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之晨,朝霞初現(xiàn),天邊白云疊疊,村中叫聲連連,雞鳴狗吠、牛哞羊咩之音不絕于耳。對有些人來說一年之計在于春,而對于耕農(nóng)小戶而言一年之計在于秋才是眼前最為實在的。
一直忙于秋收的村民們近幾日格外興奮,時節(jié)快至傳統(tǒng)中秋佳節(jié),一些婦人也不便出山下地,在廚房中忙著備些吃食。
村西頭的王家大院中卻冷清了許多,仲逸沒有睡到自然醒,一大早便起床來到院中,看這鄉(xiāng)村的秋之美。
原本打算留在小王莊觀察仇佶的動靜,孰料朱老大的出現(xiàn)立刻讓整個事情變得清晰起來,此刻王姓兩家人也已避難而去,如此便沒有必要繼續(xù)留在此處。
按照羅氏兄弟的說法,繼續(xù)前行便要穿過一片密林,路過幾個小村莊,便是義中村,至于陸家莊,還要繼續(xù)北行數(shù)日。
仲逸想著:盡快加快步伐,爭取在中秋日趕到義中村,見過老姑之后再去陸家莊,設(shè)法調(diào)查一番當(dāng)年那宗謎案也好給樊文予交差。
想到義中村,仲逸昨晚的興奮勁還消散,此次又逢中秋節(jié)日,真是喜上加喜,歸心似箭之意立刻令他坐不住。匆匆回到房中將羅氏兄弟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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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秋風(fēng)一陣涼,一層秋雨平添幾分凄涼。沒有人煙的地方便沒有生機(jī),沒有了生機(jī)便沒有了興致。
好在豐收最是田地間,農(nóng)家人最知夏暖、秋涼、冬之寒。四季耕耘、起早貪黑,為的就是倉滿囤滿、吃穿不愁,奈何一個匪患如同白菜剝皮,層層扒去的都是可食之處。好在他們有吃苦耐勞的干勁,辛勞一年,這些人還能吃飽肚子,總算不至于挨餓受災(zāi)。
一路走來,仲逸仔細(xì)記錄著當(dāng)?shù)仫L(fēng)土人情、所需所取,如同戶部某位老主事或老書吏一般:站在田間拿著賬本,嘴里念念有詞:田產(chǎn)、黍谷、農(nóng)桑、稅賦、人丁……
三日后,他們終于將附近相連的幾個小村莊走訪一遍,黃昏時分羅英指著前面道:“仲先生,下一個村子便是義中村,堅持一下,我們今晚就在那里留宿”。
仲逸想著若是今晚繼續(xù)前行,到義中村必是天色已晚,當(dāng)初離開村子時就是那可怕的夜晚,這次回去他絕不會再走夜路了。
想到這里仲逸若有所思道:“就在此地留宿,明日一大早出發(fā)到義中村,牛頭山之事歷歷在目,我們還是不走夜路了吧”。
晚飯后仲逸獨自來到院中,天空月兒正圓,一片祥和之意:明日就是中秋佳節(jié),明日就可見到老姑了。
……
次日凌晨,羅氏兄弟像往常一樣早早起床,卻未見仲逸人影,起初還以為他又去田間小溪邊找尋靈感吟詩作賦去了,這是他們文人特有的習(xí)慣。
誰知推開房門卻發(fā)現(xiàn)他們的這位仲先生依舊靜靜的躺在哪里。
羅英笑道:“仲先生,怎么還懶床了?平日里你可比我們都起得早???”。
仲逸躺在枕邊,看到他二人便微微起身道:“哦,是羅英兄弟啊,我,,,不知為何感覺頭暈?zāi)垦?,身上一點氣力都沒有,所以……,就懶了一些……”,他的話還未講完,又是一陣咳嗽氣喘,看樣子真是病的不輕。
羅氏兄弟急忙上前道:“這?莫非先生是中了風(fēng)寒?這可如何是好?要不今日就不走了”
“不不不,”仲逸急忙擺手道:“不必如此,我們要盡快動身,或許出身熱汗就好,若至義中村病情還不見好轉(zhuǎn),那你兄弟二人繼續(xù)前行,我在義中村休息幾日,回頭在陸家莊會和”。
原來如此!
還有什么可說的?看似合理的理由,外加扮相十足的“病態(tài)”,羅氏兄弟只能照辦了。
清晨的陽光沐浴著鄉(xiāng)村的山山水水,只是時至中秋,人們無法明顯感覺到它那微弱的溫度,片片飄落的黃葉和成熟的莊稼才是真切的感受。村中那個小石崖下的一汪清水依舊在靜靜流淌,那么的清澈,那么的干凈。
與其他村莊一樣,此刻義中村人正沉浸在節(jié)日的氣氛中,一向忙于秋收的耕農(nóng)們今日大多留在家中,婦人們已在廚房里忙著蒸糕捏面、洗菜淘米,即便平日里再節(jié)衣縮食,今日也是要酒肉管夠的。
一向喜歡在外面嬉戲的孩童們今日都乖乖的待在屋內(nèi),早早的便跟在老娘身后,眼巴巴的看著那冒著陣陣熱氣的大鍋,就在等著揭蓋的那一刻。
十年前的經(jīng)歷早已成為過去,日子還要繼續(xù),人們往往更喜歡關(guān)注當(dāng)下與憧憬未來,至于過去,那也僅僅就是過去了。
十年,完全可以將一個小孩變成小伙,小伙變成父親。
十年,黃土之下或許又多了幾具尸骸。
過去總是被遺忘,變化卻總在繼續(xù),以至于滿懷信心的仲逸出現(xiàn)在義中村時,發(fā)現(xiàn)自己幾乎快要認(rèn)不出來這個曾經(jīng)生活過八年的故鄉(xiāng)。
同樣,義中村人自然也不會認(rèn)出他,十年之久,多少有點“改頭換面”,村民們當(dāng)然無法相信眼前這個少年就是十年前被他們?nèi)迦藪仐壍男‰y難。
“二位兄弟,看樣子我這身子今日恐難痊愈了,咱們只能按原計劃:我留在義中村,你們繼續(xù)前行,回頭在陸家莊會和”,仲逸看著村口那幾棵熟悉的大樹再也走不動了。
既要獨自回義中村,更想了解陸家莊當(dāng)年的謎案,仲逸一個裝病的理由便省去了路上的停停留留,也免得羅氏兄弟朝夕相處看出什么端倪。
羅氏兄弟的背影漸漸遠(yuǎn)去,仲逸便長長舒口氣,他快步走向村口,全然沒有一絲病態(tài),身體瞬間就“痊愈”了。
村口的閑話中心,此刻卻不見人影,恰逢中秋節(jié)日,能遇到的恐怕只有那些走門串戶的閑人了。
仲逸將包袱扔到地上,舒服的躺在旁邊的草垛上:回家了,沒想到吧,十年前被你們拋棄的難難回來了。
一個身影走了過來,仲逸急忙起身道:“大叔,大叔,這是才出地?。科鸬挠悬c晚啊,今日過節(jié)……”。
大叔:“??……”,一臉懵懂的大叔。
“大叔,是我啊,你不認(rèn)識我了,我是……”。
大叔依舊懵懂中……
大叔帶著滿臉疑惑離去,但仲逸并不怪他:畢竟這么多年未見,變化甚大,且大叔年事已高,如何才能記得當(dāng)年的那個小男孩呢?
沒關(guān)系,總能有認(rèn)識我的。
大娘?大娘老了許多,不過大體模樣還有。
這下好了,這位大娘與老姑家相鄰而居,兩家常有走動,一定認(rèn)識。
“大娘,這是去哪呢?”,仲逸的話還未說完,大娘便扭頭就走:這什么情況???
仲逸摸摸腦袋細(xì)想一番,這才明白過來:當(dāng)初離開村子時這些被稱為大叔大娘輩的人早已“成型”,所以自己一眼能認(rèn)出他們。但當(dāng)初難難只有八歲,俗話說:女大十八變,他這個小伙子用不著十八變,可十年之久,別人又如何一眼能辨認(rèn)自己的模樣呢?
天賦使然,有人容易記住別人的模樣,而有人就如同剛才的大叔大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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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浵,小文,村西北口那壟谷地附近有野豬出沒,你們要當(dāng)心啊,今日就不要出地了,明日大伙一起去”,仲逸尋聲望去,一名老者朝著兩個年輕人喊道。
小文?小浵姐?他們倆?
雖然模樣大變,但一起玩耍八年,只聽的老者說他們的名字便立刻有了記憶。
太好了,兒時的玩伴,小時候經(jīng)常在小河里戲水打鬧、山野中采摘野菜、林間拾柴禾……
仲逸清楚的記得,小時候經(jīng)常與小浵一起玩耍,兩家住的近,關(guān)系極為密切,后來老姑要給倆定娃娃親,小浵的爹娘竟并未反對。但此事須爹娘做主這才作罷,不過村中伙伴們經(jīng)常一起拿他倆開玩笑。
仲逸拔腿就跑,卻見腳下一根干枝橫過,差點將他絆倒,只見他輕聲一躍,便如腳踩微波,蜻蜓點水,輕輕而過,若非前面來人,他更能一秀連師姐都稱贊不已的輕功之術(shù)。
片刻后那兩名年輕人終于看到眼前這位“陌生人”。
“這位姐姐,小哥,請問你們村中龔?fù)跏霞易∧膬海俊?,仲逸決定逗逗他們:“哦,她有個兒子叫龔家柱”。
見到眼前這位年紀(jì)相仿的生面孔,小浵立刻含羞低頭,小文打量他一番,覺得來人一身書生氣,說話客客氣氣,應(yīng)不是什么壞人,于是他指著前面道:“呶,朝那邊走,岔道口右拐向北第三戶就是”。
看著二人準(zhǔn)備離去,仲逸急忙道:“他們家是不是還有個孩子叫難難?從小跟他老姑……”。
難難?老姑?
“難難,你是難難?這……,怎么可能呢?”雖時隔之久,但小文對這個名字與稱謂卻并不陌生,畢竟在一起玩耍不是一朝一夕。
“你走后我們幾個商量著讓田二叔去縣城找你呢,可他們不讓”。
“難難,我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難難,你當(dāng)時是怎么離開村子的?”
難難……
眼前二人交叉問詢讓仲逸心頭一熱,這是關(guān)切之問。
但他更驚訝于從小就言語不多的小浵姐,盡管她此刻表情有些局促,一下子卻能說出這么多話來著實不易,真是女大十八變。
只是自己本為找尋爹娘而來,卻要被人多次問及爹娘之事,這話又從何說起呢?
突然,仲逸心頭泛起一股涼意:方才說要讓田二叔來縣城找他,如此一來或許縣衙就會知曉此事,那豈不是爹娘還未找到卻鬧得滿城風(fēng)雨?
下山時師父曾叮囑過:若他人問及自己的身世,只需按戶冊所記錄的告知即可,找尋爹娘之事必須暗中進(jìn)行。
仲逸暗暗舒口氣,腦子快速旋轉(zhuǎn),片刻后他脫口而出道:“哦,太好了,你們還記得難難啊,不過你們認(rèn)錯人了,我是難難的兄長,受爹娘之命來拜謝我老姑的,難難原本要一起來的,結(jié)果臨時有事耽擱了”。
聽聞此言,小浵緊蹙雙眉,她細(xì)細(xì)打量了著眼前的這位“兄長”,而后竟轉(zhuǎn)身對小文道:“你去打些酒來,晚上在我家吃飯”。
小文離去之后,,小浵用一種復(fù)雜的眼神望著仲逸,良久之后,微微說道:“難難的老姑過世了”。
遠(yuǎn)處傳來村民們偶爾的呼喊之聲,明媚的陽光熱度雖不及春夏,亮光卻格外耀眼。仲逸無暇顧忌周圍的聲響,他雙目直視日光,眼眶忽覺一陣炫黑。
時隔十年,當(dāng)初離開義中村時老姑五十多歲,在凌云山時師父曾說過老姑也許并不知曉自己的身世,即便她知道什么,那她唯一的寶貝兒子龔家柱自然也知道。
許久之后,仲逸嘴里終于擠出幾個字:“什么時候的事了?”
小浵微微道:“兩年前,老人家臨終之時還念叨著難難的名字,一直惦記著他……”。
“我先帶你去她家舊宅,之后再去老人家墳前,可否?”,小浵邊走邊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