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壞血

　　屋中的一幕周楠早看在眼中，聽到耳里。

　　見唐順之口突然掉了一顆牙，又滿口是血，心中一陣狂喜：果然是壞血癥，賭對了，我和老夏還有詹胖子的命算是保住了。

　　前頭說過，唐順之乃是王陽明心學(xué)嫡系傳人。心學(xué)門人是明朝政壇上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掌握了這個學(xué)術(shù)門派，就是掌握了一大批行動力驚人的官員。而這個唐應(yīng)德又是才華出眾之人，若不是因為英年早逝，入閣是遲早的事。進入中央決策層后，也沒有后來張居正什么事。

　　按照史料記載，唐順之在抗倭前線指揮作戰(zhàn)，積勞成疾，于嘉靖三十九年四月在南通離世。

　　現(xiàn)在是嘉靖三十九年三月，也就是說一個月之后，唐巡撫就會去世。

　　至于唐順之的死因，史書上也沒有記載。

　　不過，這人是明朝中期一個繞不過去的歷史人物。周楠作為一個文科生，所謂文史不分家。平日里也喜歡泡歷史論壇和網(wǎng)友掐架、打嘴炮。大家掐著掐著，倒掐成了老朋友，也增漲了許多知識。

　　歷史論壇上有一個說不出是好是壞的風(fēng)氣，網(wǎng)友在討論問題的時候喜歡摳細節(jié)。非要將一些歷史事件中不起眼的小事無限引申，上升到無限的高度，最后得住結(jié)論：所謂的歷史大事件，其實就是被折線看起來并不重要的事件引發(fā)的。

　　比如，就有人提出明朝之亡是亡于甲申年間的一場大瘟疫。

　　類似的言論只能姑妄聽之，也不要在意，但還是讓人覺得有趣。

　　以前在討論唐順之這人的時候，周楠也知道自己的史學(xué)素養(yǎng)比不上那些歷史大拿。要想和他們論戰(zhàn)，就只能劍走偏鋒。于是，他就提出唐順之的死是死于壞血癥。

　　據(jù)史料記載，唐順之在鳳陽巡撫任上勤于王事，嘗乘舟率軍擊倭寇于海上。通常是兩月不解甲，不下船。

　　古時候海船上的水手因為物資保障不充分，一下海，一海產(chǎn)和豬、羊肉為主。長期不食用蔬菜、水果，很多人都得了維生素C缺乏癥，牙齒流血、口臭、皮膚角質(zhì)化、精神萎靡不振、免疫力低下……最后病死船上。

　　這就是后世所說的壞血癥。

　　中國的水手出海的時候，因為有引用綠茶，又會在船艙里發(fā)豆芽當(dāng)菜吃，問題倒不嚴(yán)重。大航海時代的西方，因為沒有喝茶的習(xí)慣，很多人都死于這種病。一艘七十來水手的大船從里斯本出發(fā)，到美洲，死得只剩幾人的情況經(jīng)常發(fā)生。沒辦法，只能就地招募水手補充。

　　大航海時代的死亡率之高，已經(jīng)超出了現(xiàn)代人的想象。

　　中國水手很少得壞血癥并不代表就沒有人例外。

　　周楠也是懷疑唐順之是因為得了此病而死，但也僅僅是猜測。

　　先前劉顯馳一心要殺他們立威，生死關(guān)頭，周楠也不顧不得那許多，決心賭一把。反正是病急亂投醫(yī)，若自己什么都不做，豈不是平白被人砍下腦袋？

　　見自己說出壞血癥的癥狀，劉顯馳面色大變，有馬上帶他去見唐順之，周楠就知道自己已經(jīng)猜中了九成。

　　卻不想這個唐老頭竟是個坳執(zhí)之人，根本就不相信自己有病，還叫劉顯馳把周楠帶回去該怎么處置就怎么處置。

　　這純粹就是諱疾忌醫(yī)嘛，我既然來了，怎么肯就這么走。

　　周楠也不廢話，就大步朝里面沖去，打算直接說明夏儀、詹通的身份。只要把情況說清楚，大家的命就算保住了，也不白來這一趟。

　　可剛沖進屋中，就看到唐順之滿口是血。

　　周楠心中一陣狂喜，果然是。

　　他自然不會等到軍中郎中過來，如此也顯示不出自己的手段。

　　當(dāng)即，他就卷起一團宣紙塞進唐順之的嘴里，喝道：“咬住，別說話。小問題，過得片刻血就會停。劉將軍，快快快，快去弄些冰塊來?！?p>　　唐順之剛才和蘇州知府說了半天話，已是精神萎靡，今天牙血出得分外多，心中不覺慌亂，頓時軟倒在椅子上。

　　見他的情形如此可怕，劉顯馳將周楠先前所說的“病入膏肓”的話信了十成。

　　巡撫行轅是什么的地方，馬上就要到夏日，為了給唐順之和一眾官員減暑，兵丁們早就從河里打了冰，用棉被捆了放進地窖里。

　　劉顯馳手忙腳亂地拿來冰塊，這個時候唐順之口中的血流得少些，再含上冰塊，頓時就止住了。

　　再看唐順之，前襟全是點的血跡，看起來甚是駭人。

　　不覺眼眶又紅：“撫臺，你老人家已經(jīng)一把年紀(jì)，不能在過于操勞。這位小相公看起來好象精通歧黃之術(shù)的樣子，今日他既然自告奮勇，不妨讓他給你憑憑脈。”

　　唐順之看了看衣服上的血，拂然不悅：“人老齒落譬如草木枯榮，又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老夫只是精力不濟，不用擔(dān)心?！?p>　　劉顯馳哽咽：“撫臺，你都流了這么多血了還說沒病，難道要讓屬下給你跪下嗎？”

　　真是一個拗老頭，尤其是身份尊貴的拗老頭更是不可理喻。強勸，根本就沒辦法說服他，只能順著他的心意來。周楠就插嘴：“撫臺根本就沒病，確實是因為年老所至，根本就不用吃藥?！?p>　　唐順之將手中那枚牙齒扔在地上，哈哈笑道：“顯馳，你看這位小哥也說了老夫沒事的?！?p>　　“你……”劉顯馳憤怒地回頭看著周楠。

　　周楠忙給他遞過去一個眼色，示意忍耐。

　　然后裝出很氣憤的樣子：“沒錯，正如撫臺剛才所說，人老齒落譬如草木枯榮，也不需擔(dān)心。萬物眾人皆是平等，終有老的時候，我們所需要做的就是順天應(yīng)命，逍遙自在于天地間。撫臺五十多歲的人了吧，就好象一顆參天老樹，保養(yǎng)起身子來卻不能像新生的樹木大水大肥。以撫臺的身份，軍中郎中下藥的時候估計都是人參、鹿茸一類的大補之藥。老人火氣旺健，再服大補大躁之物，如何經(jīng)受得住？”

　　“所以，依我看來，撫臺根本就沒病，你現(xiàn)在這病是吃出來的。”

　　“哈哈，顯馳，你聽聽，老夫沒病，都是庸醫(yī)害人?！碧祈樦笮ζ饋恚骸斑@個小哥說得有理?！?p>　　周楠又道：“撫臺，你這病是吃出來的，要想好，也不必用藥，只需在飲食上調(diào)理一陣子就能好得完全?！?p>　　唐順之口頭雖然不服輸，可自己的身子自己卻清楚，鄭重地問：“怎么調(diào)理？”

　　周楠心道，其實要治壞血癥也簡單，不外是大量服用維生素C，多吃點蔬菜水果。可是，我如果將底牌全亮出來，以后還混個屁啊？

　　就道：“小生乃是安東生員周楠，曾在縣衙擔(dān)任禮房典吏一職。聽問撫臺在東南開牙建府，不遠千里來投。愿隨侍身邊，輔佐應(yīng)德公?！?p>　　先前他之所以提出為唐順之治病，為的是保命。看現(xiàn)在的情形自己的腦袋是安穩(wěn)了，那么，何不索性入唐巡撫幕中。有他罩著，夏儀也不敢捉自己進京。

　　遼東鎮(zhèn)軍馬案牽涉到未來的儲君還牽扯到邊鎮(zhèn)，別說自己是一個小小的秀才，就算是朝堂大員，一不小心也要踩雷。

　　真到了京城，落到錦衣衛(wèi)手中，卷進朝堂政爭，鬼知道自己會經(jīng)歷什么。目前只能以拖待變，拖得幾年，等這事冷下去再說。

　　而且，唐順之的行轅現(xiàn)在雖然設(shè)在江陰，那是為了就地指揮目前這場戰(zhàn)役。按照朝廷的制度，他應(yīng)該在揚州。也就是說過得一陣子，大伙兒還得回去。

　　揚州離淮安也不太遠，乘船經(jīng)大運河北上，兩日就到，也能照顧到家里。

　　“你要輔佐本官？”唐順之打量著周楠，微微一笑。

　　就連劉顯馳也忍不住笑起來。

　　唐順之是明朝少有的干才，又是儒學(xué)宗師級的人物。這次來江淮領(lǐng)軍，許多不得意的已經(jīng)絕了科舉之望的士人紛紛來投，有的是想看能不能攀附上唐巡撫這棵大樹，謀個一官半職，有的純粹就是為了尋條生發(fā)的路子。

　　唐順之是士林領(lǐng)袖，對于士子也也多優(yōu)容，但凡有能讀書識字者都良才而用安置在行轅各部使用。

　　來投的人當(dāng)中有秀才有舉人，也有不少連功名都沒有的童生。若真有本事，早就去考進士做官了，也不用跑軍營里來找門路。

　　所以，這些書生人也都自覺，在行轅中也就做些抄寫、收發(fā)和錢糧統(tǒng)籌的差使。

　　至于高端的參謀人員，唐順之自己就帶有幕僚，還輪不到他們。

　　現(xiàn)在這個周楠一來就說要隨侍在唐順之身邊，一個小小的秀才，還干過吏員，卻要參與軍國大事，不知道是誰給他的勇氣，梁靜茹嗎？

　　就因為你能治這病，未免有挾持的意思。

　　兩人雖然在笑，可心中卻是大大地不快。

　　唐順之和劉顯馳的反應(yīng)不出周楠的意料之內(nèi)，他正色道：“應(yīng)德公，小生周楠雖然只是一個小小的吏員，不過也讀過萬卷書，行過萬里路，曾去過遼東鎮(zhèn)，對于軍事也略知一二。方才小生在檐下聽撫臺和蘇州知府談及剛才一戰(zhàn)，在下對于唐公用兵甚不以為然。若仗這么打下去，依小生看來，一旦拖延下去，就是曠日持久。不但不能徹底解決匪患，反讓敵之聲勢進一步壯大?！?p>　　要想把握住這個機會，周楠也不跟唐順之溫良恭謙讓，直指要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