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西斜,高府前院還有最后一班家丁在灑掃庭院。蕭旸渾渾噩噩地經(jīng)過那兩個低頭干活的壯漢,竟沒發(fā)覺自己的下袍被水濺濕了——這實(shí)在是因?yàn)閯偛鸥哐苷f的話,超出了他能承受的范圍。
如果天底下只有一個人不愿做皇帝,那一定是他。他的母親是高望云高太后的侍婢,他一出生就注定無緣大寶。這在旁人看來是遺憾,他自己卻樂得輕松。
本朝儒士皆漸染玄風(fēng),蕭旸也好老莊之說,故而以全性保命為要,深明膏火自煎的道理。他進(jìn)可以要財(cái)貨,退可以要清譽(yù),就是堅(jiān)決不要皇位。這是他的恬退,也是他的自私。
才出府兩三步,他就已把高衍的話拋諸腦后,也不愿再想朝局上的紛爭。橙紅色的霞光易使人產(chǎn)生慵懶倦意,他旁若無人地伸了個懶腰,心中有一種“已盡人事,但聽天命”的釋懷感。
“三皇五帝作古,江山代有梟雄,世事真如洪流,霸王都只得自刎江東……一朝氣運(yùn),又怎是我這樣的人能改變的?哈哈,哈哈……”
自言自語畢,蕭旸看見了低頭跪在街口的離容。他解開愁眉,略微加快步速上前。
“啪嗒—”
離容眼疾手快,接住了蕭旸丟給她的帕子,里面包著幾塊花糕。她抬頭感激地望向梁王殿下,但蕭旸已帶著笑意轉(zhuǎn)身離開了。
“又是你?!币粋€并不陌生的男音從后方傳來,“在偷吃?”
離容抬眼的功夫,手里的點(diǎn)心就被那人搶了。她正要把東西奪回,一看來人是高衍的大哥,趕緊縮了手。
“嗯——是……日、日、是我……大大大少爺?!彼鶐妥舆€鼓著,說話含混不清,“不是偷、偷吃!梁王殿下給我的……”
高義輕巧地扔了一塊花糕到嘴里,離容眼巴巴地看著,咬咬嘴唇,頗有點(diǎn)舍不得。高義瞧她這小氣的模樣,笑著摸了摸她的頭。
他沒用力揉,但跪了半晌還沒吃飽的離容依然覺得眼冒金星。
“跟你說過多少次,叫我大哥?!备吡x蹲在她眼前,用手掌比劃了一個西瓜的大小,道,“你這么大的時候,我還抱過你?!?p> 離容鼻子一酸,立即低頭掩飾突然泛紅的眼睛。九年來,她做丫鬟早做習(xí)慣了,自己身世如此,能在高府混口飯吃就該知足。是的,她沒有不知足,也不嫌日子辛苦,她只是覺得孤單。這倒得怪她自己,因?yàn)樗芽沼嗟臅r間都用來背書了,很少主動與府里的其他下人攀談。久而久之,別人亦視她為無物,于是她竟連一個朋友都沒有。而高義的一句話——也許出于無心——但畢竟給了她一種久違的溫暖感覺……
她想起自己有一個哥哥,雖然她有記憶以來就沒見過他,可……如果有一天能見到他,該多好。
“大哥……”九年來,她第一次這么叫,聲音很輕。她覺得也許這輩子她就只敢叫這么一次,不過叫著還蠻爽的就是了。
“哈哈哈!”高義大笑,一邊伸出大手去拉她,“起來!三弟平日里以穩(wěn)重見稱,對你卻還耍這小孩脾氣?!?p> 高義跟高衍長得不算太像,尤其是精神氣度上更有一種勁爽高邁的風(fēng)范,不過傳聞他有點(diǎn)懼內(nèi)……那也難怪,高義的妻子是公主,他在家自不敢如此趾高氣昂。
對了,大嫂是公主,二嫂出自河西大姓張氏,高衍排行第三,卻被母親要求娶仆役之女,他能沒點(diǎn)脾氣么?他能不有所怨恨嗎?想到這里,剛起來一半的離容雙腿一軟,又跪了下去。她用哀求的眼光看向高義,搖著頭道:“我、我沒事,還是讓我跪著吧?!?p> 高義眉頭一皺,粗厚的大掌松開了離容的胳膊。頓了一會兒后,他用一種前所未有的認(rèn)真語氣對眼前人說:“寄人籬下,自是不能不低頭,但你別忘了,你是有靠山的。隱忍與懦弱,只是一線之隔。既然母親看中了你,我希望你是前者?!?p> 離容似懂非懂地目送高義離去,才發(fā)現(xiàn)高衍就站在二十步之遙的府門前,面露不悅。
離容試圖揣摩高衍那不悅的神情的含義,生怕與自己有關(guān)。在兄弟二人把臂入門之前,她捕捉到高衍以非常輕微的幅度搖了搖頭,而高義則大袖一揮,一副“我早料到”的模樣,于是她猜測高衍的壞心情應(yīng)別有緣由,暫時放了心。
亥時到,因城中有宵禁,離容必須起身回府了。奇怪的是她卻沒見高義出來,莫非他要在高衍府上留宿?或是走了側(cè)門?她沒有再想這個問題,只是跌跌撞撞地走進(jìn)府中。
一路都是花香,這多少有點(diǎn)安撫身心的效用。高府自今年初春便栽花無數(shù),還不時遣下人把次第開放的五色花卉送去西市售賣。其時士大夫經(jīng)營產(chǎn)業(yè)者不在少數(shù),高衍賣花利薄,因而此舉不僅沒讓他被人詬病為貪財(cái)好利,反給他博得一個蒔花夕郎的風(fēng)流美稱。
離容不自覺地走向高衍的臥房,直到門前十余步處,忽地想起一個月前高衍收了幾個微有姿色的侍寢婢子,所以近來都不需她伺候梳洗了。她一拍腦袋,調(diào)轉(zhuǎn)方向,朝西面走去。
有醋意嗎?沒有。離容只覺得這樣能少干一份活,求之不得。此刻她的任務(wù)是去廚房把面揉了,方便次日凌晨做饅頭。
此時皓月當(dāng)空,除了守門的護(hù)衛(wèi),府里的下人均已安歇,四下只有蟲鳴和風(fēng)吹葉動聲。
離容醒來的時候,天還沒亮。她是冷醒的。暮春夜間,總有幾分夾帶濕氣的寒意。而她,仍在窗門大開的廚房內(nèi),任由夜風(fēng)悄無聲息地鉆進(jìn)她單薄的衣衫。
油燈早就滅了,就著灑進(jìn)屋內(nèi)的月輝,離容看到自己散落在前的長發(fā)上都是面粉——面已經(jīng)揉好了,她本想稍微趴一會兒,不料一睡就睡到了半夜。她添油點(diǎn)燈,關(guān)上門窗,打算一鼓作氣把早飯做完,然后回房睡個懶覺。
“嗯?”
第一個饅頭捏到一半時,離容覺得好像聽到了什么聲響。起初她以為是自己偷吃剩下的糕點(diǎn)發(fā)出的咀嚼聲,后來發(fā)現(xiàn)好像不是。
她起身朝四周一看,心想但愿不是那種會咬人的大老鼠。
不是老鼠。那聲音悶悶的,雖然聽不清具體是什么,但以停頓的節(jié)奏判斷,似乎是有人在說話?她常年隔墻偷聽國子學(xué)的講課聲,最擅長分辨模糊不清的人語。然而此時的人語聲實(shí)在太輕,若不是夜闌人靜,恐怕連她也不會察覺到。
離容打開窗門,東瞧西瞧,愣是找不到聲音的來源。
果然,府上不對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