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為自己做傳,原本應該叫做自傳,但做傳的人,以我的理解,大概都是有些顯赫成就的大人物,或是在某個領(lǐng)域某個地域做出了不凡之舉的人物。且做傳多是自己書寫,或是自己口述由他人代筆,將自己一生的重大事跡寫將出來,然而縱觀自己一生,似乎我并沒有什么顯赫的事跡,且并沒有想過要將自己的事跡寫將下來,因為我知道對于我的一生,感興趣的人并不多。甚至有許多人,至少是和我接觸過的那些人中的大部分,他們對于我是蔑視的敵視的或者是深惡痛絕的,這些仇恨和厭惡的產(chǎn)生,大概是因為我總是背離了他們的處世原則,或者是剝奪了他們的既得的或?qū)⒌玫睦妫蚴前言舅麄兛梢运﹂_的包袱如接球一樣接到之后再次準確無誤地傳到了扔出的人手里。
于是,不知道是哪一天開始,他們認定了我是“瘋子”,他們用“瘋子”的代號來表達著他們對我的不屑和憤怒,也表達著將我丟棄在同一個時空里那個孤立的角落的堅決態(tài)度。我不只一次聽到家長帶著自己的孩子走在大街上遇到我時,都會緊緊牽著孩子的手,嘴里還不忘在走過我之后說上一句,離那個瘋子遠一些,怕他會傷害到你。聽到這樣的話后,我通常會對那遠去的一大一小兩個身影露出無奈和不屑的笑,作出鄙夷的表情。我想要通過這樣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憤怒,就如他們在表達著對我的憤怒一般。
如果論到朋友,也就是一個人和一條狗罷了,說起那條狗,我常常都會感到欣慰,也會為自己身上的英雄氣概而對自己生出些許的欽佩。每次看到它時,我都會從它的眼神中看到它讀懂了我所說的每一句話后給予我的無比正確的反饋,我沒有給它取名,像許多人給自己的寵物取名一樣,尤其是那個小村里的農(nóng)民給自己的狗取的“大黑”、“小黑”、“小花”、“小白”一樣難聽而俗氣的名字,我不屑于這樣去做,原因是這只狗并不是我的寵物,它是我如救下一個人一樣救下的生命,而我救下它的原因,是在我看到它的那一剎,它似乎在用叫喚和眼神與我交流,它能讀懂我的內(nèi)心,而我也如它一般,我看懂了它想要表達的意思。于是,我以“大狼狗”作為對它的稱呼,這是它原本就屬于的類別,就如他看到我也就只知道我是一個人一樣,因此,我并沒有為它取一個什么名。
我第一次見到大狼狗,是在冬至節(jié)的上午,當我睡眼惺忪地下床之后,就聽到一陣凄厲的狗叫聲,那聲音將我從睡夢中喚醒,我一下子打了一個激靈,清醒過來。等我跑出屋子到了大街上時,我看到村人們正手拿棒子、扁擔、鋤頭、鐮刀之類的武器,在追打著一只體型頗為龐大的狼狗,那個衣著襤褸的叫做老四的村里窮漢,更是雙手揮舞著大號的網(wǎng)兜,似乎對于這次“捕獵”行動已經(jīng)做好了充足的準備。
狼狗左竄右跳,試圖逃脫重圍,然而因為人實在太多,這里一棒那里一榔頭,而且每一下都是窮盡全身氣力,在這樣的打擊之下,狼狗體型雖大,反應卻也十分敏捷,然而眼看似乎無力回天,只能慘死于亂棒之下,作為一道菜,被端上這些對它垂涎欲滴的人的飯桌,被他們就著甜甜的辣辣的米酒食肉啃骨。
狼狗左閃右避,還伴隨著一聲聲嘶聲力竭的狂吠,站在人群后擠不進去的我,此時似乎清晰地聽到了狼狗在悲哀地訴說,他沒有向人們求饒,只是用憤怒鄙視這群以多取勝的莽夫,似乎在祈求他心中認準的某位神能現(xiàn)身,助他脫離難關(guān)。
當我極力沖破人群走進那個包圍圈的前面時,我聽到有人暫時忘卻了狼狗而交頭接耳地說著“瘋子也想吃狗肉了”的話,我沒心思理他們,我只是想要看清楚一些,剛才從人縫中看到的那條兇猛的狼狗,究竟在做著怎樣的掙扎。令人意外的是,當狼狗看到手無寸鐵的我時,似乎一下子有些震驚,然后就如遇到了故人一般朝著我狂吠起來,正當它注意我時,老四的大網(wǎng)兜就順勢而下,試圖就此罩住它。
我一下子不知心里怎么了,就如看到自己的朋友正身處險境,也不知哪里來的勇氣,就奪身而出,一把搶下老四的網(wǎng)兜,也為狼狗著著實實地擋下了致命的一擊。正當老四不相信地看著我,眾人也怔怔地如看怪物一般看著我時,大狼狗就迅雷不及掩耳地在老四的小腿上狠狠地咬下了一口,老四驚慌著用手撲打,眾人旋即回復了喧囂,叫囂著要打死這條狗,為老四報仇。
村長在緊張地指揮著眾人打狗的同時,不忘團結(jié)已經(jīng)顯露出背離了大家之端倪的我:“瘋子,不要手下留情,這是條瘋狗,打死了吃肉有你的份。”他說完這句話后,似乎感覺到什么不妙,但是也絲毫沒有要去解釋什么的意思,而是再次投入到打狗的指揮之中,吩咐著眾人往左或是往右。
而此時的我,對他的一番說辭卻是極力的鄙夷:你們說是瘋狗,它不是瘋狗也是瘋狗,就像你們說我是瘋子,我不是瘋子也是瘋子一樣,今天你們是想要吃狗肉,所以要打狗,某一天你們想吃我的肉了,會不會也如今天對待這條狗一般?想到這里,我頓時生出莫名的悲哀來,隨即又多生出了幾分對狼狗的同情來,看到正落荒逃命的它,似乎看到了曾經(jīng)被人唾棄和鄙夷的自己,也看到了未來的某個時刻被眾人追攆著的自己,心中頓生同病相憐之感。
那一刻,時間仿佛已經(jīng)停止了流動,世界也已經(jīng)定格在這許多人追打著狼狗的畫面里。我一下子敏捷地閃到了狼狗的身邊,用雙拳抵擋著砸下的棍棒,狼狗似乎明白了我的心意,和我背靠著背站著,我們似乎是并肩戰(zhàn)斗的斗士,是心意相合的摯友,是敢于向周圍的惡勢力揮舞拳頭展露鋼牙的勇士。在狼狗的迅捷撲咬下,已經(jīng)有數(shù)人受傷,受傷的人退出了戰(zhàn)斗,而拿著武器的人,除了原先羞于啟齒的“吃狗肉”的理由之外,似乎就有了更加名正言順的借口可以對這條狗下死手了。
而對于雙臂已經(jīng)被打得紅腫的我來說,我是這條瘋狗的幫兇,原本眾人是可以對我手下留情的,但是現(xiàn)在,因為我毫無道理的袒護,不只是讓他們抓不到了狼狗,而且也間接地導致了狼狗可以避開他們的攻擊,咬傷了他們的人。所以,他們也可以一并把賬算在了我的頭上,只要不是打死我,讓我“受一下教訓”也沒什么問題。于是,揮舞著的棍棒就越加密集起來,力度也較一開始時更加大了幾分。
也許是出于對眾人的憤怒,也許是出于對自己悲慘命運的不屈與抗爭,大狼狗一下子加快了對眾人猛烈攻擊的反擊。它的跳躍和撕咬更加放肆和不顧一切起來,就如斗紅了眼睛的牛。
我看到它咬下的不知是誰的一塊肉,心上驚詫萬分,卻也大感快意。此時的我,還用殘留的一分理智分析著敵我雙方的實力:己方只有一人一狗,且沒有武器,而敵方力量強大,長武器眾多,且有村長指揮,己方明顯是寡不敵眾,長此下去,己方必敗無疑。而如若戰(zhàn)敗,我們就面臨人被打殘狗被食的后果,為今之計,只能選擇“走為上”的計策。
我拋開對面之敵,一下子沖到狼狗那邊,雙手抱頭猛沖過去,眾人邊打邊向后撤,我嘴里大喊著“快跑、快跑……”狼狗心領(lǐng)神會,在我沖出血路后瘋狂撕咬著最近的敵人,在眾人心生恐懼向后退卻的那電光石火般的一剎那,狼狗如泥鰍一般滑溜地竄出了眾人的包圍圈,然后急速沖出了一百米開外。
當它知道自己已經(jīng)到達了相對安全的距離時,它忽然一轉(zhuǎn)身,朝著人群——其實它更應該是朝著被人群裹挾著的我在呼喊,只聽得“汪、汪、汪……”的幾聲叫喚,我知道它已經(jīng)可以逃命了,用盡了全身力氣沖出血路的我直直地朝著地上倒了下去,在倒下之前,我用最后一絲力氣對著它叫“快跑……”然后我就不知道后來的事了。
等我醒來時,我已經(jīng)躺在了自己的床上,全身像癱瘓了一般使不出力氣來,我慢慢地試著坐起來,我想要回憶一下,在我倒下之后,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對于我自己,我倒不是十分疑惑,百分之百的可能,是我那個老實的哥哥把我背回了家,然后胡亂放我在自己的床上后,就當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一般,繼續(xù)去忙活著他的田里地里的莊稼去了。
我更關(guān)心的是那條狼狗,那條已經(jīng)跑出了包圍圈之后對著我叫喚了幾聲的狼狗,它后來怎樣了,是否最終逃離了村里人的魔掌,是否找到了什么吃的,身上的傷口它是否都已經(jīng)舔舐完畢。它最后對我的叫喚,怎么我明明聽出了它是在對一個生死之交說“后會有期”作為道別呢?
正當我胡思亂想之間,哥哥進來了,把一碗蓋著菜的飯甩在了桌子上之后就氣呼呼地就準備出去了。我急忙叫住了他,問他后來那條狗怎么樣了。我不說還好,我一說,哥哥似乎更加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他沒有說話,一巴掌就朝著我的頭抽了過來,像過去的許多次抽的那樣,所不同的是,這一次下手似乎更重,我能感受到他下手的力度,也許是還未恢復的創(chuàng)傷讓我更加經(jīng)不起一巴掌吧。我也沒太在乎哥哥的這一巴掌,就像過去我從不在乎他對我動手一樣,我更關(guān)心的是,哥哥會不會隨即就也如往常一般,打完之后就開始用數(shù)落的方式一一說出事情的來龍去脈來。
果然,哥哥開始說起了我的記憶斷掉之后的事來:“你這個憨包被人打倒之后,那條瘋狗還準備跑過來,一開始我還不相信它是條瘋狗,我以為只是村里人想要在今天吃狗肉而已,但是那天看到后來,我就認準了一個理,它的確就是條瘋狗。那么多人在對付它,本來它已經(jīng)逃出去了,但是你倒了之后,它居然還對著人跑過來,這不是瘋狗又是什么呢?”
我聽著哥哥說,眼里突然間就涌出來淚水:“它不是瘋狗,它是一條笨狗、傻狗,我都讓它走了它還要回來?!比绻婊貋砹耍撬苍S就難逃以村里人的肚腹作墳墓的厄運了。我急切地問哥哥:“后來怎么樣?”
“后來怎么樣?哼!它還要想回來,但是它最后還是怕,所以跑了幾步之后就又回去了,然后掉頭就死命地往山里跑,村里人追出了幾百米,見已經(jīng)沒了狗影,于是也就氣急敗壞地回來了。”
我一下子高興著激動起來:“看來它也沒傻到家。”
“它的確沒傻到家,傻到家的是你,你給一條狗出頭,自己挨人家的棒子不說,狗咬傷的那些人,村人們商量著要讓你來醫(yī)治,要不是我下跪求村長開恩,村長最后同意由我們賠被咬傷的人一人二十斤大米了事的話,我真不知道你怎么去治,再說這每人賠二十斤大米,差不多就二百來斤,我真不知道怎么就攤上了你這個敗家子?!备绺缯f完又開始氣憤起來,伸出手又想打我一巴掌,但是手揚了一下,還是沒有落下去,氣呼呼地就走了出去。
哥哥走后,我立馬歡呼了起來,就像知道了自己的一個真摯的朋友已經(jīng)脫離了苦難一般,我為那條狼狗的逃離異常欣喜,它居然能懂我的苦心,也明白我的心意,在這個村里,在這個世界,除了它,又還有誰能明白我呢?想到這里,不禁五味雜陳,既為自己悲慘的命運而哀傷,也為狼狗能懂我并且已經(jīng)逃離了村人的圍捕而興奮,一下子竟有些癡了。等緩過神來,才注意到哥哥端進來的飯菜,一頓狼吞虎咽地吃起來,也許是這次戰(zhàn)斗中消耗的體力太多,也許是因為高興,平時對哥哥做的飯菜向來不怎么感冒的我,竟然從這碗青菜白米飯間品出了佳肴一般的香甜味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