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沒有注意到,沈昭在里邊高談闊論之時,窗外還坐了個少年郎。
他原是過來尋寂本大師的,聽聞里邊有客造訪,便轉(zhuǎn)至院子里的石桌旁等候歇息。不想竟聽到了這樣一番話。
聲名何其輕!
這樣的話真不像是一個小姑娘說出來的。想不到嶺南這地方也有這樣見識的小姑娘,不知是何許人也。
他這般想著就忍不住笑了起來,一旁伺候的仆從不明所以,忍不住問道:“爺為何發(fā)笑?”
少年郎就極為認真地問他,“你覺得我比之里邊那位姑娘如何?”
云崖聽聞十分詫異,心道這種事還需要問嗎?里邊那姑娘就是能御風而行也追不上您啊。
語氣略帶幾分不屑地道:“那位姑娘哪能跟爺比?爺滿腹經(jīng)綸,譽滿天下,豈是一個小姑娘能夠比擬的?”
少年郎聽到這話便笑了笑,語氣里帶著幾分悵然,“行事為名聲所累,終究落了下乘??梢娔阄医运兹税 !?p> 以云崖的見識并不能完全理解這番話。所以聽完后半晌無言。
少年郎便伸手敲了敲他的腦袋,失笑道:“榆木疙瘩?!?p> 云崖不是很服氣,嘟囔道:“總之在小的眼里,爺才是最好的。別的都得排后邊去?!?p> 少年郎對此不置可否。
“看來今日想與寂本大師坐而論道是不成了。還是改日再來吧?!?p> 說著,他便拄著竹竿慢悠悠地往院子外邊走去。云崖便不緊不慢地跟在他身后。
路上灑掃的小僧見主仆倆路過,都極有禮貌地停下手中的動作。嘴里面同時喊著“十三公子”。
他們對這位容顏雋雅,氣質(zhì)出塵,卻犯有腿疾的公子并不是很了解,只知道是寂本大師親自接待的貴客。
據(jù)說姓蘇,家中行十三,因此人稱十三公子。
這位蘇十三雖然看上去性情淡漠,但是在這待久了的小僧都知道,他的性子其實十分溫和,待人也極為和氣。
因此小僧們偶爾在路上看到他,也喜歡閑談幾句。
“公子這是要打哪兒去?”
蘇十三聽到他們說話,臉上便露出淡淡的笑容來,溫聲回道:“聽聞住持在前殿誦經(jīng)念佛,便想著過去看看?!?p> 那小僧就回道:“公子來晚了。這會兒去前殿,人怕是都走光了。公子若是想去拜訪住持,不如去他歇息的偏殿,他如今正在跟沈老爺辯禪呢。”
“沈老爺?”蘇十三略有幾分訝異。不太清楚小僧口中的這位沈老爺是哪位沈老爺。
小僧見他目露疑惑之色,便解釋道:“公子興許不清楚,這位沈老爺家中就在歸善縣里頭。
因著喜歡聽誦佛經(jīng),沈太太又喜歡后山的那一片梅林,因此時常會寺里祈福。也是寺里的常客了。沈老爺?shù)姆鹦院苁峭ㄟ_,因此住持也時常喜歡與他辯禪?!?p> 蘇十三聽聞,倒是愣了會兒神,接著才緩緩問道:“你如何得知沈老爺佛性通達?”
小僧便笑道:“這事寺里的人都知道。沈老爺曾和寺中的師兄辯過禪機,那位師兄卻險些敗落……
便是住持也說過,沈老爺深知佛性,若不是他如今已娶妻生子,都想讓他斬斷紅塵,遁入空門,便是俗家弟子也可以……”
蘇十三聽聞,心里頭倒很是驚訝。
他原先也曾聽過沈行書,那是在余家敗落之前,從他父親口中得知的。沈行書時任禮部給事中,亦在御前侍候筆墨,當時今上對他也是贊譽有加。
說當今天下的這些晚生后輩若有學識十分,他沈少逸就占了三分,其胸中溝壑可堪大儒名士,當真是國朝的棟梁之才。
這些話當時在京師廣為流傳。
便是老祖宗也說余家又多了一位得力后生。
可時至今日,這位國朝之棟梁卻成了佛性通達之輩。真是諷刺!久居官場之人,還能有心思吃齋念佛么?
除非他已無意于仕途。
蘇十三暗自嘆了口氣,心里頭的感覺也是說不出的別扭。沈行書只是其中之一,不知今上為了集權(quán),還抹殺了多少才華橫溢之人。
他們或許跟沈行書一樣,被奪官身,永不錄用?;蛟S身陷囹圄,郁郁不得志。又或者早已身死道消,與世長辭。
蘇十三半晌無言。
小僧見他遲遲不言語,還以為自己有哪句話說得不妥當,便忍不住問道:“公子這是為何?莫非方才小僧言語之間有所沖撞?”
蘇十三搖了搖頭,微微一笑,“多謝小師傅解惑。我方才只是心有所感,與小師傅的言詞并無干系?!?p> 小僧聞言笑了笑,道:“公子若是有意,即刻便可前往偏殿,想必此時還能見上沈老爺一面?!?p> 蘇十三剛開始的確有意見一見那位年輕時候名滿京華的探花郎。
只是方才聽那小僧說起,便又覺得這樣的拜訪毫無意義。他既已出世,他便沒有理由再讓其入世。
便是真要拜訪,今日也不是最后的時間。往后若是有機會倒可親自去沈府登門拜訪。
于是蘇十三微微搖頭,道:“多謝小師傅好意,今日便不去打攪了。還是先行回房吧。”
小僧聞言一笑,“公子慢走?!?p> 蘇十三便緩緩走向另一條小道。
他回去的時候,蘇彥正坐在郁郁蔥蔥的樟樹下看書。
雖然家中有祖訓(xùn),不許族中子弟讀書入仕。但蘇彥絕對是個異類,他不僅讀書,而且還讀得非常好。
就算一直被壓著不許參加科舉,他也參加了前兩年的縣試,考了個秀才。只是讓家中長輩知曉后,險些打斷了腿,還被關(guān)進祠堂面壁一個月。
只是蘇彥從不覺得自己有錯,因此這思過也思出多少東西來。長輩知曉不禁又要處罰,還是家中老太君求情,才免了這頓。
出了祠堂后,深感家中無聊,便趕往京師去看了清和雅集。
雖然未曾參與,卻因此結(jié)交了不少志同道合的人。后來聽說他要南下養(yǎng)病,便又跟著南下。
“最近這些時日,見你異常歡脫,今日倒是能靜下心來看書了。”
蘇十三微微一笑,走到他旁邊的石凳上坐下來。
云崖則連忙從袖中掏出一張雪白的帕子,替蘇十三擦拭額角的細汗。他身子不大好,方才這么走一會兒,便已出了不少汗。
蘇彥見此,便放下手里的書,“我這些時日哪里歡脫?我沒時間讀書,還不是因為你總讓我做些亂七八糟的事?!?p> 見云崖正用帕子幫他擦汗,便又笑道:“你是該多出去走走,出出汗總是歸是好的?!?p> “你倒是懂得多?!碧K十三不置可否,“你先前見過沈行書嗎?對他有何看法?”
“我原先確實見過,只是看法……卻不好說?!碧K彥不知道他提起這些是何意,并沒有急著回答,而是又問道:“你怎么突然提起他來了?”
“倒也沒有別的原因?!碧K十三遲疑了片刻,才道:
“方才回來的路上,聽到灑掃的小師傅提起他,說是在惠州府這些年常來承恩寺祈福,佛性通達?!?p> “你說佛性通達,此話我倒是認同?!碧K彥笑了笑,想起那日在望月閣時,沈行書的種種態(tài)度。
蘇十三聞言有些訝異,“這話怎么說?”
蘇彥便道:“性情過于灑脫,不像久居俗世之人?!?p> 他這么一說,蘇十三倒是明白過來。
被俗塵凡念所擾之人,必是思慮過多,心中難以豁達。唯有那心無雜念,超然物外之人才能有灑脫之姿。
如他所料,沈行書此人早已無意于仕途。難怪即使有竇敬言在一旁幫襯,沈行書仍舊待在惠州,他自己無意,別人就是再幫襯又能如何?
“如此看來,這沈行書并無拜訪的必要了?!?p> 蘇彥聞言卻笑了笑,意味深長地道:
“瀚元此言過于絕對。若是為求賢,自然無拜訪的必要;可若是為求友,這沈行書倒是值得拜訪。”
蘇十三不置可否。
“他如今閑置在家么?”
蘇彥搖搖頭,道:“并非閑置在家。自來惠州府后,他便于孟家族學教書?!?p> “教書?”蘇十三微微一愣,繼而笑了起來,“這倒是個好事?!?p> 心有所想而無力為之。
便著晚生后輩繼承衣缽,終有治國安邦之人,替他完成心中所想。
可不就是個好事么?
別人看不穿,他沈行書倒是想得通透。
水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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