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直隸、布政使司。
客堂中一名男子居中而坐,他沉默不語卻面露怒色,看此人發(fā)須灰白,模樣應(yīng)在五旬左右,只見他頭戴黑色烏紗、身著緋色官袍,胸前繪繡錦雞,不用說,這是二品文官的裝束。
此人正是北直隸布政使司布政使吳紹然。
作為品階頗高、權(quán)勢頗大的一省之主,吳紹然平日里習(xí)慣向下屬發(fā)威,久而久之,這種不怒而威的神情便油然而生,只是他這一個眼神,甚至一聲咳嗽,都會令下屬渾身哆嗦、六神無主。
此刻,吳紹然正端坐高堂,堂下數(shù)名官員戰(zhàn)戰(zhàn)兢兢、呆若木雞,他們面面相覷卻無人敢言語半句,只等他們的這位布政使大人發(fā)話。
良久之后,布政使司王參政向堂上望了一眼,而后輕咳一聲,上前一步道:“你們是怎么搞的?這幾日各地匪患、錢糧稅賦之事本就夠勞神了,怎么在這個檔口弄出這種事,還能不能讓吳大人安靜一會?”。
見吳紹然面無表情,王參政繼續(xù)道:“據(jù)都司來的公文說,那些倭寇是漂洋過海而來,跨過渤海在天津衛(wèi)登陸,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直隸腹地,天子腳下,若是讓這些畜生惹出禍端來,看你們怎么收拾?”。
堂下各知府、知州聽的此言額頭直冒汗,他們默默祈禱:“這些挨千刀的賊寇,千萬不要出現(xiàn)在自己管轄之地”。
原來在數(shù)日前,有一批倭寇流竄在黃海一帶,靠岸后即被山東都指揮使司剿滅,他們從這些尸體中搜到數(shù)封書信,信中提到大明各地的風土人情、兵力部署,甚至各衙門主要文武主事的詳細記錄。
山東衛(wèi)司據(jù)此判斷:在內(nèi)陸定有倭寇安插的眼線,而且從這些書信來看,這些人在大明的時間頗久,他們在語言、裝束、舉止等方面與普通百姓并無差別,而掩飾的身份或許就是各個店鋪的伙計、掌柜之類。
此事上報朝廷后,很快便有了旨意:搜捕倭賊之事速辦、嚴辦、徹查、詳查;各級文武辦差不力者速辦、嚴辦,無論什么官階-------概不例外。
偏偏在這些書信中,有人提到直隸,而且對保定府的城防與兵力部署都畫有圖紙描述,山東都司立刻去信北直隸都司,都司的都指揮使卻犯了難:若是大股倭寇來犯,那可向朝廷請旨,無論部署人馬還是調(diào)兵遣將都無可厚非,現(xiàn)如今是徹查這些安插在各地的眼線,可如何是好?
思來想去,只能請布政使司下令各地州、府、縣逐一排查了。
如此一來,底下的這些知府、知州立刻慌成一片,一旦在自己的管轄之地搜捕不到隱匿多年的倭寇,那后果就不堪設(shè)想,莫說別的,單說眼前這位布政使大人這一關(guān)就過不了。
眾人沉默之際,吳紹然突然起身而立,臺下之人急忙后退幾步,他隨意瞥了一眼,而后喝道:“回去之后,就是掘地三尺、挖墳拆橋也要把這些畜生給我找出來,誰要是把這件差事辦砸了……”。
底下那些知府、知州急忙磕頭如搗蒜:“上憲放心,下官們一定竭盡全力徹查此事,若差事辦砸,自愿獻上烏紗,聽候上憲處置”。
吳紹然冷笑道:“我要你們?yōu)跫喐墒裁矗坎钍罗k砸了,要你們的------腦袋”。說完他便拂袖而去,身后眾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保定知府因為站的時間太久,竟一下子昏了過去,其他人見狀急忙將他扶起。
很快,保定知府將所轄各知縣傳來,他將平生所有的怒氣和威嚴全都使了出來:“要是給老子辦砸了,就當通寇而論,要了你們的腦袋,腦袋……”。
樊文予聽的此事事關(guān)重大,原本想著說鄒家之事,不過看這樣子此刻莫說這保定府,就是整個直隸省也無人再提除了倭寇以外的事了。
樊文予回到縣衙已是晚飯時分,他連水都顧不得喝一口便差人將縣衙的主要人物全部叫來。
片刻之后,李縣丞、王主簿、曹典史全部站到了自己的位置。
當然,這種搜捕之事,自然也少不了沈塵與仲逸。
樊文予將布政使與保定知府的話向眾人復(fù)述一番,之后他同樣叮嚀道:“本縣管不了其他州縣,本縣只要蠡縣境內(nèi),若果真有這些倭寇,不管蟄伏多久,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挖出來,若沒有,不管誰來查,也不能查出半個鬼影子來,”。
樊文予重復(fù)道:“若你們查不出來,讓布政使司或保定府的上差來我蠡縣巡查之時發(fā)現(xiàn)半個賊寇的影子,在我樊文予人頭落地之前,非要拉你們墊背”。
一直以來,樊文予與這些屬官的最大分歧在于他是新來的,而這些人久在蠡縣,如今這搜捕賊寇之事,卻是一直對外,毋庸置疑,所有的人很快達成一致。
片刻之后,眾人異口同聲道:“樊大人,這事絕不含糊,怎么辦,你給個話”。
誰知這番表態(tài)竟將樊文予推到了兩難的境地。
對啊,眾志成城要大干一番,可是,怎么干呢?
這蠡縣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搜捕幾個流寇,而且這些人在當?shù)叵U伏多年,他們在言語、神態(tài)、裝束等方面與普通百姓幾乎一模一樣,查起來簡直是大海撈針。
若說辦差經(jīng)驗,在座的任何一人都不曾辦過這種差事,此刻都是新手,包括樊文予這個掌舵者。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樊文予思慮良久,只得硬著頭皮上:“連夜告訴城門守衛(wèi),從明日起城門緊閉,任何人不得出入”。
此言一出,眾人竊竊私語,卻皆不知該如何是好。最后還是八品縣丞李序南開口:“若是這樣,撐不了多久城中全亂套了,年關(guān)將至,來來回回的人暫且不說,僅是這貨物的運轉(zhuǎn)就非要開城門不可”。
“對啊,客棧里還有不少外鄉(xiāng)人,若是不讓出入,那他們就回不了家了”,王主簿補充道。
曹典史也上前說道:“此事若處置不當,會出亂子的”。
樊文予望望仲逸,卻見他搖搖頭,無奈之下,只得將臉邁向沈塵。
沈塵立刻領(lǐng)會,他上前一步,向眾人作揖道:“各位大人,在下覺得,關(guān)城門確有必要,不過,在下認為應(yīng)以三日為限,在關(guān)閉城門這段時間里,我們挨個將城中搜一遍,之后再打開城門便是”。
此舉如同當初找尋宋、趙兩家的管家一樣無效,但畢竟能解樊文予尷尬之圍。
這時,仲逸上前示意眾人都落座,稍安勿躁。
片刻之后他緩緩說道:“諸位,此事事關(guān)重大,朝廷已經(jīng)下旨到布政使司,相信無人敢怠慢,盡管關(guān)閉城門可能會給城中百姓帶來不便,但此舉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眾人以為他們的這位仲先生有什么高論,沒想到還是關(guān)閉城門這餿主意,看來他這次也是黔驢技窮了。
仲逸沒有理會他們不屑的神情,而是轉(zhuǎn)過身向樊文予問道:“樊大人,你在保定府時,可曾聽說其他州縣是如何應(yīng)對的?”。
樊文予不假思索道:“這個我們還正商議過,大家的意見都是關(guān)閉城門搜捕”。
“那他們有沒有說要關(guān)多久?”,仲逸追問道。
樊文予皺皺眉頭:“三五天吧,調(diào)動所有人手挨家挨戶搜,時間也差不多了,但如方才大家所言,這城門一直緊閉也不是個辦法啊”。
仲逸笑道:“如此看來,他們還真不把朝廷的旨意和上憲的指令當回事,這三五天怎么能行呢?”。
樊文予不解道:“那你的意思是要關(guān)多久?”。
仲逸也不假思索道:“三五天怎么能行?要我看至少一個月”。
???眾人一片嘩然:這不是胡鬧嗎?
樊文予見狀只得起身道:“今天先這樣吧,明天先關(guān)城門,至于多少時間,回頭再說吧”。
眾人正欲離去,李序南卻轉(zhuǎn)過身來,他反問道:“除了城中,各個村子是不是也要搜查?”。
這倒是個思路,這些賊寇既然想長期住下去,并非就要在城中落腳,城外完全可以打探消息,李序南此言甚為有理。
樊文予剛欲張嘴,卻見仲逸再次向他搖搖頭,眾人失望之余,只能看著李序南嘆口氣默默離去。
仲逸察覺到,一向?qū)λ月犛嫃牡纳驂m,這次似乎也對他的仲老弟產(chǎn)生了懷疑,但鑒于一旁的樊文予一臉怒色,他也只好走了出去。
見眾人離去,樊文予立刻開始抱怨:“我說賢弟啊,你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嗎?這城門若是關(guān)上一個月,倭賊抓到抓不到不說,城中的百姓就會把我這縣衙給堵上了”。
只見仲逸卻一身輕松,他慢慢泡上熱茶,而后緩緩落座道:“樊兄,樊知縣,三十六計中有一計叫‘瞞天過?!?,不知你是如何理解的?”。
樊文予一頭霧水:“瞞什么天?過什么海?你有什么主意趕緊說,我的時間不多了”。
仲逸緩緩起身,只見他雙手后背,左右搖頭晃腦,如書生背書般道:“備周則意怠,常見則不疑,陰在陽在之內(nèi),不在陽之對,太陽、太陰”。
譯文:自認為防備十分周全的,就容易意志松懈、麻痹輕敵,常見的事情看慣了也就不再產(chǎn)生懷疑以致喪失警惕,秘密隱藏在公開的行動中,而不是與公開的行動相對而立,非常公開的行動往往蘊藏著非常機密的謀略。
非常公開的行動往往蘊藏著非常機密的謀略?
末了,樊文予突然興奮道:“原來是這樣?你干嘛不早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