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該怎么說呢,我已經和唐瑋說過了,我插班到二班去,現(xiàn)在去不了,像是被耍了一樣。我還在想著怎么和唐瑋說這件事的時候,已經到了曾老師的辦公室。
曾老師的辦公室就是上次報名的那間,空調嗡嗡的聲音自己吹面而來的冷氣讓我有片刻的不適。牛魔王坐在曾老師的對面,兩張辦公桌面對面靠著。這次我倒是看到了一個熟人,如果他沒有開抬頭看我的話或許我都認不出來了。
馬超,我的小學同學?,F(xiàn)在他居然和我一樣,灰溜溜地滾了回來。馬超和另外一個謝頂?shù)睦蠋熥谂赃叺囊巫由?,看起來格外拘謹。謝頂老師剛剛正和牛魔王談論著什么,正是因為我和曾老師進來打斷了他們的交流。
我總感覺謝頂?shù)睦蠋熆次业难凵裉貏e的……怎么說呢,有敵意。我好像并沒有的罪過這位老師,甚至都不認識他。他們只是沉默了一會兒,謝頂老師沖牛魔王說:“李老師,你看看,我這侄子去你那班,怎么樣?”
牛魔王笑了笑,躺在椅子上,說:“你可以讓他去你那班?。 ?p> 謝頂老師尷尬的笑笑,絲毫不在意牛魔王臉上意味深長的笑容。很流暢而自然地將馬超引到牛魔王那里去,不巧的是我正好隔在了牛魔王與謝頂老師之間。我不知道馬超有沒有認出我來,他和謝頂將我夾在中間,或許是無意,謝頂老師的肩膀擦著我的身體,我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很自然地就撞到了馬超。
馬超哎喲一聲,我連忙道了句歉,謝頂老師瞪了我一眼,與牛魔王進行攀談。牛魔王似乎并不想收下馬超,總有一種讓人能夠聽得明白的拒絕。
牛魔王說:“你又不是不知道今年復讀生那么多,我那班已經有一百多個了。要不你問問曾老師?”
原來這是要甩鍋啊,呵呵……
我看到馬超低著頭抿著嘴唇猶豫了一下,悄悄地看了一眼謝頂老師,最后還是如泄了氣的氣球一樣放棄了。原來啊,被當做是皮球一樣被踢過去踢過來的不止我一個。
“不行啊,我那班比你那班還多呢,你又不是不知道?!?p> 毫無疑問地,被拒絕了,謝頂老師尷尬地笑著,無助地望著兩位老師,笑意不減半分,又看了一眼自己不爭氣的侄子,有那么一刻臉上僵硬的表情冷若冰霜,隨即恢復。
果然,每個人生來就是戲子。
馬超的頭更低了。
曾老師并沒有與謝頂老師商量的打算,向我招手過去。兩張辦公桌拼起來的長度不算是有多長,馬超和謝頂老師兩個人就已經占據(jù)了所有的位置,然而謝頂老師似乎定沒有讓開的打算,即使另外一邊的馬超已經站到了墻根,在謝頂老師的坐邊留下了一個空位。
曾老師的身后是裝滿了檔案袋的柜子,透明的玻璃柜倒映著謝頂老師的禿頭,以及那張丑惡的側臉。中間除了能夠放的下一張椅子以外,并沒有多余的位置讓我站,所以我只能夠站到離曾老師比較遠的地方,與他對視。我以為我可以毫不掩飾對謝頂老師的鄙夷,就像是不為五斗米折腰的五柳先生,事實上我并不能做到如此英勇無畏。
那一刻,我收斂了我所有的鋒芒,我甚至沒有敢抬頭去與謝頂老師對視,只能夠假裝毫不恐懼地抬起頭,祈求曾老師能夠做些什么,哪怕是用眼神示意那個混蛋滾開也好。
“唐默你也是,你就不知道請謝老師讓開一下嗎?”
幸好,我從未感到如此放松,曾老師的話就像是及時雨,僵硬的身子就在這一刻松懈下來。但是!謝老師并沒有動,而且似笑非笑地望著我,我看了他一眼,只是一瞬間便將眼神躲開。
我真是痛恨自己的懦弱。
無論說得多么的熱血沸騰,最后還是在現(xiàn)實面前畢恭畢敬地低下了頭顱,折了我自以為“不屈不撓”的腰,尊嚴是個什么東西,最后還不是在那個混蛋禿頭腳底下被踐踏,還被他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然后我還必須撿起來,示作珍藏。
這就是那個唐默,從前說仗劍天涯的唐默死在了盜賊的手里,這個唐默從深淵里爬出來,渾身都是世俗的酸臭味。我還記得當年城蘭中學的老師去我們初中招生時,我在眾目睽睽之下頂撞了那個老師,被嘲諷,被鄙視。然后我提著行李箱在他的面前讓他記下我的名字,老子唐默來到了你所謂的高高在上的地方,你他娘的還得給老子服務。
我喜歡那種打臉的感覺。
可是現(xiàn)在不行,我不再那么年輕了,我折斷了刀劍,在荒草萋萋的孤冢里埋葬了我的不屈,只剩下我的靈魂懦弱地在我這副軀殼里垂死掙扎。
這就是世人所看到的那個唐默。
有時候我會想,如果某一天我走投無路了,或許我會回到那個年代去,用雙手將我折斷的刀劍挖出來,繼續(xù)做自己無畏的勇士。而那時,我將最后一次像一頭野獸一樣咆哮世間,然后死在火焰里。
我以為我可以和曾經的同伴們伴隨著燈光退場的,我像是一個跑錯了劇場的演員,可是這場戲到現(xiàn)在已經演到了一半,我只能硬著頭皮演下去。
謝老師還等著我“請他”給我一寸立錐之地呢,低著頭,謙卑得快要將臉貼到地上,聲音細潤無聲,小心翼翼地,瑟瑟發(fā)抖地。
我說:“謝老師,能不能請您過去一下,謝謝?!?p> 我特地用了“您”這個字眼。
“你這頭發(fā),這么長了,下午記得剪了啊!”
謝老師指著我的頭發(fā),揪著我的劉海,有點疼,我只能忍著。然后他背著雙手,笑臉盈盈地回到了椅子上,拉著馬超。
而我只能夠不停地點頭說好,我感覺這個狹小的房間里每個人都在看著我,在心底里嘲諷我,哪怕是從未開口說過一句話的馬超。我能感受到那一刻我臉上的滾燙,那個人一語不發(fā)從我身旁有過,將我的尊嚴碾碎,一把一把抓起來撒在了我的臉上。還好后來馬超還是被分到了李老師那班,和我一樣卑微地生存著。
“喲,都在呢?”
一個清脆硬朗的聲音從我身后傳來,我回頭去望,這位老師我認識,是這一屆五班的班主任趙小強。我記得裴姐好像說過,這一屆的五班挺好的,我心里突然有一個想法,聽說裴姐和趙小強關系不錯,那么是否可以嘗試一下去他們那班呢,裴姐應該和趙小強說過了吧。
趙小強也帶了一個學生過來,讓牛魔王給他登記一下,說是弄到自己那班去。我想,應該是可以的吧。
曾老師打開電腦上的Excel表格,找到了我的名字,在班級那里留了一個空格,然后轉過身說:“唐默,有些事呢,也希望你能夠理解,除了一二班以外,其他的你想去哪個班去哪個班,怎么樣?”
盡管他語氣帶著一些試探,但是其中那種毋庸置疑,已經格外明朗了,就如同外面的天空,一覽無遺,萬里無云。
是啊,我明白的,比如正在教室里的馬瀟瀟,是嗎?
“五班,可以嗎?”
我怎么可以問得如此卑微,我的內心在瘋狂地吶喊,讓我挺直腰桿,不要再這么低聲下氣了。
我總是這么不爭氣。
曾老師還沒有回答,而是詢問似的望著趙小強。趙小強看了我一眼,然后搖搖頭,說:“我們班不行,已經塞進來好幾個復讀生了,裝不下了?!?p> “哦,好的,謝謝趙老師?!?p> 真是遺憾啊,我像個沒家的孩子,只能強顏歡笑說自己很好,說今天很快樂。
“沒事兒,實在是抱歉,真的裝不下了?!?p> 曾老師似乎并沒有在意趙小強不給自己面子,而是再次望著我,等待我做出選擇。我看著桌面上他給我的那張表格,上面是每個班級的班主任的名字,然而我并沒有仔細看,甚至根本不記得上面的內容。其實我是想讓曾老師給我挑一個的。想了想,還是算了。
“選好了嗎?”
他開口問我。
我猶豫了一下,說:“還沒呢,能不能讓我再考慮考慮?”
曾老師沉吟片刻,點點頭,說:“可以。”
突然,坐在椅子上的謝老師開口了,聲音很大,他說:“別來我們班啊,我們班不收復讀生!”
他在自己的侄子面前說他們班不收復讀生,而他的侄子正是一個復讀生。我不知道馬超聽到這句話有什么感受,但是我卻沒有接話,甚至連看他一眼都不敢。
我想,如果那一刻我表現(xiàn)得足夠強硬,最后有脾氣,然后丟給他一個冷眼,然后對他說:“哦,請問你是哪個班的?!?p> 然后等他說了之后,我再回頭對曾老師說:“我不去他那個班!”
這才是唐默該有的樣子。
然而并沒有。
我沉默著,顫顫巍巍著,即使謝老師公然在我面前耍流氓,我甚至都只能任他猥,蹂躪。
“怎么樣,想好了嗎?”
曾老師開口問我。
“嗯,我去四班,可以嗎?”
這是一種試探性的詢問。
“行,那就確定了是四班,等會我給任老師打電話,你現(xiàn)在就可以直接去搬書上課了。”
曾老師似乎是松了一口氣,直接在表格里確定了我要去四班。
“行了,你趕緊去吧,等會上課了?!?p> “好,謝謝曾老師?!?p> 他下了逐客令,我巴不得趕緊離開這個地方,出去時我關上門的那一刻,我又聽見了謝老師和牛魔王的聲音。
“李老師,你看看我這……”
“咔嚓!”
門一關上,什么都沒有了。外面的世界從未給過我如此輕松的感受,我深吸了一口氣,望著混黑的走廊,腳步聲在走廊里回蕩。
選擇去四班,至少在楊偉他們問起來的時候我可以說我念舊,沒有復讀只是我就是讀的四班。我喜歡四班這個名字,這是一種對過去的緬懷。通過這樣一種方式來掩飾我的無路可走和無能為力。
我并不能夠像小說里的主角一樣一路升級打怪,被欺負了之后知恥后勇,然后回去報仇。我被欺負過后,只能繼續(xù)將臉貼緊地面,這樣下次再見到我的時候,他踩起來我就不會感到那么痛了。
而我,只能用這種方式,去挽回我僅存的一點尊嚴,至少不讓他們看出來,我如同皮球一樣被人一腳踢開。我開始懷念我的四班,我開始懷念我漆了紅色油漆的木桌,開始懷念桌子右上角的高考計劃。我還記得裴姐在上面給我寫的一句話,說的是“堅持也是成功的一種態(tài)度,加油!”。
我堅持了,只是不知道能否再堅持下去。
我想蘇拉了,想念阿正了。
我想哭,靠著冰冷的瓷磚,閉上眼睛腦海里全是剛剛發(fā)生的事,一幕幕不停地在我腦海里回放。雙手不知道該放在哪里,只能揣著褲兜,眼里是對面瓷磚里模糊的我。我忽然聽到了沖水聲,我正疑惑的時候旁邊突然冒出來一個人,十分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甩著手上的水漬。
我忽然想到了一些東西,趕緊轉身抬頭,看到女廁所那三個明顯的大字,真他娘的想打個地洞鉆進去。
算了,趕緊走吧。
已經上課了,五樓走廊上看不到人影,好像我一個人無所事事一樣。每一個班門口都貼著一個班的基本信息,班主任的名字和照片及聯(lián)系方式以及班委成員,還附帶了一句班主任的寄語。我們班以前也是有的,裴姐那張照片特別美。
從一班到二班,再到三班,不過到三班時我停了一會兒,我發(fā)現(xiàn)他們班主任有點眼熟,是那個謝頂老師。我特意看了一眼他的名字,謝頂昆,呵呵……真是取了個好名字。
我記住你了,謝頂昆。
我重點看了四班班主任,任建宏,典型的八十年代的名字。照片上是一個和藹可親的中年男人,微笑著,我總感覺他是在對我微笑一樣。
這一次,我沒有再敲門,因為任建宏給我的那種感覺讓我覺得安心,覺得平和,所以似乎這間教室里的幾十個人也是一樣的平和。
我輕輕地推了一下門,我甚至都已經想好了說辭,該怎么像他們問好。然而我的手還沒有碰到門,門就已經開了。
一個人站在門口,比我高了一個頭,看著我,然后愣了一下,說:“你是唐默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