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凡世夜深露重,紅伊醒來時,腦袋昏昏沉沉的,全身動彈不得,她四處張望著,目光所及之處,有一方漆黑的四角方桌,桌面血漬斑斑,墻上的天窗照進一縷凄迷的月色。
她不知自己為何在此,此地又是何地。
猶記得清晨她做了個夢魘,便起身欲去隔壁的廂房尋沐血,卻看見雪云朗與文一錢在房間內斗雞,兩只雄赳赳氣昂昂的肥雞就在地上一邊咯咯咯地叫著,一邊畫了個圓圈似的打轉。
在文一錢的精心指導下,他的肥雞為他贏得了一大袋白花花的銀子,他一邊顛著錢幣,一邊數(shù)落雪云朗:“看看你們這些敗家子兒,斗個雞都斗不贏,你活該輸錢?!?p> 雪云朗搶過他手里的錢舉高道:“嘁,沒我們這些敗家子兒,你這窮光蛋贏誰的?!?p> 然后兩人一路追打著出了廂房,在房外遇到店小二,文一錢摟過他的肩膀大聲道:“小二,今天大爺我贏錢了,晚上請你喝你們這兒上好的雪花酒?!?p> 店小二躬身諂媚地連忙點頭夸贊他,把畢生所有的好話都給了文一錢,聽得文一錢那叫一個心花怒放。
李桉循著聲音下樓來在紅伊身旁落了座,欣欣然道:“怎不見沐兄?”
紅伊愣了愣神,許是沐血陪她在雪山之巔生活了數(shù)日,便真的差點兒以為他也是雪狼撫養(yǎng)大的孩子,都忘了原來他也是有自己的家人的。
心中竟騰地躥出一絲荒涼之感。
為掩飾自己內心的失落,她倒了杯水清了清嗓子道:“聽,雪云朗說,他收到,一封家書,回家,處理,一些事宜,過些時日,便回來了。”
“喂,我不是給你說了無數(shù)次了,叫我朗哥哥?!毖┰评什恢螘r又折了回來,在她身旁坐下怨聲道。
紅伊聽聞,喝進去的水差點噴了出來,正欲開口嗆他,文一錢就抱著他的雞抬頭挺胸地走過來,極其嫌惡地拍了一下雪云朗的頭道:“你別禍害芋頭,他是我主子的人。”
雪云朗饒有趣味地看向紅伊道:“主子,你說是那沐兄么?”
“唉,說來慚愧,我家這,這主子,你別看他文質彬彬,人模狗樣,他其實是個斷袖,想不到他好這口吧?”文一錢略微傷神地想了一會兒,低聲在他耳畔難以啟齒道。
雪云朗聞之竟噎了食,拍了拍紅伊的肩膀略有戲謔意味道:“啊,確實想不到,想不到。”
看來這文一錢委實不知阿依是個女嬌娃,看來這沐血將她藏得著實深了。
他喝了口茶又探著身子看向文一錢道:“其實我比沐兄有錢,要不你隨了我,認我做主子吧?我給你雙倍工錢?!?p> 文一錢故作沉思地低頭神游了片刻,揚頭感嘆道:“不行不行,我也有我的原則,本著絕不認天資愚鈍之人做主子的宗旨,活了千八百年,不能到你這兒就破戒了?!?p> 又是一陣烏煙瘴氣的打鬧。
李桉清咳了一聲,品著茶水看向胡鬧的二人,繼而又目光清澈地看向紅伊,心中一派澄明。
夜幕低垂,月明星稀,今夜喧囂滿屋,文一錢因白日許了店小二的諾,晚餐過后,便邀他端幾壺上好的雪花酒上桌好好敘上一敘。
熏風拂過窗前的枝丫,樹葉沙沙作響,廂內觥籌交錯,杯盞碰撞聲不絕于耳,紅伊左手提著一壺酒,右手拿著一個酒杯搖搖晃晃地上了樓,入了沐血的廂房,躺入床榻里發(fā)呆,少頃,眼簾里闖進一個人,她上眼皮搭著下眼皮重重地合上了。
夜涼如水,她以為自己只是太乏累了。
她以為睡上一覺,醒來他就回來了。
玄青色的暗門咔吱一聲被推開了,佝僂著身軀的禿頭掌柜搓著手輕聲輕腳地走到紅伊近旁,毫無血色的臉暈染上月色,顯得更加陰森,他看著面上淡然的紅伊嘶啞著聲音暗沉沉道:“還是靈主英明,曉得原先的雪花酒對你是無用的,特地加了點醉靈丹,果不其然就見效了,好丹吶好丹,但你放心,我不會把你交給他的,你是我的,是我老禿頭的。”
原來那雪花酒被人動了手腳,那雪云朗,李桉,文一錢他們在哪?
紅伊清冷的容顏浮上一絲恐懼,她嫌惡地瞪著他道:“你要,作甚?”
禿頭掌柜理了理衣襟,伸手將她束發(fā)的簪子取了下來,瞬間青絲滑面,柔順秀麗地搭在腰間。
他咧著大嘴,面色慘白地嗅著她的氣味道:“自你入店的第一眼,我老禿頭就聞到了處子香味,也就曉得你是個小美人兒?!?p> 說完冷笑了幾聲,紅伊驚地背脊一陣涼風襲過。
紅伊轉頭悲痛地閉上了雙眼,禿頭老兒正欲去扒拉她的衣裳,后腦勺傳來一陣酥麻的痛感,不一會兒涌向全身,兩眼翻白,向后倒了下去。
身后立著一個手持銀針的白袍男子。
紅伊轉頭美目流盼地看向李桉,面上露出一抹欣喜之色,卻在頃刻間看到李桉身后之人刷白了臉,李桉還來不及順著她的眼神轉身探一探究竟時,便渾身癱軟地閉上了雙眼,跌落在地。
那人踢了踢躺在地上的禿頭,聲音沙啞道:“你個死老頭,竟然敢背叛我,看我不把你送給閻王當厲鬼。”
說罷,便要攤開掌心凝聚氣功與靈力。
紅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腦海里閃過無數(shù)畫面,苦笑著看向他道:“果真,是你?!?p> 一路上沐血也大概曉得了事情的脈絡,大抵是昨夜文一錢難得慷慨解囊一回邀他們一起喝雪花酒,雪云朗與文一錢見禿頭掌柜鬼鬼祟祟地出了醉靈居,便一路尾隨他向雪山村走去,可才到村口便被身后上氣不接下氣奔跑過來的店小二攔住,喘著粗氣道:“那位李公子讓我來轉告你們,阿依不見了,讓你們快回去?!?p> 雪云朗渾身顫抖了一下,晦澀道:“糟了,中計了?!?p> 說完便欲同小二打道回府,可文一錢看著視線里越來越小的身影,心下驟然一緊,推了他一把道:“朗兄,你快回去找芋頭,我今天非得抓到那老禿頭?!?p> 說罷不顧雪云朗的勸阻便沖著雪山村深處跑去。
待雪云朗同店小二回到醉靈居時,桌上皆已杯盤狼藉,殘留幾只空酒杯,原先兩盞酒壺,眼下只有一壺歪歪斜斜地倒在桌上,食客們早已散了。
店小二撓著后腦勺掃視了一圈,迷茫道:“這李公子怎也不見了。”
雪云朗雙手叉腰急得毛焦火燎地看著空蕩蕩的院內,一陣寒風襲來,將門外的樹葉吹得在地上打圈,店小二貓著身體,小心翼翼地慰聲道:“公子,你先別急,壞人應該沒跑遠,我熟悉這醉靈居,我在里內找,你去外面找找看。”
雪云朗抓著腦袋,點了點頭,甚覺有道理,便目光噌亮地看著他道:“好,就這么辦?!?p> 沐血與雪云朗趕到醉靈居時,日頭已穿破云層,四下散了開來,紅尾鴝如往常一樣優(yōu)雅地繞著梧桐樹盤旋飛舞,久久不曾離開。
店小二見二人才跨過門檻,便殷勤地端著茶盤,垂頭喪氣地耷拉著下顎走過來道:“公子,我里里外外把我知道的地方都找了一遍,但還是沒找到?!?p> 沐血看他瘦弱的身軀,灰頭土臉的面上還掛著幾滴汗珠,便不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行了,你就告訴我,你們掌柜何時回來的?”
說罷搓了搓自己微涼的雙手,接而又冷冽地問他:“還有,你得如實告訴我你們客棧在和甚么人做交易?”
店小二突感一道寒光襲來,雙腿一麻,手里的茶盤一翻,頓時雙膝跪地驚慌地趴在他們跟前道:“公子饒,饒命,是老掌柜讓我如此做的。”
雪云朗瞅了瞅面上如寒霜一般的沐血,彎腰扶起渾身發(fā)抖的小二道:“你別怕,他這人就這樣,你把知道的如實告訴我們就好了?!?p> 店小二聞言,心上一松,低頭囁嚅道:“他約莫夜晚三更才回來,至于交易來往我不甚清楚,我只曉得老掌柜會每逢落雪便會去雪山村采摘一種名叫雪美人的奇花,此花長在山巔上,白色的花瓣似毛絨球,根莖細而直,看上去極其明麗,若將其混于用雪花凝固的寒冰浸泡的酒中,食之則心臟麻痹,毫無知覺地暈厥過去?!?p> 沐血的雙眼溢滿紅血絲,攥緊手里的拳頭,低沉著聲音道:“所以醉靈居消失的那部分食客也與此有關是不是?”
果然是那雪花酒的問題,莫不是他們都是修行之人,有那仙法傍身,否則早就……
想于此心里莫名恐慌,只覺禿頭掌柜身后之人高深莫測,眼下務必要找到他。
店小二蹲下身趕忙把茶盤收拾好,閃亮著眼睛,起身退退縮縮地蠕動到掌柜臺,不小心打翻了柜上的珠算盤,他正欲彎腰去拾,沐血就先他一步拾起了算盤。
沐血仔仔細細端詳了一番,憶起剛到這醉靈居時,掌柜臺飄出的那股不易察覺的血腥味,像是想到了什么,立馬抓住店小二的衣袖道:“這里一定有暗房?!?p> 說罷掠過店小二,直直地朝掌柜臺內走去,三人在里內翻箱倒柜一陣,看看有沒有什么機關。
沐血輕敲著墻壁,沒過多久,他聽著空蕩蕩的回音,立即催動體內的內功將其震開,果不其然,這堵墻的后面是一道玄青暗門,里內漆黑一片,發(fā)出濃烈刺鼻的血腥味,三人蒙著鼻口小心翼翼地往里走,沒走多久便看到一張石榻,榻旁趴著一個著深棕色布衣的老頭,店小二在身后驚叫道:“公子,這是我家老掌柜?!?p> 說罷趕忙將其扶起,放入石榻上,再往里內深入走去,只見十米以外一道屏風隔著一個隔間,雪云朗擔心李桉的安危,慌亂地用白布蒙著鼻子輕腳走過去,半晌傳來一陣鬼叫:“沐兄快來,這兒全是死人?!?p> 沐血聽聞匆匆趕過去,里內還有一間比外面稍大的暗室,能足足容納百余十人,他們四仰八叉像疊羅漢似的躺在里內,臉色慘白,死相極其難看。
沐血面上一黑,他鐵青著臉緩慢踱步到那些人身邊摸了摸臉頰,手指傳來一陣微熱,目光一炬地出了暗室。
看來他們都是被吸食陽氣而死。
此時的店小二焦急地在石榻周圍亂轉,見他二人過來,便急忙走上前詢問:“公子,我家掌柜是死了么?”
沐血深邃的眼底藏了一絲寒意,看來必須用仙法將這老頭喚醒,才清楚背后之人以及紅伊的去向。
他轉身含蓄地對店小二道:“不會,你且先去忙罷,我自會想法子救他。”
小二聽聞沉了沉肩,頓時松了口氣,低頭作了個揖便輕聲走了出去,待他走后,雪云朗與沐血正欲施法,不曾想那石榻上的老頭突然起身陰惻惻地看向他們壓著聲音道:“是我,是我吸食了他們的陽氣,我還抓了芋頭去喂我的小可愛們,怎么樣?我請的這頓雪花酒好喝么?”
說完仰天哈哈哈地一直狂笑,沒過好大一會兒,便吐血身亡了。
二人聞之臉皆霎時慘白,麻木地立在原地,雪云朗恍然大悟地拍著腦袋道:“果然是文一錢,我們都被他騙了,難怪他會大方地請我們喝酒,難怪我讓他回來與我一同找阿依,他死都不來,枉我一世英名,竟然中了他的調虎離山之計,這個該千刀的,我非剁了他不可?!?p> 沐血眉頭快擰成了一坨,他用仙法探入禿頭掌柜的體內,發(fā)現(xiàn)有另外一股渾濁的靈力在里面撕扯,等他欲與其交手時,一股黑色的團霧從其體內溜出了房間。
沐血嗖的一下隨它竄出去,因他是憑空一下躥到院內,猛地撞到提著一摞芽菜的店小二,他膽怯地退了幾步,隨即左腳絆右腳摔了個趔趄。
雪云朗抱著劍追了出來,當即對身旁發(fā)愣的沐血道:“我這就去找文一錢那死崽子的?!?p> 沐血腦海里密密麻麻地閃過這段時日發(fā)生的一些畫面,方才禿頭掌柜死前說的那些話,還有平白無故的死,都讓他的腦袋亂糟糟的。
那老頭分明就是成了一具傀儡。
他恍惚地倒了杯水清醒了一下頭腦,怔怔地看著門外的梧桐樹,忽然靈光一現(xiàn)。
方才禿頭掌柜的死法像極了雪山村那戶人家。
所以他們不是自殺,而是被做成了傀儡,此人竟如此狠毒。
沐血心里五味雜陳,他雙手撐著桌角自言自語道:“阿錢,背后之人真的是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