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多么溫馨的字眼,可是落在長孫弘耳中,卻沒來由的多了幾分忐忑。
這一世的家,必然不會是鋼筋水泥的大廈,不知道是怎樣的尊榮,記憶里家里還有一位母親,極為痛愛長孫弘,見了面真不知道該怎么面對。
懷著一肚子不安的情緒,長孫兄弟帶著二郎出了松林,上了官道,走上一程,天色就漸漸發(fā)白,等走到一片山丘中間小小的李家村時,晨曦已經(jīng)鋪滿了天。
村子位于一片平壩中,在起伏的丘陵地帶,這種壩子一般都是極為難得的所在,大多數(shù)都成為村鎮(zhèn)城寨的絕好修筑地點,李家村建在這里,也是地理所為。
道路彎彎曲曲,在一片綠油油的田地中蜿蜒,道路兩側(cè),桑樹順著四通八達的田埂栽種,田埂本就狹窄,桑樹卻能見縫插針般的種在埂上,也不影響行人走動,非常巧妙,讓人不得不佩服農(nóng)人的智慧。
路上不時有早起的農(nóng)人扛著農(nóng)具下田,見了長孫豪一家,無一例外的恭敬駐足問好,長孫豪笑著回應(yīng),打著招呼,他記得每一個村人的姓名,能夠叫出他們的名字,還可以順帶著問一些家庭瑣事。
如此這般,就耽誤了一些時間,等到三人沿著村里并不怎么寬闊的泥土路來到村西頭一間磚房院子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蹦上了村頭最為高大的那棵梧桐樹的樹梢。
院子并不大,院墻是用泥土夯就的,大概半人高,站在外面就能看到里面的格局,一間堂屋,兩邊東西廂房,尋常的農(nóng)家院落,唯一像樣點的就是全是磚房,屋頂也是青瓦。這比沿途長孫弘看到的幾乎都是泥屋草頂?shù)姆可嵋昧嗽S多。
院門是柴扉,有跟沒有一個樣,長孫豪推開它,走進去,開始大聲的呼喊:“孩他娘,我們回來了?!?p> 他剛將滑竿放到院子里,就聽東廂房邊的廚房里一陣鍋碗聲亂響,好像有人在慌亂中撞翻了什么東西,然后一位身著青色襦裙、頭上隨意用一根荊釵挽了一個髻的中年婦女,手里拿著一個葫蘆瓢,從廚房里沖了出來。
“二郎、二郎呢?”她叫道,然后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長孫進身邊發(fā)呆的長孫弘,那個瓢被她一把丟在地上,三步并作兩步的疾奔過來,一把抱住,把自己的臉貼緊了長孫弘的面頰。
這種熱情的擁抱,讓長孫弘有些無法消受,被抱得幾乎無法呼吸,好在女人很快的松開手,開始上上下下的打量他。
“沒吃苦吧?餓著沒有啊?累不累?”女人的一雙眼睛,霧蒙蒙的滿是淚花,長滿繭子的手摸在長孫弘臉上,好似一把矬子在摩擦,她那被歲月和勞累折磨得有些蒼老的面上,透著一眼就能看出來的慈愛,母親對兒子遠行歸來的擔憂和喜悅,一覽無余的寫在上面。
“啊,沒有累著,沒有累著,母親放心。”長孫弘吃力的說著,悄悄的用力撐開她的擁抱。他第一時間體會到了媽與爹的不同之處,長孫弘的母親叫張氏,生過四個孩子,三個夭折,就剩下老二長孫弘一根獨苗,愛護有加,這一趟遠行本不愿讓兒子出去,但拗不過長孫豪的決定,只得含淚放行。
“都瘦了這么多,還說沒吃苦。”張氏嗔怪著,伸手拍去長孫弘身上的灰塵。
長孫豪站在院里的水缸邊,撿起地上的瓢舀水喝,一邊喝一邊笑道:“男子家家的,農(nóng)家子弟,哪有那么金貴,日后要頂家立戶的,不經(jīng)歷些磨難怎么行?”
長孫進則叫嚷著:“嫂子,早飯好了沒?肚子都餓癟了。”
張氏把兒子身上的泥土拍去,叮囑他快去洗臉,一邊笑吟吟的朝廚房走,一邊應(yīng)道:“快了,快了,不知道你們今天回來,我這就張羅。”
她一邊走,眼睛還掛在長孫弘身上,一直等進了廚房,方才作罷,長孫豪把兒子招到水缸邊,給他喝了一瓢水,又用這瓢裝水給他洗臉。
長孫進蹲在屋檐下,啃著一根剛剛從廚房里順來的黃瓜,看著長孫弘,仿佛開玩笑的說道:“二郎這身子,如果練練武,大概可以好一些,他今年十二歲,還不算晚。”
長孫弘心中一喜,暗道求之不得啊,這年頭,沒點武藝傍身都不敢出門。
不料他還未表態(tài),只聽長孫豪悶聲回絕了:“休要提這事,二郎只要用心讀書就好,練武什么的,不要去想,武夫有什么用?你我學(xué)了一身武藝,還不是給人賣命的份,何苦來的?”
長孫弘頓時焉了,抹著滿臉的水珠耿耿于懷,而長孫進只是笑笑,搖搖頭,不做聲了。
廚房里的香氣順著沒有紙的窗飄了出來,糙米煮熟后特有的味道對于走了一整晚夜路的人來說,是無比巨大的誘惑,三個男子一陣風(fēng)般的進了廚房,三個土碗中的菜葉稀飯正冒著熱氣。
張氏微笑著把碗分給三人,幾乎沒有停頓,一陣“唏哩呼?!钡穆曇艟晚懥似饋恚缓笕硕急粻C得吱牙咧嘴,張牙舞爪的在空中唏噓一陣,又埋頭吃喝。
說實話,糙米飯遠沒有白米飯那么下口,糠殼夾雜著米粒刮得食道很是難受,牙齒咀嚼起來也很不舒服,不過縱使如此,長孫弘也覺得非常美味,畢竟一天吃兩頓飯,餓得實在心慌。
“慢慢吃,明天還要上學(xué)堂,燙了嘴就不成了。”張氏坐在灶臺邊,看著狼吞虎咽的兒子,愛憐的囑托。
“上學(xué)?”嘴里含著碗邊,長孫弘的眉頭就皺了起來,不過隨即就舒展開來,上就上吧,這是多少農(nóng)家子弟夢寐以求的好事。
吃罷早飯,長孫兄弟就出門去了,看他倆謹慎的模樣,多半是去找私鹽的銷路,這件事長孫弘不可能參合,于是他心安理得回去房里,睡了個回籠覺。
這一覺,就睡了一整天,一直到天擦黑,才被張氏叫起吃晚飯,起來的時候,只覺身體恢復(fù)得更好了,畢竟是成長期的少年,康復(fù)速度快。長孫兄弟也回來,看臉色事情辦得似乎不是很順利,不過二人沒說,長孫弘也不敢問。
晚飯依舊是糙米干飯,佐菜是菜葉子,加了點鹽,沒有一丁點的油葷,這讓長孫弘很受打擊,他原本以為,保正家的生活怎么著也不會太差,這般看來,要重新認識這時代的生活條件了。
保正家尚且如此,其他農(nóng)家就更不用說了。
又是一夜酣睡,半夜長孫弘被餓醒了一次,瞪著眼睛無奈的看著房梁,半響才再次睡去。
天亮?xí)r分,吞下一碗糙米稀飯后,張氏替他掛了一個褡褳在肩上,長孫弘瞅了瞅,里面裝了硯臺、墨條、一支毛筆、一疊看上去很差的草紙、還有一個裝了水的小小瓦罐,而長孫豪兄弟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聽張氏說,一早就出門了,想必依舊在忙著賣鹽的事。
鹽是官府嚴查專賣的東西,不論買還是賣,都是要治罪的,長孫豪這類低級私鹽販子,想必銷路并不廣,要想穩(wěn)妥而安全的銷售出去,大概要費點力氣。
不過長孫弘是幫不上忙的,這種事,還是由得他們?nèi)ッΠ伞?p> “聽先生的話,用心上學(xué),不然又會被戒尺打的?!睆埵隙诘?,偷偷的塞了一根黃瓜在他手里。
黃瓜讓沒有吃飽的長孫弘稍稍寬慰了一下,他把黃瓜放在褡褳里,辭別母親,大步出了門。
學(xué)堂并不遠,距離長孫家不過一條巷子遠近,到了近前,長孫弘才發(fā)現(xiàn),原來所謂的學(xué)堂,就是村里首富李官人家里的私學(xué)。
站在朱漆大門頭兩尊石頭獅子跟前,長孫弘有些恍惚,他側(cè)頭左右看看,兩邊低矮的茅草房子、黃色的土屋,再瞅瞅面前高大的黛瓦粉墻,簡直不敢相信,這是一個世界的東西。
李官人果然有錢啊,這年頭當?shù)刂鞫歼@么奢侈嗎?他看著兩邊延綿的墻頭,估算著里面究竟有多大,不由得感嘆著心道。
大門的邊上,一扇側(cè)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麻衣仆從打扮的人端著一個陶壺邁出來,打著哈欠一揚手就將壺里的東西往外傾倒,濃濃的屎尿味,隨著他的動作四方漫開。
還好長孫弘休息了幾天,身子恢復(fù)得七七八八,一閃身躲了開去,才沒有被夜香倒了滿身。
那仆役把壺倒出去才發(fā)現(xiàn)有個人站在外面,也吃了一驚,待看清是長孫弘后,方才松了口氣,笑嘻嘻的道:“原來是二郎啊,來上課了?快進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