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百九十三：老師

　　“孤知曉，孤如此處置幽王父子，此后必不乏言孤‘無情’之聲，法不容情，法度是民眾脊梁，國家根骨。自太祖簡尊立周以來，八百余年，近三十萬個日夜，和尊文尊艱難守業(yè)，崇尊瑾尊力辟新路，國祚綿延至今，憑的絕非一時心軟，一瞬柔情。意志堅韌，眼光長遠，于原則問題決不讓步，我大周方能國泰民安?！?p>　　在隔著冰冷的全息投影見到炎天宸之前，盡管克里斯汀自己就是女子，卻下意識的把包括自己在內的這個群體歸結為弱者。即便是弗蕾姬亞，克里斯汀也認為她是弱勢群體中少見的強者，弗蕾姬亞的存在不能改變她對自己所屬群體“弱者”的刻板印象，但是現(xiàn)在，這種連克里斯汀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弱者論”已經(jīng)開始動搖，直到幾年后，所有根深蒂固的刻板印象被從克里斯汀心中被連根拔起，徹底擊潰。

　　炎天宸，看著她的時候克里斯汀無比貪婪，不愿意哪怕一絲一毫的遺漏，想用透明的網(wǎng)兜聚攏自己的視線，因為如果用銀線編成的網(wǎng)兜，那會稱為她的阻礙。任何一個人，都不會以單純的看待女人或女孩的視角去看待她，而是站在人類這個群體的整體的角度，去審視她。

　　“到此為止吧?！盞P關閉終端投影，克里斯汀卻還在回味方才。

　　“這就是......朝陽公主?！笨死锼雇⌒闹杏蟹N說不出的滋味，“先前只以為她是霸道，是我先入為主了，只是她跟傾姨當真不像?！?p>　　“當然不像?！盞P有些激動，“你學過編程么？”

　　“跟電腦相關的我就只有表格還拿得出手，這還是因為當時阿格萊塔是首席秘書官又兼職我的家教，她每天對著電腦制表?！?p>　　“如果用程序來做比較，炎天宸就是所謂的‘完美程序’，完完全全滿足編程者需求的程序，能夠排除一切不符合編程目的的因素，可以說是一串最高效的數(shù)據(jù)代碼?！?p>　　“但她......”克里斯汀覺得這個比喻別扭，因為她無法將冰冷的數(shù)據(jù)和這個鮮活的生命聯(lián)系在一起。

　　“你回憶一下剛才看到的一切，那個女孩，你能從她身上看到任何同齡人該有的特質么？”KP引導克里斯汀思考，“她只是一串一人的外形呈現(xiàn)的完美統(tǒng)治數(shù)據(jù)，是被輸入了指令的統(tǒng)治機器，我在那具皮囊中感受不到靈魂的存在?！?p>　　“抱歉?！笨死锼雇⊥回５牡狼浮?p>　　“怎么？”

　　“我，我不了解她，也不理解你為什么要讓我看這次朝貢大典，但是，單純就剛才我看到的，也許朝陽公主的行為和年齡不符，但是她表現(xiàn)出來的，是一個熱愛國家和人民的繼承人形象?！笨死锼雇÷?lián)想到了胡安娜，“責任這個詞在我放棄公主身份的時候被阿爾費雷德陛下提出，困擾我至今，我也沒有答案。但是她，讓我覺得盡責任是她發(fā)自內心的愿望，如果是程序和機器，是不會發(fā)自內心的希望的，所以，她絕非沒有靈魂。”

　　 KP搖頭：“那只是她靈魂的殘留物，或者說為數(shù)不多余留的人性，假以時日，她這樣揠苗助長的產(chǎn)物，一定會迎來悲哀的終末?！?p>　　“揠苗助長？”

　　“教師塑造人類的靈魂，適當?shù)闹敢吣軌蚣ぐl(fā)人類的潛能，但是如果違背人類每個階段年齡的客觀接受與理解力，強行灌輸不屬于這個階段知識和技能，就會造成炎天宸這樣的悲劇?！盞P解釋道，“以她的資質，如果有合格的引導者，絕對會成就一番偉業(yè)，可惜，她沒能遇到一位真正的教師，教育和引導她的，是編程員和設計師，適用于程序和機器，不適用于人類?！?p>　　“你是說.....秦太師？”KP的話猶如采珠人在克里斯汀悠長深邃的記憶之河中來回撿擇，讓“秦禮是炎天宸老師”這段信息浮上河面。

　　“我曾經(jīng)非常尊重我這位師兄，現(xiàn)在或許也是，但正因為我尊敬他，感謝他把我從院長的邏輯泥沼中拖出來，我才為他現(xiàn)在的所作所為而擔憂。學而優(yōu)則仕，不能仕所以為師，我們三個人都有為這個滿目瘡痍，動蕩不安的時代做些什么的理想，因為不能親手實踐所以教導學生，把一切傾注在學生身上?！盞P語帶苦澀，“我能理解他急切的心情，以及不能將所學付諸實踐的痛苦。甚至我能理解他為求效率選擇出身好的學生，因為他們擁有更好的資源，選擇資質強的學生，因為他們更容易教出成果。雖然這樣強烈的功利性讓我不適?！?p>　　克里斯汀靜靜地聽著，她沒有打斷他，驚呼從他剛才的話語中提取到的那個重大信息，這應該是他故意透露的，所以她以靜制動，等待他道出目的。

　　“師兄雖然出身貴胄，但是因為天生重瞳被遺棄，戰(zhàn)亂中又丟了一條腿，如果不是被老師帶回和平島，連命都保不住。所以我說我能理解他急于求成的心態(tài)，他希望這個最優(yōu)秀的學生繼位后能改變所有這一切?？墒橇旯?jié)而施，甚至壓抑人性的教育方法，難道不會教育出一個目中無人，不能體恤民間疾苦的暴君嗎？”KP在克里斯汀面前一直表現(xiàn)出些許神經(jīng)質的喜怒不定，但是如現(xiàn)在這般的幽憤還是第一次，“師兄遭逢大變也算是起自寒微，怎么就忘本了呢？”

　　“你們的分歧是......”

　　“在我看來，瑟妲小姐這樣深陷泥沼卻一心向學的人，能表現(xiàn)出可貴品格和發(fā)奮意志的人，才是最值得教育的學生，師兄則傾向于出身高貴的天才?！盞P晃動座椅，顯得有些焦慮。

　　“還有填鴨式和自由式的分歧？”克里斯汀推測，面對KP詢問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釋：“圖書館里什么都有?！?p>　　“準確來說師兄并非是單純的填鴨式教學，而是功利式教學，只要能最大限度激發(fā)學生的才能，他可以使用任何方式?！盞P糾正道，“如果他成功，如果他的這套理念變成普世的教育理念，對于教育而言，會是一場災難。所以我需要做些什么，來證明他是錯誤的，但這必須是一個強有力的證明，您明白我的意思嗎？哈默爾恩女侯爵？”

　　醍醐灌頂，克里斯汀終于明白姑父的學術顧問為什么要耗費這么多時間和自己泡在圖書館，解答所有自己提出的問題。

　　“我不認為我能承擔這樣的責任?！笨死锼雇Q定口是心非一次，其實她的內心躍躍欲試，她自己就想在KP提出之前自己提出，但是不行，她告訴自己必須沉住氣。

　　“請允許我做一個不很恰當?shù)念惐?，也許用詞會讓你感到被冒犯，我為此道歉。如果你要做實驗，那么在需要研究的變量之外，要盡力使兩組實驗對象其它的常量沒有差別。但是師兄先開始實驗，我只能比照他的實驗體尋找合適的對象，女侯爵閣下，你能判斷出這個實驗的變量和常量么？”

　　“變量是才能和努力，常量是出身和出身提供的資源，你需要一個和炎天宸出身相仿，資源差距控制在最小范圍內，不是那么資質出眾的實驗體?！笨死锼雇⊙氏峦僖?，給出答案，不過她臉皮薄，承認自己努力已經(jīng)很不好意思，自夸品行端正什么的，超出她的想象。

　　“準確來說，是我需要一個足夠善良，愿意努力，資質不那么出眾，但是，沒錯，出身要和朝陽公主盡可能接近的實驗體——學生?！盞P善意的補充上克里斯汀不好意思說出的部分，“你覺得你不合適么？你覺得你不符合要求么？你不想成為柯恩·塔米爾的學生么？”

　　“我想。”克里斯汀只回答了最后一個問題，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合適謙虛的關頭，她必須握住柯恩·塔米爾遞來的這根橄欖枝，“但是，從什么時候起?”從什么時候起，你把我納入學生的考慮范圍？

　　“你因為路易閣下對你有恩，拒絕把婚約對象改為理查閣下開始?！笨露髡f，“讓我決定接觸你則是你敢于直面羅伯特，質疑他作為父親的合格性。而后胡安娜陛下，以及你貧民窟的事，還有你沒被這張臉嚇跑讓我最終作出了選擇?！?p>　　“選擇？”

　　“我一直在尋找符合條件的學生，為此游學各國王室。順便說一句，我雖然有些薄名，但在這波游學之前也屬于象牙塔學者，所以不是誰都認識這張臉。羅伯特，和我有些私交，他一直想讓我指導理查閣下，弗蕾姬亞則想讓我教路易閣下，說句實話，我......不太好推辭，很苦惱，是你的話，我想他們也會諒解?！?p>　　“我不太可能實現(xiàn)您的理想，我沒有朝陽公主那么優(yōu)秀。”而且，我一定會把您交給我的東西用于給我母親討個公道上。

　　“怎么，你以為‘為這個世界做些什么’就是當救世主？救世主是不存在的，我們只能自己拯救自己。”柯恩露出認識克里斯汀以來最敞亮的微笑，“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而且人的社會價值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只有大小不同，你母親不就是很好的例子么？先從慈善和貧民窟開始就好，哪怕終身只是這一件事，也足以證明，一般人和努力和悲憫是有價值的，不比她炎天宸差?！?p>　　“老師?！笨死锼雇≈坝羞^家庭教師，瑪姬和阿格萊塔也指導過她，但是她還是第一次發(fā)自內心的說出這個單詞，真正信服并愿意把自己的人生交給他來指引方向。

　　“我就不為利用你證明自己的理念和實現(xiàn)目標道歉了，畢竟‘因為路易的行事沒有傷害任何人還給我?guī)砹死?，所以我不會指責他的動機......’”柯恩重復他們初次見面時克里斯汀的話，“這個準則也適用于我，沒錯吧？”

　　“當然?！笨死锼雇↑c頭，“順便，我最喜歡的書就是《史詩》”。

　　人類的夜視能力成為他們在黑暗和混沌中探索的障礙，所以當電燈被發(fā)明，他們彈冠相慶，繼而高舉明燈，征服黑暗，克里斯汀此刻尋得明燈，從此無所畏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