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大爺這是要拿我當(dāng)魚餌?。俊?p> 不知為何,之前滿口“君子之義”的賈珠,面對鴛鴦那雙清凌凌的大眼睛,忽然有些氣虛。
書上說,君子曉以義,小人曉以利。
可書上沒說,小女娃娃當(dāng)曉之以啥。
賈珠很犯難。
因為他“以餌誘之,徐徐圖之”的完美計劃,遇到了當(dāng)頭棒喝——這個餌,她不樂意!
“珠大爺,不是我不愿意聽主子吩咐,而是,而是,我做不到?。 ?p> 鴛鴦?wù)f完這句話,就非常果斷地,干脆地,哭了……
并且是學(xué)習(xí)了鸚哥,結(jié)合了翔哥,嗚哇嗚哇的嚎啕大哭。
鴛鴦是真?zhèn)牧恕?p> “容易嘛我!上一輩子在美帝,媽媽沒了,爸爸,自從有了后媽,約等于是沒了。又因為那場車禍,籟籟也走了……自己還落了個PTSD,十年生不如死啊……這輩子吧,好不容易混上榮國府三等小丫鬟,每月五百大錢,有爹有媽還有哥,生活樂呵呵……怎么就不能叫我過幾天安生日子呢?怎么了這是!”
鴛鴦哭得稀里嘩啦,邊哭邊在心中默默自傷,最后哭得太投入了,完全忘了對面的賈珠。
珠大爺也想哭了。
“怎么了這是?鴛鴦,主子跟前你這是做什么呢?嬤嬤平日里如何教導(dǎo)你的?”
還是一旁的婆子看不下去,請了賴大娘來,鴛鴦這才打著嗝兒住了哭聲。
賴大娘倒蹙著兩條掃帚眉,一手掐腰,一手點(diǎn)著鴛鴦的額頭訓(xùn)斥道:“都如你這般畏險嫌難的,倒叫主子們?nèi)ヌ婺戕k事不成?再者說,誰都知那惡人是專揀你這樣的下手,你倒好,卻推了個身干肉凈!若是那惡人再找了來殺你,你又該當(dāng)如何?叫鸚哥再替你擋一回去?看你再哪里找塊老太太的金絲糕!”
賴大娘兇雖兇,一張利口卻是與人辯理的大殺器。
鴛鴦被她說得低了頭,自己想了一會兒,也覺得這番冒險確實是自己應(yīng)盡的責(zé)任。
“媽媽說得對,我剛才是怕了。現(xiàn)在我想明白了,我愿意去?!?p> 鴛鴦擦了擦眼淚,仰著小臉兒應(yīng)了下來。
一旁的賈珠心中倒頗不落忍,趕著吩咐人去尋了庫房里一匹舊年的織絹里子染水紋鯤皮錦來。
“母親生我那年,我舅舅正在東海外洋上勦殺水寇,正得了這兩匹珍寶,便送與我慶生。因這寶貝乃東海深處鯤魚之皮制成,刀槍不傷,是以我進(jìn)學(xué)那年,母親便將它裁了一套貼身甲衣讓我騎射時穿。現(xiàn)也給你裁一些纏身上,包管針扎不到,水潑不進(jìn),護(hù)得你周全?!?p> 賈珠怕鴛鴦害怕,彎下腰細(xì)細(xì)給她講解著。
雖然京城家中有元春這個親妹子,可是元春三歲后就再沒有張著嘴巴嗚哇大哭過,日常均斯斯文文小大人兒一樣。所以賈珠剛才乍一見鴛鴦那個不管不顧的哭相,著實被她嚇了一跳,又暗自覺得十分過意不去,愧疚自己竟是沒想過這個小丫頭的感受。
鴛鴦聽了賈珠的講解,頓時被那匹奇異的“大魚皮布”吸引住了。
等到婆子們把那布拿來,她上手摸了摸,心中更是納罕。
這是什么高級材料?。坎幌駝游锲つ菢雍裰?,也不似織物那樣有經(jīng)緯線,更不是現(xiàn)代的塑膠或金屬制品,鴛鴦仔細(xì)觀察一番,又拿大拇指用力搓了搓,發(fā)現(xiàn)上面還有天然生成的一些印痕。
“此乃鯤魚鱗片脫落之痕跡。聽我舅舅說過,贈他珍寶的那位海商是被他救了性命的,那海商介紹說,這鯤皮錦乃東海鯤魚成龍之時蛻下的皮,薄如錦,光似緞,卻堅比金石,韌逾蒲草,乃不可多得的護(hù)體良材。”
賈珠口才超絕,說起這鯤皮錦的來歷,直叫一干人等聽得連連咂舌。
“這樣稀罕物件,哪里是她一個小丫頭消受得起的?”
賴大娘聽了便要將寶貝重新收回庫房去。
“賴大娘莫急,我拿它出來亦是有緣由的。當(dāng)日那海商曾諫言說這錦不可獻(xiàn)貴人,不可贈高官,最好是留下自用,或贈予小兒婦孺才最得當(dāng)。實因此物乃魚躍龍門之時蛻下的寶物,愈是貴氣之人穿它反愈相沖,恐壓制不住。舅舅為武將,自有威殺之氣,我乃圣人門生,自有浩然之氣,鴛鴦則是祖母小婢,自沾了老祖宗的福壽之氣,給我們使,卻都是再合適不過的了。而且我舅舅說了,這等靈性寶物,最喜主人家積德行善,憐貧惜老,多用它做善事才多得福報?!?p> 賴大娘心知,這鯤皮錦本來是要做為聘禮抬到李府的,只老太太瞧了說稀罕歸稀罕,可究竟是剩了一匹,不得成雙成對,不若留了,待孫媳進(jìn)門后再交給她收著,回頭給珠大爺?shù)暮⒆尤宰黾滓率埂?p> 給鴛鴦使的則是之前給賈珠裁剩的那匹零頭,再者說,使了還能收回來,倒也算不得潑灑了好東西。
“怨不得咱們珠大爺最得老太太、太太的疼,這份兒善心就最是難得!”
賴大娘奉承著賈珠,又拿眼睛瞪鴛鴦,叫她好生聽主子吩咐,鴛鴦抱著鯤皮錦,心里雖還打鼓,到底還是好好應(yīng)承了下來。
哪知鸚哥聽說之后,扭股糖一般扭在鴛鴦身上,偏要跟她一起“大義飾餌”。
“都說了,這輩子咱們都要在一處飛,哪能到了險地就不帶我飛了?你再不能撇下我的!”
眾人百般勸解,良嬸子氣得要上手打鸚哥,就連賴大娘也被鴛鴦搬了來,紅臉白臉地好一頓嚇唬鸚哥。
“再不怕你們的。我知道你們都瞞著老太太呢,若不叫我也去,看我不告訴老太太去。”
鸚哥卻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就要和鴛鴦一起巡街去。
賈珠聽了倒叫人也拿了鯤皮錦給鸚哥,連聲贊道:“高山流水亦不如這同生共死之誼。鴛鴦得了這么個姐妹,不是血親勝似血親了?!?p> 哪知道賈珠夸鸚哥的話卻又叫翔哥兒聽了去,這小子好一頓委屈,哭著同鴛鴦?wù)f:“妹妹,難不成我還比不上胖丫了?咱們才真真兒是血親呢!親得不能再親了!你去!同珠大爺說去!我也要和你一同去。有哥哥護(hù)著你,還用得上旁人?”
這頓鬧騰,直鬧得鴛鴦感覺自己好像不是去冒險,而是去郊游。
看著眼前斗嘴的鸚哥和翔哥兒,鴛鴦眼睛有些濕潤:親人朋友或許就是這樣,他們存在的意義,就是把你云淡風(fēng)輕的生活攪得雷電交加,但也會在真的雷電交加之時,給你一片遮風(fēng)擋雨之地。
傍晚的金家小院兒里,最終也沒能得逞同去的翔哥兒一把就抱住了鴛鴦。
“妹妹,你別去!你要出事了,叫姆媽和我哭死去哩?阿爹到時候要再想埋了你,神仙道士恐怕也趕不來啊,姆媽和我去哪里尋你去?”
金彩聽到翔哥兒前一句話,還嘆口氣點(diǎn)了點(diǎn)頭,心下直道兒子也不是一味混沌的。
待聽到后一句,他一把就將翔哥兒拉拔過來,劈頭蓋臉罵他:“阿你小桿子嚼甚蛆!你妹妹是去幫主子們做大事,主子們說了,必會保她周全呢!叫你在這里說三道四?看主子們聽了打你板子呢!”
鴛鴦在一邊看了,忙拽過翔哥兒。
“哥哥,你放心好了。珠大爺說了,我身上纏這布雖然名字叫錦布,其實是甚東海一種大魚的魚皮制成的,看著薄薄一層,可是用頂針兒頂著繡花針都扎不透呢!”
鴛鴦把安慰了幾十遍的話又說了一遍。
“那身上護(hù)著了,到底頭臉還在外頭露著呢……”
翔哥兒雖在金彩巴掌下頭嚇得縮著身子,還是嘴硬著把擔(dān)心了幾十遍的理由又說了一遍。
“我的寶丫啊,姆媽,姆媽也……”
金彩家的也忍不住從屋里跑出來,抱著女兒說著說著又去哭了起來。
金彩“唉”了一聲,蹲在地上也直嘆氣。
“姆媽、阿爹、哥哥,我又不是去送死。不過是每晚和鸚哥一起在后街上走個幾趟罷了。你看,這都好幾晚了,哪里還有事?那惡人上回沒得手,必是不敢再來二回了,放心吧?!?p> 鴛鴦滿口沒事兒,和鸚哥就這樣并肩走上了后街,金彩等人則遠(yuǎn)遠(yuǎn)地在自家門口盯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