常人感到又沉又累贅的錦繡寬袍,唯有穿在他身上,才顯得輕盈妥帖。
“是的,想進京一趟。昨天冀州刺史馮大人聽聞家兄來而復去,他沒來得及拜見,頗感惱火。我等本是冀州官員,卻棄州逃難至此,不能不說是大大的失職。因而刺史大人差我進京領(lǐng)罪?!闭f話間,高衍又對著蕭馥揖了一揖,接著道,“王爺知道,下官空有別駕之銜,但手中無財又無人……”
他兩手一攤,苦笑,但又笑得磊落舒朗,好像圣賢書中走出的謙和君子,對所有人都沒有威脅。
高衍說得合情合理,蕭馥若是拒絕,一來顯得不近人情,二來又仿佛心中有鬼。他迅速揣摩了一下高衍的用意,心想這個被兄長趕去做荒州別駕的弟弟,恐怕對其早有怨恨。既如此,讓他也去京中攪攪局,倒未必是一件壞事。
“三郎客氣了,你既然也是要進京,那便與崔記室同去吧?!笔掟柿恕?p> 高衍再次抱拳,然后轉(zhuǎn)向離容,說了一句:“四妹,事不宜遲,我們走吧。”
離容心中暗罵不妙,但還是硬著頭皮跟了上去。
“阿嘁!”
茉莉花的香氣從藏在胸口的瓷盒中溢出來,等走到刺史府門口的時候,離容終于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高衍回頭看了她一眼,邊牽過馬匹邊說:“你不是對茉莉花過敏嗎?為什么抹那種東西?”
“夫、干娘給我的……啊嘁嘁!”離容緊隨其后,掏出帕子抹了一把鼻子,“你怎么知道我對茉莉花過敏?”
高衍“切”了一聲,翻身上馬,牽轉(zhuǎn)馬頭,朝渡口馳去,沒說別的話。
他怎么知道?他當然知道。
蕭馥準備好的船已在渡口等待,十艘運糧,一艘運人。
載人的船只不比糧船小,原本可以住三個船夫,十個護衛(wèi),再加離容。如今因高衍要同行,護衛(wèi)之一就把自己的艙房讓了出來。
離容背著包袱入內(nèi),覺得除了腳下有些搖晃之外,這里面看著倒是跟一間普通的屋子差不多。
右手邊有一張小床,床上開了一扇窗,窗外是長江水。盛夏的日頭正毒,江水反射著烈日的金光,十分刺目。就算把窗拉上,那粼粼波紋也會映入室內(nèi),倒是蠻有趣的。
她現(xiàn)在沒有那么容易暈船了。
心中不禁又想起陸南生,不知他吃了午飯沒。他們現(xiàn)在是一人順流而下,一人逆流而上。想到彼此相隔的距離越來越大,她心中又是一陣酸楚。
她坐在矮凳上,隨手翻了一下肘邊貼墻的木板,才發(fā)現(xiàn)這竟是一張可以收疊的簡易小桌。正要擺弄擺弄,卻聽有人來敲門了。
“吃飯。”高衍的聲音從薄薄的木板門外傳來。
離容心想,這真是白日見鬼了。從前都是她做好飯端到高衍面前,現(xiàn)在高衍居然來叫她吃飯。如果有人告訴她這個高衍不是真的,而是由江湖術(shù)士易容假扮,她一定信。
開了木門,離容才發(fā)現(xiàn),高衍不是來喊她去吃飯,而是把三菜一湯端了過來。
他一點也不客氣地擠進了屋里,將飯菜擱在簡易小桌上,然后于離容對面落座。
離容頓時覺得頭大,頭痛,頭暈。
其實她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該怎么稱呼高衍?!叭纭?,是在人前叫的。私底下,兩人獨處時,難道也要叫“三哥”嗎?她覺得太假了。
不只是這稱謂太假了,應當說,她覺得眼前的高衍太假了。
別人或許看不出來,以為高衍本就是溫柔敦厚的模樣,但離容知道,他現(xiàn)在連頭發(fā)絲都冒著虛假的氣味。
高衍取了筷子,分給離容一雙,說:“坐下吃?!?p> “少爺……”她猶豫半天才開口,“少爺這不太合適吧……”
“有什么不合適?”高衍夾了一筷子青菜到離容碗中,說,“小時候不就這么吃么?”
離容反手握筷,呆呆看著白飯上冒著油光的綠菜葉,心想:這……有毒嗎。
高衍已經(jīng)一口吃下肚了,見離容還不敢下箸,他突然笑了笑,問:“你為什么這么怕我?我又不會吃了你?!?p> 離容咽了一口唾沫,往嘴里送了兩顆飯。
沒等她開口說什么,高衍又起了另一個話頭:“陸南生人不錯?!?p> 離容突然想到,那天晚上高衍把陸南生叫走后不知跟他說了什么,惹得陸南生大吃飛醋。她現(xiàn)在想問問高衍那是怎么回事。
“少爺……”離容小心翼翼地說,“那天晚上,你跟他說了什么???”
“再叫我‘少爺’,我讓你去江里跪著。”高衍用筷子指指窗外,“什么身份的人就該做什么事。從前你是府里的下人,現(xiàn)在你是母親正式認的女兒,你要知道這種分別。”
離容皺著眉點點頭,低聲叫了一句:“三哥?!?p> 高衍滿意地笑了。就在離容以為他不會告訴自己那天晚上對話的內(nèi)容時,高衍又開口了:“我跟他說,我喜歡你?!?p> “咳咳咳咳!——”離容驚得兩粒飯嗆進氣管,狂咳了一陣才緩過來。
雖然這個可能性她也不是完全沒想到過,但此刻聽高衍從嘴里說出來,她還是覺得猶如天方夜譚。
“我騙他的,你這么激動干什么?”高衍語氣中滿是嘲諷。
“哦哦……”離容喝了口水,問,“你干嘛捉弄他?”
“我捉弄他?我是為他好?!备哐苄χf,“我問你,你們兩個人,是誰先表明心跡的?你這么膽小,我猜應該是他吧?”
離容沒敢看高衍,眼睫低垂,雙手捧著飯碗點點頭。
高衍繼續(xù)說:“那是不是他一說喜歡你,你就決定生死相隨了?”
離容臉漲得通紅,也不知高衍怎么就能看穿自己的心思,又點點頭。
“太容易了?!备哐苷f,“你太便宜他了。得到得這么容易,他將來不知珍惜怎么辦?”
離容小聲說:“我……沒想那么多?!?p> “蠢貨?!备哐芘u道,“你對男人毫無了解,也敢學別人私定終身?”
離容一雙明亮的眼睛忽閃忽閃,她還是沒懂高衍在說什么屁話。
“還好我?guī)湍阊a救了一下?!备哐芟蜓矍叭搜Φ?,“有我這個勁敵在邊上虎視眈眈,他才不敢不對你忠貞不二,明白了嗎?”
離容扒拉了兩口飯,也不知該不該向眼前人道謝。雖然高衍一副說得很有道理的樣子,但她還是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不想給陸南生樹立什么威脅,只想一股腦兒地相信他。
好笑的是高衍居然有這份心。
“多謝三哥。”離容笑著往高衍碗里夾了一塊肉,“三哥,你打算去京城呆多久?你把嫂子和利兒留在建康,不會很想他們嗎?”
想張唯文?高衍壓根就沒想到這個問題。他無所謂地笑了兩聲,道:“你嫂子是個能干人,沒必要太惦記。她也不見得想我?!?p> 這話聽得離容心里冒了一陣冷氣,她不敢再問高衍夫妻的事,但一時又找不到別的話題,只能埋頭吃飯。
片刻過后,高衍忽然喊了一聲:“離容?!?p> 他語氣中透著認真,讓離容不能不洗耳恭聽。
“有時候我覺得你跟母親很像?!?p> 離容怔怔地聽著,覺得莫名其妙。崔夫人是大族嫡女,而自己則出身卑微。兩個人的心氣天差地遠,怎么會有半分相像?
“其實你很倔強,是不是?從前我那樣待你,你沒吭過一聲。因為你心中有別的天地,你不屑與我計較?!?p> 聽到這里,離容差點就點頭了。
“你倔強又心軟,跟母親一樣。當年父親納了小妾,母親雖然不悅,但一個‘不’字都沒說。她不能自降身份去跟那賤婢爭寵,這是她的倔強。但是她又心軟,她繼續(xù)跟父親住在一起。只要父親稍有溫言軟語,她便會笑顏相迎。那時的她或許以為,人無完人,只要父親心中有她,那么夫妻之情尤可挽留?!?p> 高衍說的這些,離容并不知道。她那時太小了。
“她的倔強,使得她不愿為自己出頭。她的心軟,導致她一再受到傷害。我不希望你重復母親的路?!懩仙莻€不錯的人,但他到底有多好,日子久了才能看清。我知道,你若受了委屈,會像母親那樣,若非倔強地撐著,便是卑微地等著。這樣都不對。”
離容眼眶有些濕潤,溫順地點點頭。
高衍起身,最后說了一句:“平淡生活最磨人,你愿忍多久是你的自由,但別忘了,忍不住的時候,可以回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