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一個人站在場中央。
瘦高的身形,黑袍,大袖,八角帽,帽頂撐出一根尖而長的牛角。
全沒看清他來自何方,他無聲無息毫無征兆就那樣突然的出現(xiàn)了。
這就是鬼嗎?我心里砰砰的跳得厲害。
全場死一樣的肅靜。那個人動了,從拖到地面的袍底邁出一只穿著麻鞋的腳,向左踏出一步,一面將一柄長劍高舉過頭頂,從左到右擺舞三匝,又從右到左舞擺三匝。
象得了他的指令,所有的男女村民都在原地扭舞身體,隨著那柄劍的動作而動作,人體起伏波動似陣風(fēng)吹過五彩麥田,紅黑青白的浪頭此起彼伏。
那人繞場走起來,身體保持筆直的姿態(tài),寒光閃閃的長劍按照左三匝右三匝的順序在他頭頂越來越快的轉(zhuǎn)著圈。人們也動作得更兇,更快,幅度更大,仿佛他們都是他那把劍的千百個化身,人們一邊扭舞,一邊撮起嘴唇發(fā)出“西西”“荷荷”的尖嘯,宛如千百柄劍鋒一齊劃出的風(fēng)聲。
原來這位舞動全場的作法者他不是鬼,他是捉鬼的法師,鎮(zhèn)山村下寨的布摩。
我被周圍的人碰撞得站立不穩(wěn),漸漸忍不住也隨著搖晃起來。陳新,舒薇,還有導(dǎo)游,還有所有的游客也都一樣,大家有先有后一起加入這場呼嘯的劍舞,跟隨場中的舞劍人一同舞之蹈之,跌宕起伏。
布摩忽然停住腳,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偏著頭似在傾聽。全場又一次肅靜下來,風(fēng)停浪止,劍陣收勢。布摩臉上逐漸顯出凝重緊張的神色,另一種似笑似嘯的尖細(xì)浪聲正從遠(yuǎn)至近趕到。猛的,東面白虎水陣之后那條街上傳來一陣騷動,人人都踴躍跳縱著望那邊看,我拼命掂起腳尖,不顧前面那人的咒罵按著他的肩膀探出腦袋,只見東邊街上的人群退潮般的往兩邊閃開,當(dāng)中一個影子劈波斬浪迅速逼近。那情形就如摩西于紅海開辟出道路,波浪在它身前劈開身后合攏,一直將它推送到了街心。
前面的人已經(jīng)鼓噪成一片,婦女爆發(fā)出刺耳的尖叫,男人也渾身篩糠似的打戰(zhàn),表示因鬼的到場而害怕戰(zhàn)栗。那鬼戴著碩大的頭套,面部是虎狼豺豹的組合,耳畔撐出一對尖角,獠牙畢現(xiàn);身上披滿鱗甲,四肢關(guān)節(jié)處都穿套著銅環(huán),垂吊許多編成細(xì)縷的發(fā)辮,兩足為蹄,兩足為爪,表示它既擁有牛馬的腳力,又有猛獸的兇殘。
“就是它,我們先前見到的那個怪物!”陳新說。
“樣子好兇啊,好難看……”舒薇道。
布摩不見了,當(dāng)人們的注意力被鬼吸引的時候布摩悄悄退了場,一如他的出現(xiàn)那樣無影無形,圍場中央只剩了那個鬼在耀武揚威,發(fā)出類似山魈或者夜梟的叫聲,陰森冷峭令人毛骨悚然。
布摩退場了,暗中卻有另一個發(fā)號施令者在指揮一切,那樣整齊一致,十幾管牛角號忽然就在耳朵邊上一起猛吹,震得渾身都酥麻了,腦袋都快要炸裂了;西面鑼鼓家伙上勁的敲響,東面、北面的蘆笙和木葉嗚嗚咽咽配合;風(fēng)聲刀槍聲波濤聲鳥叫聲。八個赤膊扎紅腰帶戴柳條帽的半大后生抬出四只黃斗笠綠蓑衣的稻草人,呈跪姿擺放在場地的四角,儼如四支大號的草標(biāo)安插在四個門陣之側(cè)。人們停止尖叫和戰(zhàn)栗,一起奮勇伸著手臂同聲大喊:“逮倒!逮倒!”又從四面火水木金陣中跳出八個為首的力士,兩紅兩黑兩青兩白,個個魁梧彪悍,都戴著造型猙獰代表各自司事神靈的面具,團(tuán)團(tuán)圍在那鬼的四周,起勁的搖晃著頭顱扭舞著四肢。司火的紅衣力士掄圓火把,一面向火中撒揚灰色的粉末,將火焰激得呼呼竄起老高直撲鬼臉;司金的黑衣刀斫斧劈;司水的白衣力士一個端著銅盆,另一個從盆里不斷舀水朝鬼潑去,清涼的水一潑到鬼身上就沸騰了冒起蒸汽;司木的青衣又揮動多刺的樹枝,輪番向鬼抽打。
鬼渾身傷痕累累鮮血滴淌,滿頭滿臉鼓起拳頭大的血泡,卻全然不懼,只有愈發(fā)兇悍愈發(fā)狂野,左沖右撞指南打北。忽然它張開大口“撲”的噴出一大股黃綠色的濃煙,煙團(tuán)爆炸一般朝四面涌去,驚得前排的人直望后躲閃。詭異的事情發(fā)生了,毒煙所過之處:火把熄滅,清水沸騰,刺子木樹葉枯黃打卷,鉦亮的刀斧竟被熏成豬肺樣的漆黑。八位力士斤頭把式的敗退下來,他們剛一回到各自的陣列就倒下不醒人事,被同伴迅速架起抬離。另換了八位紅黑青白的彪悍力士,攜帶火把銅盆刀斧樹枝出陣,照舊又被鬼噴吐毒煙擊潰。立刻又有第三撥人馬頂替上場,四周圍爆出更猛烈的吶喊聲號角聲鼓樂聲為他們助陣,依舊戰(zhàn)不三合便中招敗退。不等鬼有絲毫喘息,第四撥敢死隊已經(jīng)神兵突進(jìn),不屈不撓的同它圍攪成一團(tuán);最后這八位力士也踉踉蹌蹌敗回各陣,倒地昏迷人事不醒。
耳畔只聽一聲大吼,場地四角那四個稻草人中的一個竟霍的站了起來!扮成稻草人的布摩嘩的一聲從蓑衣里抽出一柄劍,接著又抽出一柄,雙劍啪的在頭頂一合。兩名紅衣快步抬上來一盆燒得嗶剝作響的炭火盆,“噗”的往地上一頓,激起一大片塵土和火星。又用火鉗從火盆里夾出一對燒得金黃透亮的鐵鏵頭,布摩奮力蹬掉腳上的麻鞋,“啊”的一聲將一雙赤腳一下套進(jìn)鐵鏵,頓時傳來皮開肉綻的聲音,眼見著一股股焦煙騰騰的冒起。
這酷烈的景象教群眾瘋喊起來,旁邊舒薇喊了一聲,陳新也咒罵了一句什么話。我沒有聽清,我已經(jīng)中了魔,同一切在場的人一道如醉如癡,搖晃著身體狂喊:“逮倒!逮倒!逮倒!”我渾身哆嗦的想象著白熱的烙鐵灼燒皮肉的感覺,那在我高熱的頭腦中已不再是一種可怕的痛楚而升華為無以倫比的興奮與快感。
布摩的臉上正洋溢著這興奮和快感,那張臉就象他腳上的鐵鏵那樣透亮而金黃,他抖抖一身沙啦作響的蓑衣,毫無蹣跚之態(tài)的一步一步走向那鬼,鐵鏵踩過潑水積下的水洼時鏵底咝咝冒著白汽。鬼見了他,眼露兇光,威脅的咆哮,幾次作勢要撲卻終于畏懼的躲避開了。布摩在頭頂擺舞起了他的劍,劍陣重新開動,劍氣呼嘯從全場射向同一個目標(biāo)。布摩斂氣凝神,眼放精光,象一只追擊野兔的獵鷹,周身上下透著機警和緊張。他腳步移動極快如走九宮,我眼皮都不眨的追隨他的一招一式,盯得雙眼發(fā)酸發(fā)漲。他每個動作都精心設(shè)計,每走一步都深思熟慮,沉重的鐵鏵時時準(zhǔn)確踏中鬼的蹄蹄爪爪,鬼每發(fā)出一聲慘叫,人們就爆出一片吶喊。
鬼又吐出了迷霧,這一回整個場子都被黃綠的毒煙充滿。那股難形難容的詭異氣息象迷幻藥刺激著我的神經(jīng),耳朵里進(jìn)了水似的嗡鳴,一切的聲音都遠(yuǎn)去了,視線變模糊,前面那些左搖右晃的頭和脊梁逐漸融成了一體。而我的眼光穿透他們直達(dá)圍場中央的戰(zhàn)局。天地間的一切都隱匿了,只有布摩,只有鬼,兩個抵死相爭的敵人,看不出誰在追逐誰,有時他們象決斗的雙方在以性命相搏,有時卻又象一對親密的舞伴,在一齊跳著一種奇怪的舞蹈。
一切遲緩下來,布摩和鬼的動作被放慢了,我看見鬼眼里閃爍的綠光,煙霧從張開的口唇和鼻孔團(tuán)團(tuán)冒出,宛如汽車的尾燈在塵霧中一閃一滅……那載滿旅行團(tuán)的汽車的尾燈……我看見光線流過布摩的劍鋒,沉重的鐵鏵一次一次踏在地上,灰塵騰起又慢慢落下,鐵鏵的顏色從金黃逐漸變成青灰……
象受到某種感應(yīng),突然布摩抬起臉,朝我這邊望,從那雙坑成一對黑窟窿的眼窩里投出目光。那目光遠(yuǎn)如太虛,熾烈如炬,他在看我,又象他看的不是我,而是在我身上的某樣物件。他仔細(xì)的端詳著,臉上露出詫異和振奮。
我情不自禁的向前彈起,我輕的象一?;覊m,一粒原子,穿透人群腳不沾地就走上了圍場。我學(xué)著他們的樣兒同布摩同鬼一道扭舞起來,我們?nèi)齻€一道組成一個核心,一個品字,周圍是刀山是火海是莽莽蒼林是滔天巨浪,頭頂青天如藍(lán)玻璃般璀璨,腳下大地?zé)o邊無際的鋪展……
鬼繼續(xù)噴吐煙霧,鋪天蓋地的毒霧象要融掉一切……布摩的身形正在發(fā)生變化,黑長袍變成黑鎧甲,八角法冠變成尖頂?shù)念^盔……巫師搖身一變成了威武的將軍,雙劍啪的在頭頂相撞出火花,西天的紅霞穿透綠霧激射而來,抹丹涂朱般一下將雙劍的青鋒染得血紅……將軍高擎著雙劍,從石砌的臺基,從廟堂之上的神位以赳赳武夫的步態(tài)朝我走來,這一次我看清了那種雙手托舉的姿態(tài)。他是要給我,他是要把那對合壁的雙劍交遞到我手上……巨大的黑影擋在眼前,鬼化身成濃云吞沒了那雙劍,黑暗中兩道交疊的閃電剛現(xiàn)既逝……堅實的厚土突然變成綿軟的沙堆,似曾相識的情景重現(xiàn)了,大地在塌陷,洪水同時到達(dá),我雙足深深的陷落,頃刻被滾滾黃沙濁浪沒了頂……
耳中一片炸響,我瞬時驚醒,布摩,鬼,將軍,劍都煙消云散,眼前只有一片聳動不停的頭顱和手臂——“逮倒了!逮倒了!逮倒了!”
全場囂騰到了頂點,人們撕著喉嚨發(fā)狂般的瘋喊,人人滿臉紫漲眼冒兇光嘴巴大張,所有的腳都在跳躍,所有的手都抬舉過頭頂,搖曳火把的,擎著刀槍的,揮動樹枝的,更多空舞著拳頭的,那種景象就如同大地突然抬升將地上的一切統(tǒng)統(tǒng)拋上了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