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我腦海中的第一個念頭是:二哥回來了
或許是這些天經(jīng)歷的事情太過于匪夷所思,杜若半夜又一次失眠。她怕驚醒母親,便躡手躡腳地走到書房,在昏黃燈光的感染下,外祖母的故事變得愈加曲折離奇。
二哥的文筆并不高深,可是字里行間的感染力卻超越了任何辭藻美好的文章。我突然覺得,只要是中國人,只要他能聽懂或看懂筆記里的內(nèi)容,便會從內(nèi)心深處升騰起一股熱量,那是同仇敵愾,要將日本人和西方列強趕出華夏大地的強大信念。
我合上二哥的筆記本,便陷入了深長的夢境里。這一次我經(jīng)歷了無數(shù)的危險,有的是在接頭時被租界當(dāng)局逮個正著的,有被日本人追著跑的,有二哥鮮血淋漓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的,更有我在睡夢里驚醒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深陷在火海之中……有那么幾個瞬間,我沒法分清眼前的一切究竟是現(xiàn)實還是夢境。就在那炙熱的火舌向我迎面卷來的時侯,我“騰”地一下坐了起來。隆冬的日子里,我卻是滿頭大汗的樣子。我仍舊不敢確認(rèn)我是不是安全了,便狠狠地在自己的大腿上抓了一把。真實的疼痛感讓我的三魂六魄歸了位,我抬頭望了一眼墻上的掛鐘,現(xiàn)在剛好過了十點半。
我躡手躡腳地從床上爬起來,想要出去瞧瞧母親有沒有回來。卻沒想到一開門就探進(jìn)來一張慘白的臉,我被嚇了一大跳,沒好氣地問道:“你到底在干嘛,是想要嚇?biāo)牢颐???p> 水清難為情地吐了吐舌頭:“小姐,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又不是能掐會算哪里知道那么巧你就醒了。”她擺出一副神秘的表情,這是她顯擺某些別人所不知道的新聞時慣有的樣子:“你曉得我剛剛聽無線電聽到什么了嗎?”
我看她并不興奮反倒帶著點驚恐,就猜道:“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你就別賣關(guān)子了,有話快說?!?p> 水清清了清嗓子,伸出手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無線電里說日本人在南京城里大開殺戒,一整個城都被殺得片甲不留,連秦淮河也給染成了血紅的顏色呢?!?p> 我完全不信她的話:“南京有多少人,怎么可能殺得片甲不留?還有你知道秦淮河有多寬有多長,又不是游泳池那么小地方,怎么可能會被染成血紅的顏色。你不要聽風(fēng)就是雨,說不好人家是在說評書,你只聽了一段就當(dāng)成是新聞了?!?p> 水清氣鼓鼓地嘟起嘴,原本就帶著幾分嬰兒肥的臉?biāo)查g就鼓了起來:“我很認(rèn)真地聽了,明明就是新聞嘛。播音員還說了,南京失守把蔣委員長急得不得了,為了這件事他還把當(dāng)官的都招到一起開會了,說是要重新商量對付日本人的方法呢?!?p> 我的心重重一沉,于是伸出手去扶住水清的肩膀:“如今南京陷落,里頭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我們并不清楚。我心中還抱著點希望,日本人這一路雖然壞事做盡,但也沒聽說那么喪心病狂。我相信你是親耳所聞,可是新聞輿論這種東西,本來就是被國家操縱著的。他們這么說,說不定也是為了號召大家起來和日本人作斗爭,但愿……但愿城里的人一切平安!”
水清認(rèn)真地思考了兩秒,豁然開朗的表情說明她接受了我說的話:“是啊,要真是這樣就太可憐了,多少老人啊孩子啊不明不白地就死了。不過小姐,你還是聽聽無線電的好,畢竟現(xiàn)在啟明少爺也上了戰(zhàn)場,你也只好從新聞里聽到他現(xiàn)在的情況?!?p> 水清這句話倒是提醒了我,大哥的個性向來沉穩(wěn)精明,所以家里人都對他十分放心。可是我們卻忽略了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那就是大哥如今的處境比任何一個人都要危險。作為作戰(zhàn)參謀,絕大多數(shù)的時候他并不需要在前線上廝殺,然而若是到了軍隊被圍需要突圍或是兵力損失殆盡的情況,那么作為軍人的他就不得不面對和日本人短兵相接的境況。
我細(xì)細(xì)思考了這件事,便覺得恐怖之感沿著神經(jīng)一路上到了頭頂。我下意識地沖過去開無線電,但首先沖擊耳膜的卻是“茲茲”的惱人的聲響。我強壓住內(nèi)心的不安,終于聽到了播音員那甜美卻不帶一絲情感的聲音:“日本人攻占南京,南京陷落”。水清的話得到了印證,而我卻像被施了降頭一樣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無線電里不可能播放太過于血腥和暴力的內(nèi)容,但這些殘酷的讓人難以接受的可怕現(xiàn)實卻是客觀存在的。我能夠想象到南京城里老百姓絕望的樣子,想象老弱婦孺?zhèn)冊谌哲姷拇痰断驴嗫鄴暝鷧s難免一死;也能夠想象大批的潰兵跑到江邊,卻因為沒有渡江的工具,只能放下武器眼睜睜地面對死亡;我也能夠想象,在城內(nèi)頑抗的士兵打出了最后一顆子彈,最后被開膛破肚、割下頭顱;當(dāng)然,我還能夠在腦海中想象繁華富麗的南京城在日本人的一把火之下變成了焦土,曾經(jīng)的文明和興亡也因此消失殆盡。
新聞的末尾則借著播音員的口,向大家發(fā)布了募捐的倡議。我身體的血液因此而沸騰起來,火焰在心底深處蹭蹭地向上冒著。我的身邊有差不多一百多塊錢的積蓄,我原本想著存下來可以做一件新的旗袍、吃幾頓大餐甚至去外地玩幾天,如今卻鐵了心地要把這錢捐出去,仿佛多在口袋里揣著一天都要燒起來一樣。我想到國民政府這些年講求的“新生活”運動,原來最好的愛國主義教育不是文字和語言,而是那種能把堅冰都融化的熾熱的仇恨。
房間里的座鐘響了三響,時間進(jìn)入到了午夜。院子外的夜貓不知怎么地就熱鬧起來,此起彼伏地嘯叫著,直把初冬叫成了春天。我這邊悲悲戚戚的,聽了這嘈雜的叫聲氣便有些不打一處來。我恨恨地推開窗子想要一探究竟,卻意外地被直沖眼簾的白光晃亂了眼。
差不多有那么幾秒鐘的時間,我陷入了一種短暫的失明狀態(tài),眼前一片漆黑根本無法看清樓下的情況。等到黑霧終于退去的時侯,院門外黑色的人影終于顯露了出來。那個瞬間,我腦海中的第一個念頭是:二哥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