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時分,南郊舉人巷二十一號院的隔壁,衣衫襤褸的老頭倚著門框坐在地上,他的手里抱著個酒葫蘆,身邊躺著一根酸棗木制成的木杖,凌亂不堪的花白頭發(fā)遮住了他空洞無神的雙眼……老人是個瞎子。
零碎的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李浪拉著小男孩的手出現(xiàn)在二十一號小院門前,烈日當(dāng)空,迎面而來的暖風(fēng)帶來了一股刺鼻的酒味,小男孩偷瞄了一眼隔壁門楣下的邋遢老頭,趕緊掩著鼻子貓在李浪的身后。
李浪望向老頭,打了個招呼:“老哥好閑情?!?p> 老瞎子嗅了嗅鼻子,伸手在地上摸索了幾下,然后抓起木杖敲了敲地面,面色不善。
討了沒趣的李浪尷尬一笑,轉(zhuǎn)身進(jìn)了院門,這時身后才傳來老態(tài)龍鐘的聲音:“外地人,你這間宅子陰氣重,經(jīng)常鬧鬼。”
粉雕玉琢的孩童連忙抓緊了公子的長衫,手心里沁出了汗。李浪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腦袋:“先生難道沒有教過你,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fēng)的道理?!?p> 孩童懵懂地?fù)u了搖頭,睜大了眼羞怯地低聲問道:“什么是浩然氣?”
李浪擰著眉頭,認(rèn)真地思考了一會兒,解釋道:“就是……有我在,怕它個鳥?!?p> 院外又傳來老頭譏諷的聲音:“驢唇不對馬嘴,誤人子弟!”
剛剛繡了一回花的公子哥,瞬間被打回原形,于是,他想起了這條巷名,沒好氣地笑了笑,心有不甘地對著院門外喊道:“有教無類,有教無過?!?p> 院外不再有回音,孩童捏著李浪長衫的一角,流下了鼻涕和眼淚,哀求說道:“哥哥,我想娘,我想……回家?!?p> 李浪蹲下身子,幫他抹去眼角的淚水,道:“你娘身體不好,讓我照顧你幾天,只要你聽話,哥哥過幾天就送你回去?!?p> 小男孩掄起袖子擦了擦鼻涕,堅定而又無比認(rèn)真地點了點頭。
永慶二十三年的春闈已經(jīng)結(jié)束,秋闈還沒有開始,因此,盛夏里的舉人巷要冷清許多。
小男孩嘴里嚼著塊果糖坐在屋檐下,把玩著剛剛從集市上帶回來的人偶,李浪進(jìn)入了觀想,真元游走于曲沼就是一個養(yǎng)氣的過程,從最上面的百會,經(jīng)過中庭,最后到達(dá)神厥……
自從天地衍道以來,無論什么樣的培元功法,都不會少了這三處竅穴,這是長生道上的“三重門”,百會是天門,中庭是中門,神闕就是通往神淵的道門所在。
抱樸大成后,以“三重門”為一條軸線,小世界仿佛被打通了天澗,可以直通神淵氣海,李浪明顯感覺到身體有很大的變化,但變化最大的還是神識,叩開道門前,神識就是意識,是一切感知的基礎(chǔ),沒有意識,感知無從說起。
很奇怪,神識和凈離火的博弈,明明每一次都被秒成煙,可一覺醒來又能恢復(fù)如初,不僅如此,神識還會多出一絲清明,好處是感知、感悟……都會有巨大的提升。
真元順著天澗游走了幾個周天,李浪退出觀想,此時,屋檐下的男孩居然趴在地上睡著了,李浪躡手躡腳地走近,抱起男孩將他輕輕地放在木床上,然后盯著無邪的小臉蛋展顏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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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棲湖的春雨涼亭,薛滿庭坐在石墩上正在品茶,這位神將大人也得到了消息,定國侯的世子昨日入的京,今天一大早就干出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今天上午,光華殿大學(xué)士趙長寧在皇上的面前告了御狀,當(dāng)時,內(nèi)閣的幾位大員都在場,而且直到午時一刻才出的宮。”輪椅上的薛青川嚴(yán)峻說道。
薛滿庭垂著眼簾,專注地掩著壺蓋,然后將壺里的頭澆水倒進(jìn)茶盞里,春雨涼亭飄出淡淡的茶香,而且是上好的明前茶特有的香味,薛滿庭露出了滿足的神情,抬起頭,泰然一笑:“有點意思?!?p> 薛青川眉頭緊鎖道:“剛剛?cè)刖┚屯绷诉@么大的婁子,如果再由他這樣下去,江南的那間候府可能真的就要完了?!?p> 薛滿庭放下手里的茶盞,看了看薛青川,意味深長地說道:“你們兄弟三個,青河淡泊,青城不羈,只有你性子最是剛正,平時,我對你操心最少,在大明殿,你我都是臣子,但在這里,你是我薛滿庭的兒子,今天,我這個做父親的不和你妄議朝政,就和你聊一聊……君臣之道。”
薛青川愣了一下,望了一眼自己的老父親,神情變得凝重起來。
薛滿庭繼續(xù)說道:“第一、凡事曲則直,洼則盈……皇上的身邊不需要有圣人,也不能有圣人,就算是內(nèi)閣首輔張又廷,不一樣有不少他斂財貪墨的傳聞嘛,至于楊平章,就在年前又娶了第七房的姨夫人……再來說說我薛滿庭,京都有哪座宅院能坐擁半壁棲湖……所以,拋開那些成見,李公的后人……更不能是一名圣人?!?p> 若有所思的薛青川只覺得眼睛一亮,疑惑問道:“爹的意思是……那位世子……”
薛滿庭打斷道:“我的意思是只要簍子不是太大,不盡然是件壞事。”
薛青川點了點頭,不再接話,但臉上卻多出了一絲釋然的神色。
薛滿庭揭開壺蓋,輕輕吹了吹漂在上面的茶沫,繼續(xù)說道:“第二,圣意難測就不要測……前半句話,做臣子的都知道,可誰不是天天削尖了腦袋,總想揣摩出個一二……而我想告訴你,圣意之所以難測,只因為有些話,皇上不好去說,但總需要有人去做,既然做事的是臣子,那以后……出事的也會是臣子,所以,朝堂上重要的不是做什么,而是不做什么。”
薛青川不說話,剛剛那一絲釋然在臉上漸漸化開。
薛滿庭伸出兩根手指:“剛才說得兩件事,如果你都可以做到,那即便風(fēng)疾雨驟,也能讓薛家立于危墻而不倒。”
薛青川撥了兩下輪椅的木轍,鄭重說道:“爹爹箴言,青川記住了?!?p> 薛滿庭笑了笑,遞過去一盞茶,慈祥說道:“我老了,等李公事了,我就奏請陛下,再出征一次柔然,不管能不能拿下來,我都是時候退下來了,倒是你瘸了腿,無法治國平天下了,那就修身齊家,能不能做得到?”
薛青川渾身顫動了一下,一雙拳頭緊緊抓住蓋在腿上的薄毯,壯志未酬的悲傷化作一股力量:“大周有四十萬鐵騎,一定能馬踏柔然?!?p> 薛滿庭悠悠嘆了一口氣,過了一會兒,岔開話題忽然輕柔問道:“這兩天,后庭湖有什么動靜沒有?”
薛青川會心一笑:“很奇怪,小妹這兩天像換了一個人似的,昨天在庭院里和娘親一道種了一些四季海棠,今天上午又纏著青河,讓他今晚帶著她去逛逛香河。”
威名赫赫的神將大人差點噴出一口茶水,薛青川忽然想起了什么,開口問道:“既然定國侯的世子到了京都,我們是不是應(yīng)該差人找一找,萬一……以后對江南的老宅也有個交待?!?p> 薛滿庭慢慢起身,面向西北望著波光粼粼的棲湖發(fā)了一會呆,然后,笑著擺了擺手道:“人就不必找了,反正這一面遲早是要見的,不過……可以差人給趙長寧的府上送些細(xì)軟去?!?p> 薛青川凝神望著父親的背影,只覺得在湖光的映射下,生出灼灼的輝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