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半個惡魔

　　“很早以前，世界不是今天的模樣，那時候荒野里怪獸成群，我們的祖先只能躲在山洞里忍饑挨餓?！闭淠冗呎f邊梳理小女兒臟亂的頭發(fā)，吉爾躺在母親腿上，裹著發(fā)臭的毯子。吉爾的長發(fā)干結(jié)變硬，珍娜必須很小心以免弄痛了她。

　　“像現(xiàn)在這樣嗎？媽媽?！苯憬悻旣惏查_口了，大女兒仰面躺著眼神空洞，看也不看母親和周圍的孩子。

　　珍娜苦笑：“親愛的，好好聽，可以嗎？你嚇到別人了?！爆旣惏侧街炫驳搅硕囱ǖ慕锹洌粘龅奈恢煤芸毂黄渌搜a(bǔ)上。

　　“直到有一天，部落里最勇敢的人冒險穿越了荒野，抵達(dá)了精靈的國度。那里的居民對勇敢者贊不絕口。他們端上最好的食物和珍寶，請勇士務(wù)必留下。”有人肚子發(fā)出了奇怪的聲音，孩子們都太餓了。

　　“盡管渾身是傷，又餓又累，可勇士沒動一根手指。他說：‘請帶我去見你們的王?！`被人類的魯莽激怒了，他們抿著嘴，一言不發(fā)。勇士又說：如果沒人帶路，我就自己去?！酒饋硗χ绷搜茸罡叩木`還要高，也沒哪個精靈比他強(qiáng)壯?！闭淠葔旱蜕ひ裟７履腥恕：⒆觽兌悸牭萌朊粤?，只有瑪麗安張大嘴打哈欠。

　　“精靈覺得受到冒犯，威脅性的亮出了兵器。勇士毫不畏懼，大步向前，輕蔑的用手指撥開攔路的刀劍，好像只是些礙事的樹枝。這時，身后有個精靈端著長矛刺來，他側(cè)身躲過，順勢抓住矛桿，一拳打翻了敢于冒犯他的家伙。勇士把長矛丟在地上，對那精靈伸出了手：‘對不起，但部落的幾萬條人命都指望著我呢?！瘧胤谒臍舛?，精靈收起了武器?！?p>　　“精靈王大笑著從人群中走了出來，說幾百年來頭一次見過這樣勇敢的行為，為此，太陽王庭會聽他的請愿?！?p>　　“是是是，然后他領(lǐng)著援軍，趕走了怪獸。”瑪麗安極其生硬的接了腔。

　　小聽眾們被壞了興致，都有些坐不住了，珍娜只得打住：“下次我給你們講講勇士的妻子，泰拉的故事?！?p>　　“打斷一個好故事是會受到懲罰的，你應(yīng)該學(xué)會尊重母親，年輕的小姐?！闭f著口無可挑剔的帝國語，有位地精走了進(jìn)來。身上衣服雖然破舊，卻也細(xì)心的用同色布料打了補(bǔ)丁，頭上那頂軟沿帽也讓他更像人類老頭，而非異種族。

　　瑪麗安撇撇嘴不再說話，其他孩子見了地精都擁到他身邊，嘴里叫著“老喬治，老喬治?！钡鼐@然很喜歡孩子，他笑著放下背來的袋子，從里面掏出面包分給饑腸轆轆的小家伙。幾個地精合力挑著一桶熱湯，跟在后面。

　　被稱為老喬治的地精捧著碗湯走到珍娜旁邊，伸手摸著吉爾的額頭，從口袋里捏出一撮粉末，撒進(jìn)湯里。

　　“夫人，把這給她喝了，對發(fā)熱有好處。”地精留意到珍娜的表情，耐心解釋：“用柳樹皮磨成的，是我們的老法子?！?p>　　珍娜接過木碗，仔細(xì)攪勻。吉爾醒了，她睜開眼看到了地精，小女孩從毯子里坐起身，但聲音依然虛弱：“老喬治，你來啦……”母親用勺把湯送進(jìn)她嘴里，吉爾的后半句話成了含糊不清的咕噥。

　　地精濃湯的味道很糟糕，小女孩差點吐了，喬治摸著吉爾的頭說了些安慰的話，幫助她堅持到底。

　　老喬治見吉爾喝完了藥，趁著同伴忙著分發(fā)食物，湊到珍娜耳邊：“你父親說他很好，讓你別擔(dān)心?！?p>　　“謝謝你，喬治?！闭淠群芨屑み@個年老地精，不同于其他綠皮，老喬治彬彬有禮，而且富有同情心。

　　“很高興能幫上忙，夫人?！崩蠁讨伟衙姘麄€留下，他看著吉爾病怏怏的小臉，又從內(nèi)袋里掏出了幾塊干肉塞到珍娜手里。

　　老地精走出洞穴，外面的陽光強(qiáng)烈到眩目，害得他差點撞上迎面走來的一隊武裝獸人。老喬治慌忙讓到路邊，恭順的低頭，直到領(lǐng)頭獸人把目光移開。老地精嘆口氣，跟著同伴走向營地的另一邊。峽谷兩側(cè)的峭壁上遍布著大大小小的巖洞，只要堵住洞口，便是絕佳的天然牢房。

　　孩子總能喚起他的回憶，那時他是位體面的管家，為城里的富商家庭服務(wù)了很多年。直到某一天，著名的屠龍英雄在不知名的村子丟了小命。形勢急轉(zhuǎn)直下，所有綠皮全該死。為人類工作的地精都被抓了起來，主人將他藏在馬車?yán)飵С隽顺恰９椭骷业膬鹤涌拗麚]手，老管家一步一回頭的走進(jìn)了森林。

　　喬治抹了把眼淚，他知道獸人酋長厭惡多愁善感，并用斧頭強(qiáng)調(diào)這個觀點。剛才他撒了個慌，包括珍娜父親在內(nèi)的十幾個人，從早上被帶走后一直沒回來。老地精在人類之中生活了足夠久，他懂得有些事不說為好。

　　主母負(fù)手而立，手里那把精致的匕首垂到了絲綢裙子包裹著的臀部，給肌膚帶來了冰涼的觸感。家族首席法師扎克，正逐個檢查刻在地上的咒文，母親無法理解其中哪怕一個字符。有扎克就夠了嗎？歐菲莉雅信不過她的親兒子。

　　男性法師彎著腰，目光掃過地上的刻痕。繁雜的符號組成了一個環(huán)形，占據(jù)了大半個房間。扎克仔細(xì)的看了又看，終于，他直起身對歐菲莉雅說：“儀式可以開始了，主母大人?！钡玫酵夂螅叱鋈ν?，嘴里念著深奧的咒語。

　　歐菲莉雅對幾個女兒點點頭，姑娘們迫不及待劃開了囚犯的喉嚨，這些可憐人早被灌下了麻醉劑，倒吊在臨時做好的支架上。鮮血經(jīng)由喉部創(chuàng)口流下，滴進(jìn)挖好的坑內(nèi)，法師的吟唱越來越亢奮，咒符泛起了紅光，血水像是沸騰了一般順著刻痕流動，染紅了整個圓環(huán)。

　　類似于人頸椎骨的東西無中生有，自血環(huán)內(nèi)豎起，纏繞攀沿，結(jié)成了座拱形門框，無辜者的鮮血順白骨而上，消失在門的另一邊，那純粹的黑暗里。

　　歐菲莉雅和女兒們單膝跪地，她朝著骨門大喊：“無面者，我是納夏斯巴農(nóng)家的主母，歐菲莉雅，在此呼喚你！”

　　漆黑的門簾有了波動，一個長著狗頭和牛角的存在，把臉擠了出來。通道對于它實在太小，只勉強(qiáng)伸進(jìn)了頭。怪物被卡住了，它憤怒的張開大嘴，發(fā)出的嘶吼沒半點理性可言。整個洞穴都在晃動，掛著尸體的木架子支撐不住全部倒地，女兒們在地上縮成一團(tuán)，唯有瑪雅咬緊牙關(guān)，硬撐著沒倒下。

　　“扎克！”歐菲莉雅尖叫，如果法陣被破壞，所有人都得死。

　　“無面者！深淵魔域的領(lǐng)主，請傾聽我們的請愿！”法師張開雙臂，隨著他的動作，地上的咒符發(fā)出了白色的閃光。

　　吼叫停止了，惡魔垂下了巨大的腦袋，那雙斗犬的眼睛落在法師身上，它開口了。惡魔的母語，黑暗精靈的語言，高等精靈語，帝國語……不同的語言，不同的聲調(diào)，震耳欲聾。惡魔的大眼珠來回轉(zhuǎn)動，嘲弄著在場的人。

　　法師不為所動，他全神貫注維持住束魔陣。姐妹的哀號只會讓他心情愉快，扎克很遺憾里面沒有母親和瑪雅的聲音。他特意放任惡魔多鬧騰了一會。

　　當(dāng)意識到了這場召喚儀式無懈可擊，惡魔便閉上嘴，恐怖的狗頭抽離了傳送門，無面者坐回骨肉堆砌的王座。它優(yōu)哉游哉的翹著腳，抬起四根手臂中的一支，圍繞著王座的各色惡魔沖向了傳送門。

　　無面者放聲狂笑，坐看部下為了爭搶通道前的位置舍命相搏。一只肥胖的石像鬼利用飛行的優(yōu)勢，繞過底下激烈搏斗的現(xiàn)場趁隙而入。卻在最后關(guān)頭被螃蟹爪子鉗住，并甩向王座。無面者接住石像鬼，扯下一條后腿放進(jìn)嘴里大嚼，還在掙扎的半邊身子被丟到地上。沒有什么比一場瘋狂廝殺，更讓惡魔王子胃口大開的了。

　　成百上千的惡魔瘋狂的沖向彼此，只為了那一個進(jìn)入凡間的名額。

　　主母和她的兒女們目瞪口呆的看著傳送門劇烈晃動，聽著里面?zhèn)鱽砹钊税l(fā)狂的嚎叫。突然間，一切歸于沉寂。門里伸出了一只手，白皙而柔弱，手臂的主人露出了臉，長得像個年輕女孩，但背生皮翅，頭長尖角。

　　惡魔女性后腳剛離開，骨門就消失了。她手里拿著把造型浮夸的彎刀，黝黑粘稠的液體順著刀尖滴下，落地之處，冒起了白煙。她玩鬧似的把這液體甩在咒文上，腐蝕性的黑血瞬間便被蒸發(fā)。惡魔無所謂的丟掉彎刀，望向了法師。

　　“說吧，黑暗精靈?！迸異耗У穆曇舴浅偠鸬哪伻?。

　　“你就是無面者的使徒？”歐菲莉雅搶在扎克前開口。

　　“算是吧。”惡魔夸張的挑起了半邊眉毛，仿佛才發(fā)現(xiàn)房間里還有其他人，她口氣慵懶，不置可否。

　　“惡魔，如果你不老實，我就送你回去，再換人來?！敝髂赋鍪玖艘环菥磔S，她念出口令，潔白的紙張起火燃燒，在她手里變得焦黑，扭曲，直到消失不見。

　　“我們來好好談?wù)?，小惡魔。”自信的笑容浮現(xiàn)在了前黑巖城第四家族主母的臉上。

　　每個惡魔在誕生時便得到一個真名，但從不示人。惡魔會重新給自己起個諢名，艾薇也是，只是這名字來自她父親。關(guān)于父母，艾薇沒有太多的記憶，她的魅魔母親卷入了深淵魔域持續(xù)了幾萬年的血戰(zhàn)，被一只三頭犬撕的粉碎。而她父親是個人類，大概是不會住在地獄的。

　　半人半惡魔的她沒受到歧視，惡魔追求無序與混亂，血統(tǒng)和出身都是笑話，力量才是永恒。當(dāng)王座邊的所有惡魔都沖向傳送門時，得益于人類血統(tǒng)，她能克制住沖動暫時沒靠近戰(zhàn)團(tuán)。艾薇盤腿而坐，遠(yuǎn)離激斗的漩渦。當(dāng)場上最后的勝利者帶著滿身傷痕走向大門時，她順手撿起戰(zhàn)場上遺落的彎刀，震動翅膀一躍而起。半魅魔背朝赤紅的烈日，向勝利者俯沖。

　　大個兒惡魔生的孔武有力，它本想舉起兩個生有巨鉗的上肢——如果它們沒有被砍斷的話。搶來的彎刀輕易切開了小胳膊組成的防線，釘進(jìn)了它的身體。艾薇雙腳蹬住惡魔肥大的肚子，從尸體上拔出了刀。

　　“哈哈哈哈！”王子笑到渾身亂顫，它用上了全部的四只手為半魅魔鼓掌。艾薇從大惡魔腹部跳下，扭頭鉆進(jìn)了傳送門。

　　咒文畫的非常完美，毫無破綻。艾薇雙手抱胸，端詳法陣外穿長袍的男人，想了半天也不覺得這個黑皮尖耳朵會是自己父親。

　　經(jīng)過冗長的詢問之后，惡魔和凡人以一紙契約確立了彼此的關(guān)系。

　　深淵魔域住民言而無信，殘忍狡詐，但它們絕對會遵守與凡人定制的契約，可艾薇是個混血兒。

　　半惡魔一出洞窟，便迫不及待張開皮翅，飛向藍(lán)天。凡間景色一如母親所說，太陽溫暖而非灼熱，云彩純白而無毒。微風(fēng)柔和，吹落秋葉，林地里的溪水清澈見底。艾薇發(fā)誓她一定要想辦法留在這里，再找到父親。

　　艾薇聽到了戰(zhàn)斗的聲音，她降低高度，見到一群人和綠皮在爭奪馬車的控制權(quán)。馬車?yán)蔫F籠里關(guān)著女人和小孩。人類在一個穿白甲的女性帶領(lǐng)下，把綠皮打的四散奔逃，而惡魔永遠(yuǎn)選擇勝利者。她悄然無聲的落地，褪去了翅膀與犄角。

　　士兵們砸開了囚車的鐵門，獲救平民逐個走下馬車，其中有位女孩特別虛弱，她手扶鐵籠慢慢的挪到了門邊。當(dāng)下便有男人殷勤的伸出手。

　　“沒事了，別害怕。”好心人把女孩抱下馬車，幫助她站穩(wěn)。

　　“謝謝你，先生。”艾薇感激的說道。

　　注釋一：歐菲莉雅使用的卷軸是真言術(shù)，并不能強(qiáng)迫施法目標(biāo)說真話，而是鑒定對方是否說了假話，只是一個普通的牧師神術(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