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蒲城內(nèi)燈火輝煌,城外廣場空無一物,城內(nèi)各家店鋪門楣上懸掛的黃油紙糊裱的燈籠亮到深夜。二更天,“篤篤——咣咣”的鑼聲梆子聲音響起數(shù)遍,店家戀戀不舍的打烊關(guān)門。
漢軍注意力吸引到了北方,絲毫沒有察覺安得等人的遭遇。斥候每天帶回來的軍情雷同。北邊幾百里駐扎一隊千余人的匈奴騎兵,從每天四五輛拉運河水的牛車和五十多頂牛皮氈房便可以推斷出,這是小股匈奴部隊。他們的戰(zhàn)斗力應(yīng)該是衰落到極點,除去騷擾邊民搶劫商旅和宣示自己的存在,其他什么都做不了,根本不敢和漢軍正面來一仗。冬春時節(jié),干草喂養(yǎng)的匈奴戰(zhàn)馬,勉強糊弄飽肚子,卻沒有足夠營養(yǎng),戰(zhàn)馬個個瘦骨嶙峋皮包骨頭,寬大的臀骨快要脹破馬皮。一年四季大豆粟黍喂養(yǎng)的漢軍戰(zhàn)馬依舊彪悍。
耿恭料定北邊只是匈奴小股部隊。他吩咐商旅將貨物搬入城內(nèi),暫時躲避一番。不出十日,白斌部定會歸來。日子一天天過去,不祥的預(yù)感襲上心頭。
晚上,耿恭端著一碗小米飯蹲在院子里吃飯時,臺階上下、大樹下零零散散、稀稀落落蹲著漢軍大口吞咽著稀飯。耿恭猛的意識到北邊千余匈奴可能是吸引漢軍注意力,匈奴大軍可能已經(jīng)劫殺安得去了。想到這里,他猛的撂下筷子,責怪自己大意了。
翌日佛曉,太陽還徘徊在地平線的時候,一隊漢軍騎兵向著西邊而去。
行到中午,前面草地出現(xiàn)隱隱車轍和馬匹踩踏痕跡,尋跡向前,新發(fā)的青草踩踏的細碎,青色的草汁混著紫黑的干血。遍地死尸,雜亂無章疊著。
大家找了數(shù)遍,沒有發(fā)現(xiàn)幸存者,尸體橫七豎八像是打草的草捆子一樣擺放著。數(shù)天前生龍活虎的漢子,命喪此地。尸體已經(jīng)開始腐爛,運回漢朝甚至城內(nèi)都是奢望。三年戍邊結(jié)束大家就可以返回家鄉(xiāng),不想到竟然魂喪他鄉(xiāng)。層層疊疊的尸體,滿是黑紫色干血。殘肢斷臂,沒有全尸的不在少數(shù)。漢軍撿些碎石擺成矮矮的臺子,上面堆放上尸體。
簡易而隆重的葬禮,沒有祭品也沒有顯著的墓碑以作為下回祭祀的標記。所有人心里明白不久自己也會和他們相會于地下。數(shù)年后,沒人會知道這里曾經(jīng)發(fā)生過慘烈的戰(zhàn)斗,幾百漢軍犧牲于此,當然也不會有人祭祀,鮮血很快就會消失,草會重新覆蓋這里。一切都會被人遺忘,凄涼襲上每個人心頭,今天我葬了大家,改日誰來葬我?
火鐮、打火石蹭蹭的摩擦在一起,發(fā)出吱吱的聲音,火花四濺,卻無法點燃干草。從內(nèi)心深處激發(fā)起來的悲慟越來越強烈,手不住顫抖,呼呼生風,火馬上熄滅。抖動了半天才擦出火花,點燃一束干草。火熊熊升起。
眾人擔心火勢會引來匈奴騎兵,三次跪拜之后,慢慢打馬回去。耿恭想著:“青史留名的只是少數(shù),這些漢軍連個墓碑都沒有,千百年后,后人定然將他們姓名忘記。”想到這里,心中更加凄涼。
日落時分,耿恭等才回來。李國英在城門等候多時。他將耿恭引導到作坊前。按照耿恭的吩咐,作坊這幾天加派人了人手,三座大廈房作坊內(nèi)幾十個工匠日夜不停的鍛打兵刃。赤裸著上身的工匠,仍然滿臉滿胸膛是汗水。干柴在爐內(nèi)燃燒發(fā)出啪啪的聲音,風箱將火生的更旺,鐵水吱吱叫著,灌入磨具內(nèi)。從遠處看,深灰的煙囪冒出濃濃的黑煙,夾帶的點點火星被風吹的很遠。
一老者上前稟報,這幾天已經(jīng)打造長箭幾百,短箭千余,刀劍數(shù)十把,還有三十多個三尺的大鼓,十幾個五尺大鼓。
老者特別說道:“依照圖畫所制的弩機已經(jīng)完工。”
耿恭點點頭。
商旅嗅到了戰(zhàn)火味道,圍在門口,不肯離去。夾在商旅中間的石修,若是平時早就笑呵呵的上前,今天也不發(fā)一言。漢軍個個垂頭喪氣,沮喪的心情傳染到每一個人,氣氛凝固起來。
黑漆漆的供桌中間擺著一個刻有“西域都護府三百漢軍靈位”的牌位,新刻的木頭還沁著清香。水果、肉類等貢品擺滿了供桌。三根兩尺長的紫香插在香爐里,透著由濃到淡的飄渺的香煙,照亮漢軍的臉龐。莊嚴肅靜的而又簡單的祭祀禮儀,耿恭繃著臉點燃三根紫香插入香爐,率領(lǐng)所有漢軍長作揖重叩,書記官手捧著漢軍名冊,以最大的嗓音極其標準的發(fā)音讀出每一個漢軍名字,淚花打濕的袖口不斷擦拭著眼淚,漢軍高聲回應(yīng)一聲,犧牲者的名字被紅筆圈記下。耿恭哆嗦著雙手將名字一個個謄抄在奏報上。恭敬的裝進木匣內(nèi),第二天送往酒泉。
祭祀持續(xù)到了深夜,眾人默默無語,三百多漢軍,轉(zhuǎn)眼陰陽兩隔。誰不扼腕痛惜。儀式結(jié)束,除去將官,所有人各回原位,望著霧蒙蒙的深夜,眾人無話,疲憊、絕望寫滿了每個人的臉膛。
耿恭看到眾人士氣低落,一時竟愣怔了。如果以這樣士氣迎敵,如何取勝。
默然片刻,他對著大家慷慨一拱,檢討自己的錯誤:“當前形勢危機,我之錯,我錯判了形勢,北邊匈奴只是誘餌。白斌等人全軍覆滅,我之罪。”
偌大的議事廳一片寂然,所有的將士無不為耿恭直言感動。先前還對他有所埋怨的石修等人,也對他心里坦蕩,敢作敢當心生欽佩。
校尉能有如此無私胸襟,舍身赴死氣概,夫復(fù)何言!李國英掃了一眼大廳,朗聲說道:“擁戴校尉,聽從校尉安排!”擁戴校尉,聽從校尉安排!”大廳齊齊地吼喝。
經(jīng)過討論,形成共識。漢軍由三組改為四組,加大巡邏頻率,防備匈奴偷襲。根據(jù)判斷車師可能投降了匈奴,但是盡量避免和車師發(fā)生沖突,以防止他們更加死心塌地的投靠匈奴。至于商旅,漢軍無法顧及他們。
幾張醒目的告示粘貼在府衙門口和路邊的大樹上,李國英帶著十幾個漢軍挨家挨戶的通知,囑咐大家務(wù)必少出門,將可燃物品收好。面對眾人的詢問是否匈奴大軍來到。李國英一律干脆簡單而又孔洞的回答,可能吧。商旅緊繃的臉上,神色更加嚴峻,大家一直擔心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