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史府中,崔道雅聽著身旁丈夫久久沒有勻順下來的呼吸聲,問道:“你怎么了?睡不著?”
蕭馥本想裝一裝,但又覺得瞞不過妻子的耳朵,只得翻了個身,面對崔道雅,點點頭。
崔道雅拍拍他的胳膊,道:“事情都已安排妥當,沒什么可擔心的。離容是個機靈人,她的干娘、情人又都在我們手中,她一定能把事辦成。”
蕭馥嘆了口氣,說:“且不說能不能辦成此事,這一路風險難測,就怕她有去無回?!?p> 崔道雅笑了,道:“你是心疼那丫頭,還是怕陸南生真的造反?”
蕭馥回以兩聲苦笑,說:“丫頭固然可惜,但建康城中幾十萬人的性命更加可惜,不是嗎?”
崔道雅這下真被逗樂了,她搖搖頭,道:“你這便是杞人憂天了。陸南生又不是一介莽夫,他這樣的文武兼資之才,這么會吃苦,這么有毅力,當然以建功立業(yè)為先。你從前那樣克扣他的糧餉,限制廣陵軍的活動范圍,他都忍下來了,如今怎會真的為了一個女人而使得前功盡棄?”
蕭馥問:“你覺得,他只是虛張聲勢?”
崔道雅回:“你不信?我可以跟你打賭!若離容真有個三長兩短,陸南生絕不會冒著被朝廷討伐的危險舉兵南下。到時候,你從揚州地界找些跟離容樣貌相似的姑娘,送給他,當做賠罪,也就是了?!?p> 聽崔道雅如此一說,蕭馥不只沒覺得釋懷,反而更加眉頭緊鎖。
半晌后,他對妻子道:“夫人,我什么都信你,什么都聽你,唯有這件事,我覺得你想錯了?!?p> 崔道雅本來很困,但聽蕭馥這樣說,突然來了興致,一時間睡意全無。
她問:“你覺得我錯看了陸南生?”
蕭馥又長嘆一聲,摟著妻子道:“難道對男人來說,建功立業(yè)就一定比兒女情長重要嗎?其實這世上六親不認的男人,并不比蛇蝎心腸的女人多多少。夫人,你對男人有偏見?!?p> 崔道雅啞然。
“若我與陸南生易地而處,若此番冒險遠行的人是你……”蕭馥箍在崔道雅腰間的手掌略微收緊,他低聲道,“若你有什么好歹,我不只揮戈南下,我還要——屠城!”
崔道雅愣了一愣,剛想再說點什么,就聽見了丈夫的呼嚕聲。
他二人本是政治聯(lián)姻,雖然這些年感情也算和睦,但從沒有過什么山盟海誓。
崔道雅本以為蕭馥之所以沒有納妾,完全是攝于自己的強勢和潑辣,沒想到……他今天說了這樣一番話。
柳岸上,離容與陸南生二人相依坐了一夜。聊這聊那,一直到天色蒙蒙亮時,才打了個盹兒。
醒來后,他們趕上了北市早餐鋪中第一批新鮮滾燙的熱餛飩。
吃飽喝足,陸南生把離容送到刺史府門口。
“我看你進去?!标懩仙f。
離容堅決反對道:“我看你走。”
陸南生皺眉,說:“別這樣,弄得好像永別似的?!?p> 離容不說話,叉腰立在原地,就是不肯進去。
“好吧,我走了。”陸南生輕松地沖離容擺擺手,“三個月后見?!?p> 離容笑著點點頭。
她目送陸南生穿過平直的街道,走上飛架于河渠上的小橋,走入楊柳陰中,快要消失在視線盡頭。終于,她忍不住了,拔腿追了上去。
陸南生聽得身后急促的腳步聲,轉(zhuǎn)頭一看,才知是她。
早晨金燦燦的陽光斑駁地印在二人肩上,四周細長的柳枝隨風輕動,鼻尖盡是夏天的氣息。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誠如古詩所言,離別未必都在肅殺的季節(jié),物候完全可與人的心境相反。
他二人現(xiàn)在是身在夏,心在秋。遙想將來重逢時,便是冰天雪地,風刀霜劍,心中也必然如同春花開放。
陸南生柔聲道:“想通了,跟我走?”
離容搖搖頭,說:“不不,我只是覺得多看一眼就是賺到。”
陸南生拍拍她的腦袋,道:“別說傻話。不跟我走,就回去歇會兒?!?p> 離容點點頭,說:“嗯,你回廣陵后也好好歇會兒……哦不是,你在船上就可以歇,在船上好好睡一覺。”
兩人肉麻地互相關切一番,才終于分道揚鑣。
離容回到刺史府中時,已近中午。她簡單收拾了行裝后,便去向蕭馥等人辭行。
昨天蕭馥跟她仔仔細細地說了此番西行的路線,她知道要先坐船逆流而上,到達武昌后改走陸路。護送運糧隊的衛(wèi)兵有一百人,都是軍府精銳,保證沿途盜賊不敢打他們的主意。
離容并不怨恨蕭馥逼她做事,反倒有一種因被器重而肩負大任的使命感。此刻她正恭敬地向王爺與王妃辭行。崔夫人也在場,她當然不敢提秘密任務的事情。
蕭馥看上去有點困倦,他總是這副有氣無力的模樣,這使得他在屬下面前缺少幾分威嚴,但換句話說,他也可能是在韜光養(yǎng)晦,避免被當權者忌憚。
畢竟,到處都可能有誰誰的耳目。
蕭馥蓋上茶碗,漫不經(jīng)心地對離容說:“關中局勢不穩(wěn),能送就送,有危險便跑。人比東西重要,明白嗎?”
崔道雅補了一句:“隨機應變,王爺?shù)闹倚哪懿荒艿竭_皇城,就看你的本事了。”
沒等離容回復,蕭馥又強調(diào)了一遍:“此去變數(shù)太多,切記以保命為要。”
離容聽出二人話里有話,崔夫人當然不明白這其中的蹊蹺。不過離容心想,干娘究竟能不能看出妹妹與妹夫的貓膩,還真不好說。
她俯首道:“多謝王爺、王妃關懷,屬下必當全力以赴!”
“唉,不過就是運幾車糧食,還需要這樣千叮萬囑?”崔夫人大喇喇走上前,把單膝跪在地上的離容拉了起來,“哎唷,你手怎么這么粗?明年都是要做新娘的人了,怎么還這么不愛俏?”
離容聽干娘說自己“明年要做新娘”,心想這該是默許了她與陸南生的婚事,欣然笑開,面頰透著緋色,回道:“從前粗活干多了,沒辦法——”
崔夫人把一個小瓷盒塞進離容手中,道:“這是王妃給我的茉莉香膏,我借花獻佛,送給你了。帶去用?;貋頃r,要白白嫩嫩的?!?p> 離容目光一顫,立即又恢復含羞帶笑的模樣,點點頭,道:“干娘、王爺、王妃,那離容……這就去了?!?p> 她剛要退下,不料隨著一聲通報,前門匆匆走進一位訪客。
諸人抬頭張望,一看,是高衍。
高衍風風火火地步入前廳,對周圍人行了一圈禮后,說:“聽聞崔記室要運糧北上,不知高某可否搭個便船?”
蕭馥說離容此行多變數(shù),果然,第一個變數(shù)這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