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府內(nèi)堂,賈珠一邊說話一邊叉著手,恭恭敬敬沖賈母作了個(gè)長揖。
“鴛鴦這丫頭倒真是難得的孝義果勇,她竟敢以身擋刀,為父赴險(xiǎn)。足見老太太選材之能,育人之賢,叫孫兒拍馬也趕不上!”
“油嘴兒!你現(xiàn)也跟他們一樣,慣會(huì)哄我了?”
賈母歪坐在臨窗的竹榻上,雙肘支在一張黃花梨填漆壽桃腿小方桌上,拿著一只描金湘妃小竹剪,一邊笑嗔一邊修剪一盆素心繁瓣并蒂蕙。
“孫兒再不敢欺哄老祖宗!今次實(shí)是孫兒思慮不周,犯了大錯(cuò)。”
賈母聽賈珠如此說,擱了手里的竹剪,坐直了身子。
“你知錯(cuò)就好。我婦道人家,聽不懂你說的大義。只你可還記得,先老國公爺在時(shí),抱了你坐在他膝頭,教你認(rèn)的第一個(gè)字是何字?”
“回老祖宗,是個(gè)仁字?!?p> “是了,是個(gè)仁字。不是咱們的賈字,也不是你的珠字,就是這個(gè)仁字。”
賈珠低垂了頭,臉漲得通紅。
“你原是個(gè)心善的孩子,只是讀了那些書倒把人給讀迂了去。我只問你,若是昨晚小鴛鴦就那樣死在刀下了,你當(dāng)如何?”
賈珠一愣,抬頭看著賈母道:“孫兒定會(huì)痛悔自己思慮不周!后,后必對(duì)其家人撫慰有加。還要力查到底,揪出兇手,重昭天日。”
賈母嘆了一口氣,下了腳踏,走到賈珠跟前站定。
“那好啊。明日若有人專殺我這樣的老婆子,你也拿我去做餌?我若死在那刀下,你又如何痛悔?怎樣撫慰?”
“祖母!”
賈珠急得跪在了地下,將額頭重重磕在賈母腳邊,再不敢言語。
“到底是年輕,不懂人命的斤兩。那可不是你輕飄飄一句愧悔撫慰能抹平的。你祖父教你寫仁字,仁字怎樣寫?不管君子還是小人,寫仁字,都要先寫個(gè)人。沒了人心人性,連人都不是了,還有臉說是甚君子之仁?”
聽見賈母如此說,雖語氣并不嚴(yán)厲,可賈珠卻漲頭赤面、汗流浹背,又羞愧又委屈,險(xiǎn)些落下淚來。
賈母彎腰拉了賈珠起來,把他拉到榻上坐下。
“我的乖孫!你長了這一十七載,祖母何曾說過你一句重話?只是昨日之事,你太過謬誤了!我現(xiàn)下是心驚肉跳,不能不下重言敲你一敲了?!?p> “珠兒錯(cuò)了,還請(qǐng)祖母責(zé)罰!”
“你可是不明白,為何祖母因?yàn)橐粋€(gè)小丫頭便如此說你?”
賈母正色同賈珠講道:“人心皆是肉長,人命皆是天定。你為了大義,要涉險(xiǎn)捉兇,祖母再不敢攔著你。可你萬萬不該思慮不周,行事不全時(shí),便拿著別人性命去涉險(xiǎn)??v然你給了鴛鴦鯤皮錦,可那并非萬無一失。你的心中,實(shí)實(shí)在在是沒有將這小丫頭的命看得重要,至少,沒有重要過你的大義。”
賈珠神色惘然,看著賈母,蠕動(dòng)了一下嘴唇,又緊緊抿住低頭不言。
“你是不是要說,一個(gè)小丫頭,自然是比不過大義的。你是不是還想說,就算犧牲了那丫頭,能捉到兇徒,便能避免更多人遇害,這才是真正的君子之仁?”
賈珠點(diǎn)了點(diǎn)頭,悶悶說道:“孫兒不敢如老祖宗所言忘了那個(gè)人字。孫兒只是覺得做人當(dāng)做君子,仁、義、禮、智、信,此五常焉能罔顧?”
賈母搖頭,見賈珠還是迂著心,不由感嘆:“讀書能得功名,讀書卻未必能得明白。”
她撫著賈珠的手細(xì)細(xì)教他:“聽說鴛鴦被傷了,你心中如何?”
“孫兒很是不安,深感愧疚?!?p> “不安愧疚,都是你的心給你的,可不是那圣人的五常給你的。那甚君子五常,只是將你心中所體,所察,所覺,給你編述成文罷了。你如何能本末倒置,不遵從自己的心,倒被那編出的文章拘了自己?”
“祖母!恕孫兒直言,那圣人言,如何是編出來的文章?若按祖母所說,人人皆從心所欲,那豈非棄智絕圣,讀書無用?且圣人之仁,乃五常之核,當(dāng)勇,當(dāng)信!所謂知及之,仁守之,孫兒之錯(cuò),只錯(cuò)在知不夠,所以才致使仁不守。而夫子曰,仁遠(yuǎn)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
賈珠最不能聽人詆毀圣賢之說,即便尊若賈母,賈珠也定要為圣賢說和她辯個(gè)明白。
“甚么之乎斯哉的?我聽不懂!我就問你,你拿什么賠鴛鴦的命?拿你的圣人言?”
賈母打斷了賈珠的話,直接問他。
賈珠“啊”了一聲,愣在那里。
“口口聲聲圣人言,那圣人說殺身成仁,殺得可是自己!而你殺的,是別人!殺別人還殺得這般有理,你的圣人言是甚個(gè)圣人言?你心里的仁字,當(dāng)真先寫了那人字旁?”
賈母說完,拾了竹剪,朝賈珠揮揮手叫他下去,自己繼續(xù)修起了那盆蘭蕙。
賈珠弓著身子,神思不屬地退出了賈母內(nèi)室,遇見賴嬤嬤也沒問好,貼身的長隨小廝俱都斥退,呆著張臉就往西角門沖去。
“鴛鴦!你可覺得我利用了你,你可恨我殺你成仁?”
一氣兒沖到金家,不管不顧的賈珠指著床上的鴛鴦怒聲問她。
金彩兩口子逼著手躬身站在鴛鴦床前,簡直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將將睡著就被叫醒來的鴛鴦則胸口一陣悶痛,只想大罵:“what the fuck are you talking about !”
可她不能。
“沒有,不恨?!?p> 鴛鴦咧了咧嘴兒,有氣沒力回答道。
她這會(huì)兒一點(diǎn)兒都沒心思去猜賈珠抽什么風(fēng),她滿心滿身都寫滿了困字兒。
“你為何不恨?”
“我……”
鴛鴦想說:“因?yàn)槲宜麐尙F(xiàn)在困得沒力氣恨?!?p> 可是她只能咽口吐沫,繼續(xù)裝天真:“珠大爺,啥叫殺我成人啊?我本來就是人呀,為啥被殺了才成人哩?”
當(dāng)你懶得回答一個(gè)爛問題卻又不得不回答時(shí),最好的辦法是拋出一個(gè)或一堆更爛的問題。
賈珠抽了抽臉頰。
“你好好養(yǎng)著吧。我,我對(duì)不住你,沒應(yīng)諾看顧與你,是我不智不仁,不義不信?,F(xiàn)僅剩一禮字略可彌補(bǔ)了?!?p> 賈珠氣呼呼說完,叉手便要沖鴛鴦深拜,嚇得一旁金彩趕緊攔腰抱住了他,口中大呼:“大爺萬萬不可!”
賈珠氣憤道:“為何攔我?難道真要逼我做那不是人的蠢物?”
真是氣死君子了!
鴛鴦一家已經(jīng)呆滯了,從賈珠沉著臉獨(dú)自一人沖進(jìn)他們家要道歉開始,他們就已經(jīng)呆滯了。
這是唱的哪一出?。?p> 金彩一味好說著把賈珠勸了出去——他哪里敢歹說???
連翔哥兒都被嚇得醒了過來,起身坐床上迷迷瞪瞪問:“我怎么瞧見了珠大爺要給我作揖呢?姆媽,我別是真被嚇傻了吧?”
金彩家的哭笑不得,安撫著他又躺下,便慌著避去了灶間沏茶,卻拿著茶罐子發(fā)起呆來:這沫子茶怎好給珠大爺喝呢?再說,家中也沒得好蓋碗、茶盤子啊。
賈珠在堂屋坐了下去,仍氣得呼呼歇歇紅著臉。
他打從落草就沒受過如此重話!
賈珠自小便格外聰慧愛讀書,逝去的祖父尤愛重他,四歲起便親自給他開了蒙學(xué)。
父親最愛同他談?wù)搶W(xué)問,母親最喜他恭敬孝順,祖母日常也是“兒啊肉啊”的親熱喚他。
可是今日……
今日祖母竟為了這么個(gè)小丫頭罵他“不是人”!
真是氣死君子了!
什么仁不仁,什么圣人言,君子賈珠此刻只是個(gè)十七歲的高二少年!
他只想把床上的那個(gè)丫頭揪起來,好好問問她,自己勞心費(fèi)力為民除害,乃踐行君子之仁,只不過算有遺漏,讓她受了些傷,好吧,是頗受了些傷,可這,怎么就不是人了?
真是要把君子氣死??!
賈珠想著想著,“忽”一聲又站了起來,再顧不得什么君子之禮儀,躥回內(nèi)室,站在鴛鴦榻前大聲問:“我是思慮不周害你受了傷,可我贈(zèng)了你鯤皮錦,又叫人捎了銀錢給你養(yǎng)傷,我心中猶自不安,特至祖母處坦誠過錯(cuò),聆聽教誨???,可我如何,如何就不是人了呢?”
“???誰說你不是人?珠大爺是個(gè)大好人!”
翔哥兒翻身坐起搶答,他心道,真幸運(yùn)自己沒被嚇傻,果然是珠大爺呢。
賈珠一喜:看,還是有人說自己是好人呢。
“說你不是人的人,他才不是人呢!”
翔哥兒接著拍馬屁。
他睡了一覺,現(xiàn)在精神倒好多了。
“你!你怎能這樣罵老祖……你才不是人呢!”
賈珠越發(fā)氣紅了臉,連眼睛都紅了起來,一聲不吭扭臉就就往外走去。
他快要憋悶死了,再不尋個(gè)知心的人說一說,他的胸膛恐怕就要炸開去了。
金彩一家見賈珠奪門而去,嚇得惴惴不安,圍著鴛鴦問她到底怎么回事。
鴛鴦苦著小臉兒說:“我哪知道啊。我只知道再不睡覺,我就真要成仁了?!?
種樹書
鴛鴦被砍了三刀,心境是有些變化的。相比一開始穿來時(shí)的糊里糊涂,現(xiàn)在的鴛鴦在漸漸安心,想要努力融入這個(gè)世界時(shí)卻遭遇了生命危險(xiǎn),她是很憤怒的。所以才會(huì)在心里飆英文,罵臟話。哈哈,不知大家能不能理解。鴛鴦雖然是非典型ABC,可是畢竟上輩子日常用語都是英文,真急起來還是飆英文臟話最順嘴。就像咱們遇見生死危機(jī),要罵人,肯定是國罵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