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如楨押了舒云天出宮,將其送進刑部大牢,欲回鎮(zhèn)撫司辦理殉職侍衛(wèi)后事。劉廷元見他要走,忙起身挽留,說道:“李都督,劉某不擅問刑,還勞都督你幫幫忙?!?p> 李如楨統(tǒng)管錦衣衛(wèi),長于問刑逼供,聞言笑道:“劉大人是圣上欽點,我何敢越俎代庖?”劉廷元道:“都督將門虎子,英明神武,此事不由都督親訊,極難妥當。都督如肯相助,劉某他日必有重謝!”
李如楨深知此事牽扯甚大,只怕與鄭貴妃脫不了干系,他不想蹚渾水,擺手道:“李某是個粗魯武將,只盼能學家父一般,上陣殺敵,為國建功,這禁衛(wèi)都督的官,我實是當?shù)貌惶Q職,又哪有能耐替劉大人分憂?”
劉廷元知他父子過往軍權過重,被皇上和百官有意打壓,如今十分憋屈,于是笑道:“自李太師卸任后,數(shù)任遼東總兵都不能服眾,我瞧朝廷最后還得委派都督前去,才能把遼東治的安穩(wěn)。”
李如楨心中一動,問道:“哦?劉大人的意思是?”劉廷元笑道:“劉某官雖不大,卻有幾個同科登第的世兄身居要職,大家都很欽佩都督的將才,也時常聊起是否該聯(lián)名遞個奏章,懇請皇上重用都督,掌兵關外?!?p> 李如楨顫聲道:“若真得劉大人相助,有望他日馳騁遼東,李某感激不盡?!鳖D了一會兒,笑道:“既然劉大人瞧得上我,那我就在刑堂旁觀一陣好了。”劉廷元大喜,命手下將兩張?zhí)珟熞伟岬嚼翁茫c李如楨并排而坐。
劉廷元隔欄而審,見舒云天未醒,使人澆了一桶冷水。舒云天緩緩睜眼,可仍未脫七苦傀儡針之效,如癲如狂,張口嘶吼。他如今被五花大綁,所種內(nèi)功也已消散,空有殺意,實為困獸,扭了幾扭,撲在牢房的稻草堆里。
劉廷元皺眉道:“大膽命犯!報上姓名、籍貫,是否受人指示行刺東宮?”舒云天神志顛倒,哪里聽得懂人話?劉廷元連問了幾遍,他絲毫未理,僅在地上打滾。
劉廷元道:“真是個瘋子不成?”李如楨冷笑一聲,道:“是真瘋還是假瘋,動了刑才知道?!闭f著,命錦衣衛(wèi)取了刑棍來,將舒云天四肢攤開,重打了一百棍。
舒云天人性不存,覺痛便吼,最后吼得聲嘶力竭,半張臉頹然貼在地面,什么聲音也發(fā)不出來了。劉廷元瞧他下手重,擔憂道:“都督,這犯人極是重要,可別打死了他?!?p> 李如楨笑道:“這人武功高強,藍宜準都傷不了他,棍子豈能打得死他?再說,我只叫打他四肢,不傷臟腑,沒要緊的?!眲⑼⒃t疑道:“可他已似半死不活了?!?p> 李如楨道:“哼,裝死誰不會?劉大人,你再審一遍,他還不說,咱們再打。”劉廷元又問了一遍,舒云天仍無回應,李如楨叫錦衣衛(wèi)又打了一百棍,直打得他手足骨骼多處折斷,痛極至昏,昏不到片刻又即痛醒。
劉廷元再審仍是無果,李如楨令錦衣衛(wèi)撤了棍子,取來一板鋼針,以針刑逼供。針刑不行,又另換夾棍,夾棍不行,再換火烤,如此審了兩個時辰,瞧得劉廷元心驚肉跳,直欲嘔吐,舒云天早已被折騰得體無完膚。
李如楨暗想:“我鎮(zhèn)撫司的酷刑大抵都用遍了,這人還沒招供,莫非真是瘋子不成?可誰會派個瘋子前來行刺?”他內(nèi)心雖有些松動,可認定這刺客武功極高,必然筋壯骨強,用刑毫不手軟,說道:“換湯刑?!?p> 那“湯刑”是指把水燒沸,強行將犯人手足按入水里,實是痛不可當。錦衣衛(wèi)依言而為,用沸水浸泡舒云天四肢,直燙得他皮開肉綻,翻起白眼,嗚咽難言。
李如楨道:“劉大人,你再審他?!彼@句話已不知說過多少遍了,劉廷元苦笑道:“這人只怕話也講不出了,還審什么?”抬眼望見舒云天的慘相,忙揭杯蓋喝了口茶,將惡心感壓了回去。
一名錦衣衛(wèi)顫聲道:“都督,這、這人氣息微弱,只怕真不成了!”他恨舒云天殺了自己不少同僚,動刑時尤為賣力,但瞧舒云天奄奄一息,難以活命,心憂李如楨若怪罪下來,擔當太大,不禁渾身冒汗。
李如楨聞著滿牢房的血腥味,也覺不妙,離座湊到舒云天身邊,果見他進的氣少,出的氣多,心里一慌,暗道:“怎么會如此?堂堂大高手,幾下就給整死了?”
劉廷元瞧李如楨臉色難看,情知是真,嚇得跳了起來,忙喚下人道:“快,快,快去請醫(yī)生!”過了頓飯工夫,才有一個老醫(yī)生到來。他進了牢房,還以為地上有一灘爛肉,俯身瞧了老久,方知舒云天是個人。
總算是醫(yī)生醫(yī)術高明,李如楨的刑罰也并非害命,終于將舒云天從鬼門關前拉了回來。那老醫(yī)生臨走時搖了搖頭,意思仿佛是:“這人活著只剩遭罪,還不如死了更舒坦?!?p> 劉李二人哪敢叫舒云天死了?看他得以救活,均松了口氣,也不敢再審了。劉廷元暗罵自己愚蠢,竟請了個莽漢來幫倒忙,當夜上書皇帝,稱微臣無能,因犯人瘋瘋癲癲,審不出底細來?;实垡矝]發(fā)火,降旨說令刑部定論。
過了午夜,七苦傀儡針效力褪除,舒云天并未神智顛倒,淪為白癡。反而于日間闖入東宮行刺、下牢獄受刑等事,皆是歷歷在目,清晰無比。李如楨當他身負高強武功,用刑之殘忍,更令他記憶難消,有如再臨。
數(shù)月前他服下的“清元太極丹”,是天下諸般毒物的克星,雖相隔已很久,卻因他經(jīng)脈閉斷,遺留了部分在血肉中,為“種功”一激,再度生效。
剩下的丹力,雖不足抵消七苦之毒,但褪毒時將殘質(zhì)中和,使得舒云天神智歸復。只是就像周鎮(zhèn)所說,他現(xiàn)今受盡極刑,與其清醒著等死,還不如當個白癡更好。
他全身痛得無法忍受,心中更是悲苦萬分:“老天叫我遇上如妹,兩人愛戀,卻告訴我她是我的親妹妹!叫我一身武功盡廢,又使人誤會我功力未失,將我打得不成人樣!老天,你既然恨我,何不給我一個痛快?”
他一生從未如是夜這般激動過,固然是非人的疼痛所催使,也是二年來遭遇不幸,滿腔憤恨一齊爆發(fā)??稍谶@陰暗濕冷的牢獄里,有誰理會他的憤怒?
直至清晨,他已不知痛昏痛醒了多少回,每次昏倒,都是帶著怒火,驚醒時又歸茫然,直到身上作痛,憤怒才隨著疼痛復生出來。他在心里問了幾千遍:“為什么不給我個痛快?”
忽然一呆,想起自己行刺太子,殺了那么多侍衛(wèi)太監(jiān),朝廷豈能容他活命?就算朝廷不怪罪,自己身為正道人士,雙手沾滿了無辜之人的鮮血,又豈有顏面茍活于世?
他這么一想,當下怒火止息,再無生戀,只盼著有人立即來處死自己??衫咸煲廊粵]叫他如愿。辰時一過,刑部郎中胡士相提審刺客,見舒云天筋斷骨折,遍臂針傷,手足潰爛,實是慘不忍睹,已不敢再用刑。
審問到了正午,舒云天只字未吐,所出之聲全是呻吟,其間更暈過去三回。那胡士相無可奈何,只得附和劉廷元所言,將他定為“風癲”。
舒云天打回死牢數(shù)日,刑部又有一主事王之寀重新提審。這人軟硬兼施,一次審問不出結果,又來第二次,二次不成,又來第三次,舒云天也見得煩了。
這一日,王之寀又將舒云天提至刑部大堂,見他渾身瘡疤,惡臭難當,不由掩鼻,朝案側(cè)的書童道:“請幾位師傅進堂?!蹦菚I命而去,過了片刻,十來個衛(wèi)士將數(shù)人夾在中間,緩緩走進大堂。
那幾人穿著打扮,皆是平民,另有一老僧。他們走到了案下,紛紛朝王之寀躬身行禮。王之寀道:“諸位師傅免禮,今日請大伙兒來,是想讓各位師傅相助本官,查一件案子?!?p> 案下數(shù)人早知來意,聞言點頭稱是,王之寀又道:“聽聞諸位都是京城里有名的師傅,哪位若能探出這犯人的家數(shù),使這件案子了結,那就是奇功一件?;识骱剖?,必有賞賜?!?p> 原來王之寀數(shù)審舒云天,毫無進展,回府亦是發(fā)愁。他家中有一幕僚瞧見,獻計說刺客身手了得,必能從其武功路數(shù)上,推知他的師承來歷,再查他的身份便容易許多。
王之寀大以為然,便令幕僚在京城召集一些武學好手,相助查案。在皇城開館授拳的,哪個不想巴結朝廷官府?他這么一召集,果然就有不少武師應征而來,于是挑了幾位名望最高的,隨衛(wèi)士入堂協(xié)審。
王之寀交代了幾句,一揮手,眾衛(wèi)士站成兩排,堵住門口。王之寀笑道:“諸位莫怪,這犯人甚是要緊,若有什么閃失,連本官的腦袋怕也保不住,大伙兒都得小心點?!?p> 他這意思是你們?nèi)粽l敢劫持要犯,或是失手將其害死,觸怒了圣上,他王大人都得沒命,你們這些平民更別想活了。幾個衛(wèi)士雖不足擋住眾武師,但幾人都在城中有家有業(yè),真犯了事絕難善終,聞言噤若寒蟬,躬身連稱不敢。
他們這些日子也隱聽有傳聞,說皇宮里去了刺客,雖不知是否刺死了要人,但也致京城戒嚴,人心惶惶。此刻聽了王之寀的話,幾人都已知這要犯便是那刺客,細細打量,心中各自驚訝。
一個姓胡的教頭道:“大人,請容在下先認一認欽犯?!蓖踔畬u點頭應準,胡教頭走到舒云天面前,托住他下顎,察看他面龐,卻是一愣,苦笑道:“在下認不出?!?p> 舒云天進宮前涂黑的面頰,在牢中都洗干凈了,可他遭受李如楨諸般酷刑,全身布滿傷痕,臉上亦不例外,已是面目全非。就是換了花如何、曹海盛等相熟之人來,怕也一時認不出,這胡教頭本來就沒見過舒云天,更加無法辨認。
王之寀道:“難道這犯人在你們武人里是無名之輩?”胡教頭賠笑不答,王之寀道:“那么你們試試他的武功,看他是師承何家?瞧清楚了,咱們?nèi)ニ麕熼T查問就是?!?p> 胡教頭捏了捏舒云天胳膊大腿,滿頭大汗地道:“稟大人,這、這欽犯受刑過重,骨骼寸斷,已無動手之能,在下這個……也不知道該怎么試他的武功……”
其他人聞言大驚,他們?nèi)胩们吧套h了一陣,本有信心,哪怕那欽犯故意掩瞞家數(shù),也有辦法試出真實路數(shù)。卻不料犯人早給折磨得無法動彈,如何交手逼出他武功?
王之寀怒道:“你們消遣本官來著?”幾人心想:“是你這文丁不通武理,將欽犯打得不成人樣,還招咱們來試他的武功,這不是開玩笑嗎?”卻不知將舒云天打成重傷的,并非王之寀,而是那個頗通武藝的李如楨。
有一楊姓武師靈機一動,道:“大人,雖無法試這欽犯武功,卻能從其內(nèi)功下手,一窺其武學家數(shù)?!蓖踔畬u轉(zhuǎn)怒為喜道:“哦?竟有此事,那你們還不立即查探?”
胡教頭等人愁眉苦臉,暗暗叫苦:“姓楊的巴結這文丁,卻別害苦了咱們!”原來江湖上諸多派別的內(nèi)功路數(shù),都是大同小異,只強弱有別。倘若這犯人練得是尋常內(nèi)功,又能得出什么結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