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孔孟之言
甘羅是被兩個士兵押回來的,由于宵禁的緣故,巡邏士兵一發(fā)現(xiàn)甘羅,便沖上去劈頭蓋臉一陣斥罵,責(zé)問何故深夜不歸還在外面游蕩,甘羅沒有將自己被老頭綁走的事情說出來,只規(guī)規(guī)矩矩地認個錯,然后表明了文信侯府少庶子的身份,這之后,那些巡邏兵的態(tài)度好了很多,畢竟呂不韋的面子沒有人敢不給。
巡邏兵雖不敢無禮,但上頭的命令也不敢不執(zhí)行,隨分了兩個人將甘羅送回到了侯府,小半個時辰后,甘羅便一身臟兮兮地回了自己居住的庭院。
甘羅已經(jīng)漸漸習(xí)慣了由兩個丫鬟服侍換洗寬衣,洗凈一身污穢與疲憊之后,甘羅躺在了床榻上,久久不能入眠。
老實說,甘羅沒想到自己編的謊言會這么奏效,完成老頭那副白帛上的墨方圖案也很簡單,但甘羅仍不免后怕,他感覺自己再跟那老頭扯得不清不楚,自己是要惹上大麻煩的,甘羅可不想這么快就死了。
甘羅借著謊言逃回文信侯府,權(quán)衡再三過后,甘羅決定不去見那老頭了,準備老老實實地在侯府里待上十天半個月。老頭雖然威脅得很厲害,但這文信侯府什么地方,豈是一個怪老頭能隨便闖進來的?
翌日,甘羅回絕了蒙恬派了邀請蹴鞠的仆人,待在庭院里看著一大堆卷籍,這個時代的學(xué)說幾乎沒有甘羅看不懂的,最開始的麻煩只是識不得這些彎彎曲曲的篆體字而已。
諸子百家,如今儒墨并為當(dāng)世顯學(xué),又有道家、農(nóng)家、陰陽家等眾多流派,呂不韋是學(xué)的是哪一派的學(xué)說甘羅不清楚,說到底,呂不韋起先只是個商人而已,但這不妨礙呂不韋求學(xué)治學(xué)的抱負,他并非只是一個精于權(quán)謀詭計之人。
天志錄?那又是什么東西,或許是一本墨家的秘籍吧,看那老頭驚訝的樣子這本天志錄應(yīng)該很厲害。
“咳咳..”
正思忖間,庭院外傳來某個人的聲音,甘羅抬眼一望,便見那人立在拱門處,方才兩聲咳嗽大概是想表達有人來了,小毛孩趕緊出來迎接的意思。
甘羅起身走了過去,見那人身著玄錦長袍,頭頂束冠以玉簪之,一副書生氣度,看上去三四十歲,極是面生,之前并未見過,隨躬身行禮道:“晚輩甘羅,未知先生姓名。”
那人回了一禮,道:“舍人李斯。”
甘羅邀其坐于堂內(nèi),兩位丫鬟準備好酒水糕點之后,便自行退去。
“先生此來,所為何故?”
李斯拱手道:“聞少庶子聰慧之名,早欲見之。奈君候令我等編纂《呂氏春秋》,事急切而難有閑暇。今日得空,問府中之人,知少庶子病況漸好,便想著來少庶子的庭院歇停片刻,一堵少庶子風(fēng)采?!?p> 聽到此話,壓力肯定是有的,因為甘羅并不清楚出這具身體的主人以前究竟有多聰明,要是有什么一目十行、過目不忘的本事,那恐怕甘羅今天就要出丑了。
甘羅謙虛道:“前輩謬贊,晚輩才疏學(xué)淺,更何談風(fēng)采。前段時日確因父母離世傷心過度,做出些愚笨之事,讓他人見笑了?!?p> 反過來說,甘羅的欣喜也是有的,他很希望有人來跟自己好好談?wù)?,那樣才能更快地融入這個時代,而且,再也不會被別人偷偷笑話:你看那傻孩子,中邪咧,好可憐吶!
李斯并未拐彎抹角,想必他對甘羅有著濃厚的興趣,畢竟年少奇聰者,又有幾人不想見識一翻。
“聽聞少庶子自幼讀百家典籍,不知可否能解鄙人心中所惑?”
甘羅回道:“前輩不恥下問,晚輩惶恐,必盡心言之?!?p> 李斯旋即念道:“孔子曰:居處恭,執(zhí)事敬,與人忠。又曰:主忠信,毋友不如已者,過則勿憚改。依孔子所言,古之周武周文,雖開辟大周七百年江山,但本質(zhì)上其實是個不忠不信,背君叛國的小人?!?p> 稍頓片刻后李斯又道:“孟子曰: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親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順之。又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或曰:君之視臣如草芥,則臣之視君如寇仇。依孟子所言,周武周文推翻暴君,又是在拯救萬千黎民,理應(yīng)是個天下順之的仁義之君?!?p> 李斯略一拱手,便向甘羅問到:“此言論同為儒家典籍,孔孟二人同為儒家圣賢,何故出此背道而馳之言?”
這些孔孟的語錄,單看確實是至理名言,但是有些話不免前后矛盾。
孔子著重倫理綱常,忠君遵禮,而孟子則著重民貴君輕,大義為先。
兩人雖同為儒家圣賢,在思想上卻有著明顯的差別,所謂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正是如此。
甘羅忖度片刻,回道:“孔孟所言皆是,乃立場不同而已。晚輩雖年幼,卻知此一時、彼一時的道理?!?p> 李斯點頭道:“依少庶子見,此話何解?”
甘羅道:“孔子言此論之際,正是他周游列國,宣傳儒家思想之時。三百年前儒學(xué)未顯,為求列國認可,是以孔子取‘忠’而言之。
“哦?如此說來,孔子所言乃片面之詞,何談是耶?”李斯問到。
甘羅搖頭道:“晚輩以為,孔子所言‘忠’者,確乃萬民所應(yīng)信仰之念,然此忠非愚忠,不單單忠于君,更應(yīng)忠于天下?!?p> 難得聽到如此有見地的話,李斯不免一臉笑容,更何況眼前之人竟只有十二歲的年紀,李斯豈不興趣大起:“少庶子所言有理,然孔孟二賢所言何故前后相悖?”
甘羅仍是搖了搖頭:“孔孟所言皆有理,卻不可單獨觀之,因為這世間本就沒有任何事物,可以放諸四海而皆準?!?p> “那是否孟子的境界要比孔子的高一些?”李斯追問到。
“當(dāng)然不是?!备柿_回道,“孔子身為儒家祖師,周游列國,歷時十余年,輾轉(zhuǎn)數(shù)千里,歷經(jīng)艱難險阻,四處碰壁,可他依然自信極堅,毫不動搖,從未放棄過心中之理想。立儒學(xué)綿延三百載,至今當(dāng)世顯學(xué)之位,實令我等敬佩。而孟子承襲于儒家,又根據(jù)自身所悟凝練出許多至理之言,使得儒家更加輝煌,可堪圣賢之名?!?p> 李斯撫掌而笑,只是這笑容之中又潛藏著一股居高臨下之意,甘羅方才有所感覺,這家伙哪里是在問自己,分明是在考自己。
笑聲一畢,李斯便又問道:“少庶子如此年紀,便能有這等高見,若依少庶子所見,孔孟二人若生于商周之際,何人會支持周文王伐紂?”
甘羅的內(nèi)心不禁一顫,他首先想到的不是怎樣去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另一件事,若自己可以選擇,是否會支持秦王一掃六合,稱帝九州,還是會將一個視眾生如螻蟻的暴君扼殺在搖籃之中。
這個問題讓甘羅很困惑,但他明白,無論怎樣的選擇,自己一定要有足夠強大的實力,否則,歷史的車輪仍會沿著它既定的軌跡不斷地走下去。
良久后,甘羅終于開口:“先生所問,恕我無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