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小石很享受這種感覺。
對忘形境的體悟,對刀法的體悟,都是值得享受的事情,而享受的時間當(dāng)然是越長越好。
可惜他剛剛回屋,還沒來得及再回味一番,那尊沒眼力勁兒的神就敲響了房門,并且不等路小石責(zé)備便說出了冒昧打擾郡王休息的原因。
路小石很是無奈,更是不滿。
當(dāng)然,這種無奈和不滿并不是因為鞠敬神一大早就來敲門打擾,而是因為讓他來敲門打擾的那個人。
二皇子鄭堅。
強忍著不滿走下樓梯后,路小石卻再也忍不住了,惱火道:“你想害死我就明說!”
他惱火的對象當(dāng)然是二皇子,此時正負(fù)著雙手,站在門口樸實地微笑著。至于惱火的原因,則是看到了他最不想看到的一幕。
此時天時尚早,一樓還沒有客人,但天賜客??刹皇勤鲋莩堑奈木?,縱然沒有一名客人,也還有包括掌柜的、伙計、廚子在內(nèi)的二十多人。
不知先前這個惱人的家伙做了什么,反正這二十多人全部垂頭站在一側(cè),大氣都不敢出。與此同時,門外也還聚集了十?dāng)?shù)名路人,遠(yuǎn)遠(yuǎn)地圍觀。
而這一切都表明,不但天賜客棧的掌柜的、伙計、廚子,甚至包括門外的路人等等,都極有可能已經(jīng)知道,他和那個奸賊有著不清不楚的關(guān)系。
誰知道這個身著明黃龍邊常服的家伙,已經(jīng)對他們說了些什么?
“石弟,昨晚睡得可好?”
二皇子好像沒注意到路小石的語氣,笑得更樸實了,上前說道:“我可是一點都沒睡好,就想再和你聊聊,這不一大早就來了?”
“你還知道是一大早啊!”
路小石沒好氣地甩下一句,然后大步走出客?!麑嵲诓幌肽切┢綍r對他樂呵呵的伙計們,以后都暗地里吐他唾沫。
雖然按照眼前這架勢,他被伙計們吐唾沫已經(jīng)是十有八九的事了。
二皇子快步跟上,道:“石弟,咱們?nèi)ツ睦???p> 路小石狠狠瞪上一眼,道:“沒人的地方!”
…………
摸底河北岸的小道,經(jīng)一夜雨后,顯得更為安靜而晦暗。
路小石將腳下踩著的一片銀杏樹葉拈起,看了半晌說道:“都說落葉歸根,你說我老了,能去哪里?”
二皇子笑道:“如果父皇給你封地,你當(dāng)然回到封地,如果不給,那你就只好留在京城了。”
路小石丟出一個白眼,悶聲道:“京城根本就不是我的家?!?p> 二皇子忽然不再笑了,而是靜靜地看著路小石,良久才輕輕嘆了一聲,道:“我看出來了,你對二叔沒有多少感情,其實這很正常,畢竟你們處的時間少,我覺得再過陣子你習(xí)慣了,那就都好了?!?p> 路小石沒有作聲。
“石弟??!”
二皇子又笑了起來,道:“如果我是太子就好了……”
路小石警惕又迅速地左右一瞟,確定跟隨二皇子的那幾名龍羽軍軍卒不會聽到這句話后,才壓著嗓子責(zé)怪道:“你說話能不能過點腦子?”
二皇子怔了怔,道:“不止過了腦子,我還整整想了一夜!我想如果我是太子的話,就可以求父皇了。”
路小石皺眉道:“幾個意思?”
二皇子面有赧色,笑道:“我的意思是父皇并不喜歡我,所以我求他也沒用,但如果我是太子,那就不一樣了?!?p> 路小石撓頭道:“你能不能說明白些,你想求他什么?”
二皇子認(rèn)真道:“求他給二叔下道旨,讓二叔不許管著你,你想住哪兒就住哪兒,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比如隨時都可以到宮里來找我?!?p> 路小石撲哧笑了,道:“你很可愛?!?p> 二皇子怔了怔,有些羞澀,搖頭道:“我長你七歲,可愛這個詞用得不準(zhǔn),十分不準(zhǔn)?!?p> 路小石盯著二皇子,手指不停地?fù)钢掳?,認(rèn)真道:“那沒辦法,因為我真的覺得你很可愛?!?p> 二皇子直直地看著路小石,嚴(yán)肅道:“我覺得你也可愛。”
此言一出,二人同時狂笑起來,惹得遠(yuǎn)處幾名龍羽軍軍卒暗地里握緊了柳刀刀柄。
好不容易收起笑聲,路小石的心情順暢了許多,并且從心底里覺得這位堂兄雖然與可愛兩字實際上關(guān)系不大,但至少和他自己頗有些像似。
比如都和各自的親爹不太對付,比如都不太把皇室身份當(dāng)回事兒,或者說根本就不像皇室的人,又比如說都有些口無遮攔——但路小石認(rèn)為僅從一點上講,自己還是遠(yuǎn)遠(yuǎn)強過對方的。
二人沿著摸底河北岸緩緩徐行。
二皇子說了些宮中宦人的趣事,路小石講了些域外異族的見聞;二皇子滿臉真誠地請教了些諸如宮女看他的眼神為何會發(fā)光的疑惑,路小石語重心長地作了些女人如老虎、能躲就躲的告誡……
不知不覺已到了巳時,二人在小道上往返了若干次。
二皇子長嘆一聲,道:“石弟啊,和你相談以后,我發(fā)現(xiàn)古話說得真好,正是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你看看,我整日讀書,卻總是不及你懂得多、見得多,真想我也能出去走走??!”
路小石笑道:“這就叫圍城,城外的人拼了命想進(jìn)來,城內(nèi)的人呢,卻削尖了腦袋想出去。你只知道我走的路多,卻不知道我多羨慕你能夠安安穩(wěn)穩(wěn)的在一個地方長住?!?p> 二皇子點頭道:“這話說得好,有理?!?p> 不想路小石緊跟著又道:“但如果長住的地方京城,那我還是愿意四處流浪。”
二皇子笑道:“石弟,你是個奇怪的人?!?p> 路小石饒有興致地問道:“我哪里奇怪?”又忽然看向小道另一側(cè),道:“他才是個奇怪的人?!?p> 二皇子怔了怔,順著路小石的目光看去,見晦暗的小道深處,不知何時多了一道白色的身影,心中正感奇怪,又見身側(cè)的路小石二話不說,便飛奔而去。
…………
“浪子!”
路小石有些喜悅,道:“你怎么沒在醫(yī)國司?你這傷至少也得靜養(yǎng)個把來月吧,怎么到處……”
許吾浪冷冷地瞟了一眼,道:“我不想和你說話?!?p> 路小石怔道:“你是傷了肩頭啊,什么時候又傷了腦子?”
許吾浪沒理會他,回過頭去默默地看著那面斑駁的院墻。
“這位便是唐河許三公子吧?”
二皇子笑吟吟地走來,道:“真是聞名不如相見,許三公子果然……石弟,先前你那詞兒是怎么說來的?”
“高冷?”
“對!許三公子果然高冷?!?p> 許吾浪側(cè)過身來,將二皇子打量一番,然后躬身行禮,道:“許吾浪見過二皇子?!?p> “免禮免禮!”
二皇子笑了起來,道:“先前石弟才和我講了,他這次回京城,最大的收獲便是認(rèn)識兩個朋友,一個叫連赤,另一個便是許三公子。既然許三公子是石弟的朋友,那自然也是我的朋友,而朋友之間當(dāng)然有朋友的相處之道,不用……”
“行了行了!”
路小石揚揚手,道:“你先回吧,我想和他說說話?!?p> 二皇子臉上掛著樸實的笑容,就好像是聽顧客說這次不買但下次一定要來照顧生意的小販,一口應(yīng)了下來,同時還沒忘了沖顧客身邊的朋友也打了聲招呼。
“果然是奸賊之子!”
許吾浪看著二皇子領(lǐng)著數(shù)名龍羽軍軍卒消失在小道盡頭,然后看向路小石,冷冷說道:“難道二皇子這樣的人物,也沒放在你們眼中?”
“別給我陰陽怪氣的!”
路小石惱道:“我不想瞞你,也瞞不了你,但這是我能選的嗎?我能選的就是我永遠(yuǎn)是路小石,和狗屁奸賊一毛錢關(guān)系都沒有!”
許吾浪沉默了,半晌說道:“誰也不能選擇自己的老子。”
路小石見許吾浪白衫如雪,左肩卻明顯鼓起,不用想也知道必是纏著厚厚的繃帶,口氣頓時緩了,道:“你這樣說就對了,其實換個角度我才是受害者,你想想,莫名其妙和那奸賊搭上了關(guān)系,誰不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許吾浪沒有說話,不過蒼白的臉上不再那么寒冷。
路小石嘆口氣,道:“好歹我們也共患難過,就算不是兄弟,也沒必要說得這樣難聽不是?”
“那小胖子走了?”
“走了。”
“我也要走了。”
“你們有走的地方,那就走吧。”
路小石心頭黯了下去,道:“我也想走?!?p> 許吾浪瞟了他一眼,道:“去哪里?”
“不知道?!?p> “我去南????!?p> “南海郡?”
路小石嘿嘿一笑,低聲道:“提親???”
許吾浪瞪了一眼,道:“查兇手?!?p> “哪個兇手?”
“謀害太子的兇手?!?p> “朝廷都沒辦法,你……”
路小石瞪大了眼睛,道:“兇手在南海郡?”
許吾浪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深吸一口氣,道:“我要讓許逐波知道……也讓老頭兒知道,許家老三并不是他們眼中的許家老三。”
“許逐波?”
路小石有些恍然,道:“他是你哥?”
“大哥?!?p> “那我心里就平衡了。”
“什么意思?”
“以后你再說我是奸賊之子,我就說你是許逐波之弟。”
“無聊!”
許吾浪翻了一個酷酷的白眼,道:“走了。”說完竟是看也不看路小石一眼,便踏著零零散散的銀杏樹葉,緩緩消失在小道盡頭。
路小石怔了半晌,又突然猛地回過頭,見那尊神又來了。
“小王爺。”
鞠敬神有些怯色,強笑道:“老張請你去一趟……”
“不去!”
鞠敬神怔了怔,道:“不是去晉王府,是去兵部?!?p> …………
天山以北,便是一望無垠的大草原。
草原上不僅僅有草,其實也有樹,也有湖,還有山。
在大草原的深處,呈東西走向橫臥著一條四百余里的山脈,叫著喀喀山,其中危峰突兀、翠谷含蓄。
山中有一處不知名的石峰,石峰上坐著一個人。
此時太陽已經(jīng)掛西,金黃的陽光將這個人的影子拉得極長,從石峰頂上一直蜿蜒鋪到對面的山坡上。
這個人是個虬髯老者,赤著的上半身,竟被密密麻麻的巴痕覆蓋,幾乎看不到一處完好的地方。
老者閉目盤坐,一絲氣息都沒有,就像是一尊石像。
山間有風(fēng)。
石峰頂上卻是死寂一片,不僅那幾片枯葉靜靜地像是睡著了一般,連老者的發(fā)梢也是絲毫不動。
突然,老者睜開了眼。
風(fēng),拂過了石峰,老者的發(fā)須隨風(fēng)而舞,那幾片枯葉也乘風(fēng)而起,飄向了空中。
“回吧?!?p> 老者看著某個方向,輕輕說了兩個字。
順著這個方向看去,數(shù)里外的的山腳下,有一個小小的黑點。
這個黑點是穆爾元仞。
穆爾元仞滿臉塵土,眼神疲憊,看著像是在這里站立了許久。
他一直站立著,像是某位子侄在等待一位長者,或者尊者,而在長者或尊者沒來之前,子侄當(dāng)然不敢擅動。
一陣山風(fēng)吹來,他忽然雙手抱拳,躬身行禮,然后頭也不回地轉(zhuǎn)身走了。
…………
路小石策馬出了城門。
老張緊隨其后,牛鬼蛇神則落后他們五十來步的距離。
馳出一里地,路小石勒馬停下,虛眼看向了西邊。
夕陽終于透出了云層,將金黃的光茫灑滿大地。
他回頭看了看被金黃陽光照射得有些夢幻的城廓,又把頭扭了回來,看向南邊那條筆直了數(shù)百丈后,便蜿蜒通向天邊的官道。
官道泥濘,間有行人車馬。
和冉莫、李梨亭以及十?dāng)?shù)名記不下名字的大小官員在兵部混了幾個時辰,其實就混出了一句話——追緝謀害太子的兇手。
他接下了這個差事。
這不僅僅是因為李梨亭意味深長地說那是皇帝陛下的旨意,也不僅僅是冉莫請郡王殿下借一步說話,然后口說慚愧但臉上根本沒有一絲愧色地提到數(shù)日前他說的那句敬請見諒的話。
而是他最后實在忍不住早早離開京城的渴望,以及對眼前一眾人等的不耐煩,于是就用毫不猶豫的方式展現(xiàn)了郡王殿下的凜然大義,順帶演繹了做好人、走正路這句話的深刻含義。
當(dāng)然,除此之外他什么都沒有說,畢竟聽許吾浪的口氣,那條消息似乎對人家大哥和老爺子都沒有提及。
夕陽仿佛醉了,一臉彤紅。
路小石忽然有些迷茫,心里又隱隱生出曾無數(shù)次出現(xiàn)過的孤獨感。
其實拋開稽考的武試,他在京城住的時間還不足兩月,城外的一切都沒有變化。
可他就覺得眼前的一切都變了,變得有些陌生。
似乎是應(yīng)景這種情緒,片刻后,紅彤彤的夕陽也忽然暗了些,被余輝照射的大地更顯得晦暗起來。
那些或遠(yuǎn)或近的行人車馬,那些靜立官道兩側(cè)的樹木,甚至地上的石頭、泥塊,身后都拖著晦暗的影子。
京城的城廓也不再夢幻,而更像一個遲暮的老人,靜靜地等待著黑夜的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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