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再起,亂雪撲面。
許吾浪被一口江水嗆得回過神來,趕緊拍水掠起,回到枯木之上。
他的身形不再筆直,而是像弓背一樣無力彎曲著,也不是站在枯木上,倒像是像幼童騎木馬一樣騎著,任由兩條腿浸泡在寒冷的江水里。
你不會射?
世人心中的唐河許家,自然是因為無孔不入的千眼閣而聞名,甚至朝堂上的絕大部分朝臣亦是如此認識。
只有和許家交好的世家,以及武林中那些傳承深厚的極少門派,才知道支撐唐河許家數(shù)百年鼎盛的正是箭術。
兩尺紫檀弓,三鏃凰羽箭。
在許家三子中,只有他得到了紫檀弓和凰羽箭的傳承,自幼苦習箭術,也以此為傲。
自晉到忘形境后,他用紫檀弓便能超越境界射殺敵人,甚至能用一草一木作為利箭。
就算手執(zhí)普通的弓,其威力也遠遠超于常人,其他準頭什么的就更不在話下,只要他愿意,便沒有射不中的目標。
若單論箭術,且莫說天下王朝人,便是那些自詡生下來就會射箭的氐羌人,他也絲毫沒放在眼中。
老頭竟說他不會射?
弓弦的清響仍然在耳中回響,許吾浪眼神突然一亮。
他當然知道,許家箭術傲然于世的秘法,便是神念對箭矢的控制,即是在箭矢離弦的那一剎那,用神念的力量助其力,讓離弦的箭矢既準且疾。
他更加知道,但凡晉到初神境的修行者,都可以做到神念控物,比如路小石的軟刀,比如草兒的飛魚劍。
但先前老頭和老婦并沒有用箭矢,卻為何斷了他的發(fā)梢?
許吾浪笑了。
雖然此時渾身透濕,白衫里面藏青色的褻衣清晰可見,眼角眉梢還掛著幾片雪花,絕對配得上狼狽二字,但此時的笑容卻是春風一般自信,自信到任何人見了依然要贊一聲玉樹臨風。
他渾身濕衣像發(fā)光一樣散發(fā)著童真,兩腿快活地踢著江水,雙掌擊鼓般敲著枯木,道:“神人,兩位前輩真神人也,竟能將神念凝實為箭!”
將神念凝實為箭,他當然做不到,甚至以前聞所未聞,但他似乎明白了其理卻和許家箭術有相通之處。
他慢慢坐直了身體,手掌淺淺伸進水中,慢悠悠地劃著,拾起飄浮在水面的那根細麻繩,將一弓一箭緩緩拖出水面。
執(zhí)弓,搭箭,射!
“呯!”
箭矢準確射中十余丈外的那截枯木,枯木如遭雷擊,瞬時變成數(shù)十上百碎木塊,四下飛濺,又如雨般落入江面。
許吾浪身形一晃,險些被系著箭矢的細麻繩拉落入水。
他穩(wěn)住身形,一邊虛眼沉思,一邊緩緩收回細麻繩,將箭矢重新拉回來。
一念之悟,便讓這一箭比他記事以來任何一箭都勢大力沉——射殺卓放翁的凰羽箭當然在外,甚至強大到他都感覺意外。
但他沒有絲毫欣喜,反而覺得有些問題,至少在力道控制上面和神念控制方面,似乎還有些生澀。
半晌,他再次將箭矢搭上弓弦,屏息靜氣片刻,悄然松開手指。
“嗖!”
箭矢離弦而去,這次它沒有射向江面上任何一塊木屑,就沿著江面平直疾馳。
許吾浪右手松弦的同時,左手掌中一緊,將弓身略向后拉,并用雙腿緊緊夾住枯木。
一聲吱響。
箭矢后的細麻繩瞬時變得筆直,又再度松馳,而許吾浪和坐下那截枯木,則在江面上飛快滑出,直至數(shù)丈后才又停了下來。
許吾浪仍然虛著眼,仍然慢慢將箭矢拉回手中,細細想了半晌,再次搭弦、松指。
這一次箭矢的速度依乎有些變慢,但威勢反而更盛,連帶著那截細麻繩,像是一根筆直的槳,將他和那截枯木在水面上拖出十數(shù)丈遠。
又收箭,又射箭。
許吾浪就這樣往反重復,動作越發(fā)嫻熟,箭矢的威勢漸漸穩(wěn)定,每一箭將他和那截枯木拉出的距離也極其接近。
至后來,他箭與箭的間隔越來越短,越來越緊密,往往是一箭才射出,便又開始下一次的搭箭松弦。
他騎著那截枯木在江面上連續(xù)疾馳,身后劃出長長的水痕,遠遠看著,就像是龍在水中游。
約摸一柱香時間,風雪里隱隱出現(xiàn)一道黑線。
南岸即到。
許吾浪忽地躍起,穩(wěn)穩(wěn)站立在枯木上。
凝息片刻,他再度搭箭松指。
箭矢依然穩(wěn)定而勢大的射出,在細麻繩變得筆直的瞬間,他左手微頓,身形凌空而起。
箭矢力盡下墜,細麻繩也開始彎曲,他的身形卻剛剛騰到至高處,微微將細麻繩一抖,箭矢便回到了手中,再次搭箭射出。
借著一箭之勢掠出數(shù)丈,再借著下一箭之勢掠出數(shù)丈,一箭接一箭,他就這樣在江面上御空前行,直待足下沾著南巖的濕土。
“呼——”
許吾浪重重呼出一口濁氣,神色甚是疲憊,但眼睛卻越發(fā)明亮。
他將弓箭拋諸江中,略略辯了辯方位,負手而去,但去向卻不是唐河的方向,而是不遠處的山戀。
他需要一些時間,來細細領悟今日所得。
一晃月余。
雪既停,春風悄至。
一處山洞內(nèi),許吾浪緩緩眼開眼睛。
雖然月余時間未曾換洗,他身上的白衫依然潔凈如雪,但白衫再如何潔凈,也比不過他那一雙眼睛。
那雙像溪水一樣潔凈的眼睛,更有利箭一樣的凌厲。
…………
唐河在東臨郡以西、京畿以南。
許吾浪走出山戀后沒有猶豫,直接繞過京城,繼續(xù)向南。
仲春之際,春色還不明顯,甚至粗看之下,視野里還有些荒蕪。
他沒有走官道,只在山陵田野里徐行,目光在那些還沒有長出新葉的樹枝上細細逡巡,感受著淡淡的春意。
兩日后,他眼中的凌厲隨著春意淡了下去,最后恢復到尋常。
走進一片松林,他停了下來。
不是因為突然堆砌了滿眼的翠綠,而是松林里有一塊墓碑,上面刻著老張的名字。
他看著墓碑沉默良久,搖頭道:“真是禍害活千年,害人不淺?!庇滞nD了良久,再道:“節(jié)哀!”
走出松林,他眼中又恢復了仲春景象,四周看著仍然有些荒蕪,卻又從這些荒蕪中清晰地感受到,淡淡而無窮的生機。
走出百十步,他再次停了下來。
迎面走來一道身影,像是一抹行走的春色。
那是一名王朝女子。
綠衣翠裳,本就是春的顏色,而唯一的紅色,則是女子綠衣的領襟,看著像是春野里的一朵花。
比那朵花還顯眼的則是女子的發(fā)式,雖然就是一條簡單的馬尾辨,卻搖擺出最盎然的春意。
讓人看一眼,便覺得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