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無悔鄉(xiāng)親
監(jiān)獄里,這冷色的對講臺,單調(diào)的色系,素面朝天的我們相對坐著,她朝著我微笑。
錦里抬頭,陽光照在這暮色的秋日里,透過投射在她彩色的眼眸中,熠熠發(fā)光。
“再來一次,你還會這樣選擇嗎?”
我看著她,好像那時光照著我一樣。
“不會的,我寧愿沒有來過。”我微笑著。
“你終究沒有放過自己?!?p> “他也不曾放過我。”
末了,頓了頓,她熠熠發(fā)光的眼眸中溢出淚水來,又朝我笑了笑。掛斷了電話。
我沒有哭,卻在轉(zhuǎn)身之后,沒能抑制自己。
這世俗的簍子,裝得下千萬鄙俗之人,卻裝不下一個簡單的念頭。
十年前。
遠處的山脈隱隱約約,不時有一些小房子映入眼簾,到處都是枯枝樹葉,了無生趣。
“老正,你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這些個小孩子玩的把戲,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蓖粽f這話的,正是同村有名的“逍遙游”。
他是郁正多年的老友,這次郁正因為家中墮落,自己又愈發(fā)覺得無用,更是沒有臉面見父老鄉(xiāng)親,竟然硬生生的想自己了結(jié)了。
這不,他就來了。
“人家都說,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你看看,看看我?!闭f罷,兩手隨即擺出一副兩袖清風(fēng)的姿態(tài)。
“想當(dāng)年,一場大火燒了我的家,我的妻兒,我的老母親。她們就這樣走了,留下我一個人。”他說起來,眼中含著淚。
郁正表情木訥,已經(jīng)好些天不愿意同別人說話。聽到這些,忽然想到自己當(dāng)年那番話?!翱v容時光打磨著你我,你我都還活著。如今你獨自一人,而后我也會是一個人,你要是當(dāng)我兄弟,這就是你的家?!彼麄儽ё。竽腥撕孟駴]有想象中的堅強。吃了一口的紅薯被扔在爐火旁邊,烤焦了的滋滋作響。
“你說,那老正怎么還能待得下去呢?老婆和孩子都跟別人走了?!崩畲髬屢皇痔嶂?,吃力的說道。
“何止啊,聽說他現(xiàn)在??!比叫花子還窮。”王大媽說。
“嘿…那還有人救濟呢。”一旁的張爺爺說道。
“誰?。俊薄斑€不是前些年窮得沒處安身的:逍遙游?!?p> “我要是他呀,早就離開這里了?!?p> “話不能這樣說,老正這些年可是沒有少為父老鄉(xiāng)親們操勞??!”說罷,大伙兒一陣沉默。
“他是有功,可是今年要不是他,我們父老鄉(xiāng)親,會窮的連飯都吃不飽嗎?”
“郁大伯向來以公正,公平為原則?,F(xiàn)在這種情況,我想他也不想看到,我想大伯也很難過。”
“我呸……他難過,他難過有個屁用,我的兒子,你們誰還我兒子啊,啊!”說罷,氣沖沖拿著擔(dān)子來到郁正房門前,大聲罵喊著。
那嗓子嘶啞嘶啞的。往日里,大家聽到罵喊起來,便一窩蜂全部擁擠了來。罵的罵,喊的喊,罵喊的,哭叫的,還有看熱鬧的,形形色色的人。
可是今天,就只有莫大爺一個人。
倒不是大家不再怨恨,而是時間長了,大家都知道,他郁正是真心實意改過,而且怎么樣事情都發(fā)生了。
問題是當(dāng)惡人遇見好人,自然要得意忘形,若是好人遇見好人,便也是逃不出這道德的簍子。
“救命,救命!”小胡子喊著,眼瞪得混圓混圓的。便胡亂地往后跑,“哎喲……”又摔了屁股。
等到大家來到時,郁正早已經(jīng)沒了氣,嘴里直直地冒著白泡?!澳銈冞€楞著干什么,趕快叫醫(yī)生??!”
“哦哦……”
……
“晚了,發(fā)現(xiàn)的太晚了。找到個好地方埋了吧?!甭牭竭@句,大家神情哀思,默默低下了頭,忽而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好似鬧騰著些什么?
“老正,你走好?!保у羞b游'莊重的握住郁正蒼白了的手。
“你倒好,死了一了百了。我兒子的命你就不用還了。真他媽的不值?!蹦鬆斦f著,竟然哭了起來,好似舍不得。
……
那些年來,看到的送喪人群中,就數(shù)郁正的最為浩蕩,在永興縣,送喪的人在從祠堂里出來時,就要實行三跪九叩,直到上山入土。在未上山時,哭得越兇,就表示死者的恩德越大。
鄉(xiāng)親們上山了也沒有能止住哭聲。
“老正,你一生正直,如今這樣走了倒稱了你的心?!?p> “是啊,我們縱然妻離子散,可我還是知道,你老正是我們的大樹,要是沒有你,我們鄉(xiāng)親們也不會有幸福的生活,你怎么就走了。唉……”
晚風(fēng)涼嗖嗖的,草枯黃枯黃的,轉(zhuǎn)眼間,就要入冬了。
“老莫啊,老正這一走,倒也干脆?!庇诖鬆斦f。
“是啊,他老正,從來不虧欠鄉(xiāng)親。這樣也算是了了心結(jié)。你說要是沒有去年老正的農(nóng)藥。我們……”
莫大爺說?!皠e說了,現(xiàn)在老正不就是喝那個農(nóng)藥。沒了。”
王大媽拿著鋤頭,調(diào)侃著說道?!笆朗码y料,誰知道呢,那東西那么厲害,把莊稼都弄沒了?!?p> “是啊!真是想不通?!?p> “別說了,別說了。地里還有好多活,散了散了。”王大媽說完,便迅速離開了。
知道大伯離開,還是在一個月后。
我坐在院子里的秋千搖椅上,看著光禿禿的枝丫。想起五歲那年,不小心從樟樹上掉了下來,樹枝劃開了圓滾的白色肚皮,形成一條長而直的偌大傷痕,流淌出鮮紅的鮮血從心口直流到肚膠眼。我疼得直打轉(zhuǎn),感覺到那溫?zé)狃こ淼囊后w緩緩的溢出,幸好不是很深的傷口,然而傷疤卻一直陪著我。
我永遠也忘不了大伯那和藹的笑容,他發(fā)現(xiàn)我傷疤之后的包容與體貼,以至于我以后都再也不能相信,大伯會變成傷害大家的那個人。
“心兒,你一個人坐在這里老半天了,想什么呢?”媽媽輕揉著我的短發(fā)。
“媽,哦,我沒,沒想什么,只是想起來,以前的一些事?!眿寢屚蝗怀霈F(xiàn)在我身后,讓我有些心虛,我沒有告訴媽媽,大伯是我偷偷放走了。
“你大伯這人什么都好,就是愛賭!”
我有些吃驚,在我的印象中,媽媽有好些年沒有提過大伯了,我正想著媽媽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是啊,還記得有一次輸了房子,大家都在怨恨大伯。此后,就再也不曾見著了。”我木吶著,眼睛不敢看向媽媽。
正想著,“以后就再別提這人了,現(xiàn)如今,人也不再了,再去追究也沒有意義了。心兒,期末考試結(jié)束了?你拿了第幾呢?”
我聽著,人都不再了……什么意思,什么叫人都不在了。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有恐懼,有遺憾,有難過,有不舍…
“媽媽,還是第一?!蔽遗β冻鰞深w小虎牙。
剛才那會子傷感容我默默埋在心底。
“這才是我的好女兒?!闭f著,豎起了大拇指。
“太太,不好了。您快去看看吧!”王媽慌慌張張跑來。
“怎么了?王媽,別急,有什么事你慢慢說?!蹦赣H輕拍著王媽的后背?!坝腥苏f是要債,已經(jīng)在搬東西了。太太,你快去,快去…”霹,霹,崩,……“能搬的都搬走,不能搬的給我使勁砸?!?p> “你們這是干什么,給我住手……”母親聲音嘶啞著喊著?!白∧銒尩?,你個娘們,你算哪門子貨色,敢在這叫大爺我住手?!蹦赣H拉著他的手被扭了過來,動彈不得。
他放開手,將母親推倒在地。
他的大拇指上戴了個黑色的板指,脖子上的黃金,粗的像毒蛇。“喲,喲,真不錯?!闭f著鼓起掌來,眉毛輕眺。
“這世道真他媽不是人過的,你說你個破鞋,憑什么住著這大房子,吃著這上等人的佳肴?”
母親剛剛鼓起的勇氣,像讓一瓶水澆了個底,又沸騰著,按捺下去又上來,下去又上來。
我緩緩走了過去,“心兒,別過來!”
“你們想要什么?”
“哼,要什么,我不要什么,就是來通知你們,三天之內(nèi),搬出去!否則,不要怪我不客氣!”
“憑什么?”
“看清楚了,這可是郁正的親筆字據(jù)。這房子,就是抵押物之一?!?p> 媽媽抱著我。
他們走了,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了。
“媽媽,那些人為什么要砸我們的家。媽媽,你別哭?!笨吹侥赣H傷心的樣子,我的心痛的厲害。
“心兒,那些人是來找你大伯的。他借了別人的錢?!蹦赣H聲音早已嘶啞。
“大伯為什么會借錢?”我疑惑的問。回答我的卻是母親的沉默。
我們搬離了這座我生活了九年的城市。
父親原來就在湖南做生意,不久后,我和母親便從廣東來到湖南。
父親的生意做不下去了,把所有的東西變賣了拿去還債。
大伯在湖南還有一樁老房子。二個挺大的空房,后面有一個小院子,一個柴房,再往后就是綠油油的茶子山林。
我們?nèi)野岬侥莻€小村子里的時候,母親的臉上沒有半點表情。那個地方山清水秀,鄉(xiāng)親們很是熱情,有提供席子的,衣服的,柜子的……
“終于有地方落腳了?!蹦赣H感嘆道。
“是啊,房子是舊了些,將就將就還是可以的。”父親望著天花板自言自語。
“爸爸,我想早點上學(xué)。”我?guī)е耷徽f。
突然媽媽抱住我們,就這樣,哭了好久,好久。
幸福的日子總是感覺走的那么快。
一年過去了,二年也過去了。由于父親一直堅持要一個兒子,母親由此生了二胎。
只是,她是個女孩。母親為她取名:郁潔。
“媽媽,為什么你一定堅持要這個潔字啊!”我傻傻的問。
“心兒,等你再長大些就知道了?!蹦赣H微微笑著,含笑低頭看著手中的毛衣。
午后的陽光照在母親的發(fā)跡里,我看著出了神?!皨寢專愫妹?!”
“心兒長大了比媽媽漂亮多了?!甭牭轿业脑?,母親臉上泛著紅暈。
春節(jié),南來北往的人如倦鳥歸還,小小的村子熱鬧起來。臘月三十還沒到,就聽見李叔叔說:“今年過年,李四好不容易回來。一定要比往年更加熱鬧些??!”
忽又聽見李叔叔說道:“小四回來了,明天記得過來喝幾杯,好酒啊我備著呢?!被仡^一看,原來李叔叔同父親在說話呢。他穿著一件深綠色軍裝上衣,領(lǐng)子上油油的,隱約看得著一條發(fā)光的印跡。
“李叔叔,你的領(lǐng)子上好多油哦,頭發(fā)上還有水泥?!蔽曳畔率掷锏幕?,急促的說道。
“我……”李叔叔想說什么。我打斷說“李叔叔,反正我也要洗,要不你把大衣脫下來,我一塊洗了。”說著我做了個鬼臉,跑到他面前要起衣服來。
李叔叔常常一個人在家,妻子為了生計也是常年不在家。大概剛剛那話刺激到他。一時之間,氣氛反而尷尬起來。
“我都習(xí)慣了。沒關(guān)系的?!闭f這話時,完全沒有了剛才的那種自豪。
“李哥別見怪,這丫頭哪里會洗衣服,平時我家都不讓她碰生水?!?p> “你這丫頭,你娘還說你聰明?!备赣H指著我的印堂氣憤的說。
忙了一天,終于把所有準(zhǔn)備工作都做好了。本想著可以睡個好覺,迎接新的一年。
……
母親一大早就到鎮(zhèn)上去買點缺貨,這天都黑了,還沒回來。
“希,真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了,可以在這里遇到你?!苯鸱拥恼f。
符希的眼中帶著一份難以置信,一份驚喜!
“我以為你死了,他們都說你遇難了?!狈е耷弧?p> “是啊,誰知道飛機會突然墜落。希,你知道嗎?飛機墜落那一刻我在想,我走了,你怎么辦,你還在等著我。所以我不能死,我要活著?!彼麚ё∧赣H,很是舍不得的表情。
“后來呢?”符希關(guān)心道。
“后來,我跳上降落傘,僥幸生存下來,可是卻重傷昏迷不醒。我醒來時,托人打聽你的下落,你卻已經(jīng)離開,至于去了哪里,沒有人知道。一開始我痛不欲生,瘋狂的尋找你,等我找到你的時候,你已經(jīng)是別人的妻子了。我就想,這不是挺好的,慢慢的,我也就放開心了?!彼従彽?。
“你走后,我也不好過。隨著年紀(jì)越來越大,父母都忙著把我送出去。可是像我這種人,在那地方,找到個真心實意的人已是不易,若是要求對方什么,更是紙上談兵。這些年,郁方對我也算可以,我又怎能要求更多?!闭f著,眼淚似珍珠一顆顆滑落。
天黑了,房間的燈還亮著,一長排窗戶,拉上了淡藍的絲絨的窗簾。溫暖的燈光讓人忘記了這個冬季的寒冷,絲絨的窗簾透著一股纏綿的味道。
“金帆,如果沒有發(fā)生那些事,你會回來找我,對吧?”母親深情地看著他。
“會?!焙唵蔚囊蛔?,就滿足了女人哪顆小小的虛榮心。
當(dāng)兩雙深情的雙眼深情對視,也許那一刻她忘記了自己已經(jīng)是有夫之婦,已經(jīng)回不到曾經(jīng)。又或許,并沒有逃避,只是這一刻的愛超越了所有。
他深深地吻上她的唇,掠奪式的,緊緊摟著她的腰。
她就那樣任由著,卻也沒有反抗。
她也許忘記了,還有一小姑娘正在等著她回家。
他突然停下來,雙眼看看她。又問“希,你怎么了?”
她的眼中閃著淚光,忽然笑笑,然后以一個極其溫柔的吻回應(yīng)了他。
這燈光依舊那么溫暖。
“老媽,老媽,快接電話,快接電話…”客廳的手機突然響起來,他正準(zhǔn)備脫褲子。
“電話,有電話。是心兒的電話?!彼@慌失措的回過神來,衣服,頭發(fā)亂得不成樣子。
“喂,”
“媽媽,你怎么還沒回來,我和爸爸等你吃團圓飯。媽媽,你快點回來吧!”
“媽媽天一亮,明天趕最早一趟車回去哦,心兒,你乖乖聽爸爸的話。好了,就這樣,拜拜!”
“篤篤……”
那時候,家里還有一個座機電話,后來,竟也在村里斷了線路。
經(jīng)過這樣一折騰,母親便沒有了剛才一股子的沖動,便也就平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