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太康末年的初春。
彼時外祖母大病初愈,府中皆感概幸得佛祖保佑,得以延綿福澤。因此便幾位舅母便約定在初春時節(jié)前往大覺寺上香祈福。
她一向不喜歡佛寺廟堂,因此只在大殿里邊跪拜一番,便躲在廂房里。大覺寺建于前朝,她還是將軍府沈姑娘時,也造訪過數次。
對這里的布局和花草樹木也十分清楚。于是,她當時趁著丫鬟婆子不注意,一溜煙地跑了出去,想著要看看如今的大覺寺跟記憶里的可有偏差。
大體上基本一樣,但在細節(jié)處卻仍有改動。比如大殿與后院之間又加了一條青石小道,路兩旁的園子里種了許多冬青。
而記憶里的杏花早已無蹤影。
這一切都在提醒她眼前的景色的確是百年之后的景色,哪怕大覺寺依舊名為大覺寺,卻也不是百年前的大覺寺,而此處更非她記憶里的那個大楚。
盡管她早已接受這個事實,可心里卻仍有幾分惆悵,她還不知道沈家究竟如何了……
她這般想著,不知不覺便走到了大殿后邊的西北角,那里建著大片供香客休息的庭院。其中有一座庭院還是專門供將軍府的人歇息的。
她循著記憶去找那座庭院,卻發(fā)現也非記憶里的模樣。
院子重新修繕了一番,還在旁邊擴建了一層,比以往要大。墻頭的數枝紅梅亦不曾瞧見,取而代之的是雪白的梨花。
早春季節(jié),枝頭已開三三兩兩青白的梨花,落在墻頭?;m少,卻勝在增添了幾分春意。偶爾會有采蜜的蜂停駐在上邊,平添些許意趣。
不過,紅梅到底不在了……
沈昭仰著小小的腦袋,看了許久。接著才往院子的大門走去。厚重的木門半掩著,她透過門縫,大致能看清里邊的情況。
院子里鋪了一層青石板,但是不知是年久無人打掃,還是院子的主人刻意如此。
那青石板的縫隙里竟然冒出了雜草,并不算多,只是偶爾有那么一兩株,又青又淺,落在旁人眼里反而顯出了幾分俏皮可愛。
院子的東北角種著一棵十分高大的銀杏,交錯的枝椏上已經冒出了許多嫩綠的芽,使得整棵樹都帶了上綠意。沈昭見了,心里頭頓時涌出一股喜意。
院子里原先種的是梧桐,她嫌不好看,便命人換了。這銀杏當年還是她尋過來的。不曾想竟然留了下來……
這時,院子里傳來說話的聲音。似乎是哪個下人在詢問他主人。
她這才將目光放到樹底下的那個少年郎身上。
只有十一二歲的樣子,穿著雪白的穿云細錦長袍,半靠在躺椅里,身上蓋著一床薄毯,手里拿著一卷書,正在細細地讀著。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打量影響了他,那少年郎竟然抬起了頭,坐直了身子朝她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來。
那笑容像是陽春三月里,一朵緩緩綻放的蘭花,格外雅致,卻偏偏又帶著幾分暖意。讓人心里頭也跟著舒坦起來。
“你是哪家的孩子?父母在哪兒呢?”
她一愣,忍不住想要推門而入。只是那木門略微厚重,她推了好半天才推開,還差點在門口磕了個跟頭。
少年郎見她跟個糯米團子似的,忍不住笑了起來,又見她走路有點搖搖晃晃,便連忙喊道:“慢點兒走。待會兒摔了可沒人扶你?!?p> 沈昭便聽了下來,瞪著一雙圓圓的眼睛,十分疑惑地看著他,半晌才吐出幾個字來,“為什么?”
少年郎便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雙腿,淡淡地道:“因為我有腿疾,不能走路?!?p> 沈昭頓時了然于心,她慢悠悠地走到少年郎身邊,盯著他隱藏在薄毯下的雙腿,許久才蹦出兩個字,“痛嗎?”
她這個身體發(fā)育得有些慢,都快兩歲了,還是不太會說話。只能盡量說得簡短。
少年郎乍一聽,還不太明白她的意思,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她是問他痛不痛。他搖搖頭,無所謂地說,“不痛,早就習慣了?!?p> 沈昭忍不住在心里嘆息一聲。也不知他腿疾是天生就有呢,還是后天染上的,只是無論哪一種都讓人惋惜。
少年郎自是不清楚她心里還起了憐憫,只是問道:“你是哪家的孩子,怎么一個人跑到這兒來?你父母呢?”
沈昭聞言便微微皺眉,她并不是走丟了,只是一個人悄悄跑出來玩而已。根本不用擔心。但是她肯定不能說實話,而且也說不清楚。
可是少年郎又問了她,她又不好不說。只是要是自報家門的話,若是眼前這人跟沈家或者余家有嫌隙怎么辦?
雖然不至于對她一個小姑娘出手,可總要提防一下……
少年郎見她遲遲不言語,還以為她是沒聽明白。頓時便有些疑惑,看著也有兩三歲的樣子,怎么會聽不明白呢?是他把小孩子想得太聰慧了嗎?
沈昭不知道少年郎心里面已經轉了無數念頭。想著要把話頭轉到別處去,便將目光放在少年郎手中的書卷上。
“讀書?”
少年郎以為她想看書,便笑了笑,指著書本道:“這是南洲雜記,你想看嗎?”
沈昭聽到書名,心里略有些驚訝。她知道這本書,是一本游記。寫地是嶺南地界的風土人情。
她以為像他這種看上去就出身世家的少年郎,只會讀些四書五經之類的經義,不想竟然拿了一本游記。還真是有些特別。
少年郎見她臉上露出了笑容,一雙烏黑的眼眸亮晶晶的,精致得跟個瓷娃娃似的。心里頭不禁一軟,彎下腰來,將她抱起來放在腿上。
沈昭頓時一愣。
她可沒想到少年郎會有這樣的舉動,雖然她現在還是一個一兩歲的娃娃,任誰見了都忍不住想要抱一下。
可她畢竟有著成年人的思想,怎么會喜歡?更何況,還是一個陌生的少年郎,這讓她莫明的羞愧難當。忍不住紅了臉……
少年郎將她放在膝頭坐著,十分輕柔地攬著她,又指著書本上的字,輕輕一笑,“我教你念字吧?”
沈昭還在糾結被他抱著的事,一時間便只顧著低頭,并不曾說話。少年郎也不多說什么,直接開始照著書上的字念了起來。
沈昭頓了頓,只好跟著他讀。
這時,房間里又走出一個穿著短褐,作小廝打扮的少年郎,手里還端著東西。走近了,發(fā)現自家公子懷里還抱著一個粉雕玉琢的女娃娃。
不由得十分驚異,“爺,你這是……”
少年郎聽到他的聲音便抬起頭,神色卻十分平淡。
“你把藥放下吧。還有,讓人四處去問一問,看今日上香的香客,有哪家走丟了小姑娘的。找到后,讓他們來這接人。”
小廝得了他的話,便轉身離開。
少年郎則端起藥碗一飲而盡,沈昭想著方才那稠密烏黑的藥汁,心里頭便發(fā)苦。說出來別人可能不信,她一個叱咤戰(zhàn)場的將軍,其實挺怕吃藥的。
以前為了減少苦味什么的,還想了不少法子。因此看著少年郎這么一飲而盡,她忍不住伸手在藥碗旁邊的碟子里取了顆蜜餞,然后遞給他。
少年郎眉頭忍不住微皺,可是見小姑娘這么舉著手,又不好拂了她的一番心意。便只好接過來,十分迅速地解決掉。
不過眉頭卻皺得更厲害,“其實我不喜歡吃甜食……”
沈昭一愣,她還真沒往這方面想過。
少年郎便又問道:“你不知道自己的家,那你知道自己的名字嗎?”
沈昭點了點頭,不急不緩地念道:“汝…寧…”
“汝寧?”少年郎聽聞笑了起來,眉眼彎彎,便是臉頰上也帶了淺淺的酒窩,“真是個好名字,你父母一定非常疼愛你。希望你一世安寧?!?p> 沈昭也跟著笑了起來,眼里滿是笑意地看著少年郎,又扯了扯他雪白的袖子,“安寧……”
“你是說希望我一世安寧嗎?”少年郎便問道。
沈昭點了點頭。
少年郎臉上的笑容卻淡了許多,神色也有些寂寥落寞,“我長這么大,第一次有人跟我說這樣的話?!?p> 沈昭聞言頓時有些訝異,他看上去明明出身清貴,地位甚高。怎會……莫非是父母俱不在,所以勢單力薄,在家中不受重視。
“罷了。跟你提這些做什么?你又聽不懂?!鄙倌昀蓳u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