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百六十四：衛(wèi)李（其一）

　　姬子一路從吳國臨泉港到興兆禁宮，她又重視考察風(fēng)土人情和各種人打交道，所以聽過不下千人用聲調(diào)高低各異、音色差異極大，適用響度不同的聲音仔細說出這個世界上最美妙的語言之一。但是和婉轉(zhuǎn)溫柔的吳儂軟語以及字正腔圓的通行官話（1）不同，這個聲音使用白話還帶著一些歷史感濃厚和奇特韻律感的口音（2）。而且，姬子發(fā)誓這是她聽過的最好聽的聲音。不是說多么優(yōu)美或著突出的特點，只是單純的聽著舒服而已。

　　姬子是背對著這個聲音的來源的，但是飛鳥在欣賞這個舒適的聲音之前就被其它的存在吸引。她大致估算了一下面前男孩的年齡，應(yīng)該是和自己小姐相仿。如果說自家小姐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的美人坯子，無愧于未來的“天姬”之名的話。這個男孩并沒有可以用“奪目”來形容的外表，從衣著到長相，他仿佛是為了讓別人感到“舒適”而存在的。你從他身上找不到一點讓你自己的感觀不適的因素。

　　要知道，太過出眾的容貌有時候過于有沖擊感了?？墒沁@個男孩，他五官端正，輪廓柔和，眼睛不大但貴在有神，虹膜介于黑與褐之間。半長的黑發(fā)束起垂在腦后，丁香色的小西服略微有幾個走動造成的褶皺。整體感覺就是自然而得體，絕不扎眼。

　　“不必了，謝謝?！憋w鳥調(diào)動自己知道姬子要來周國之后狂補的幾個周文詞匯回應(yīng)道。

　　“慢。”姬子這時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她沒有無禮的上下打量來人，而是在轉(zhuǎn)身的一瞬間就通過所有可能的感官去吸收這個男孩的信息。

　　“是我考慮不周，怠慢了迎國的客人，煩請見諒?！眮砣舜蠹s是方才隔得遠，沒有看清兩人的服飾，如今接近才意識到她們身著迎服，也體貼的換成了迎語。同時他也讓跟隨自己的侍從后退幾步以防驚擾女眷。

　　“姬子能聽懂周文。”宮雪姬子道，周語在東方大陸大概是最為普及的語言了，各國上流社會或多或少都會學(xué)一些，雖然普及比不上亞歷山大語在西方大陸的程度。

　　“那么，兩位小姐可是迷路了？”少年從善如流，又換回了他頗具特色的口音。他微笑的同時仿佛帶來春風(fēng)和暖陽，然而不是溫潤如玉。比起吳國的佳公子，他還要硬氣些，又沒有皇畿貴族公子那種與生俱來的莫名傲氣。

　　“是，姬子出身迎國姬城宮雪家，這是姬子的隨侍松井飛鳥，敢問公子尊姓？”在飛鳥還在猶豫是否應(yīng)該和面前人進一步交流，并懷疑他是不是徐似霰進一步的陷阱時，姬子已經(jīng)率先自我介紹了。

　　“在下大周雒邑李明玠。”少年自報家門，他在聽聞姬子的出身之后已經(jīng)明白不需要進一步說明了，因為姬子都夠明白他是誰。

　　“飛鳥，快來見過晉王三公子?！奔ё酉蝻w鳥交代。

　　飛鳥聞言照做，她不會違抗姬子，而且經(jīng)過姬子的解釋也大致搞清楚了這是為貴人。周國五大封國中實力排行第二的晉國這代晉王名李祈諺有兩子一女，這位李明玠大排行最小，確實是三公子。同時她也放下心來，晉國的公子一般而言沒有理由也沒有立場摻合徐似霰的事，李明玠應(yīng)是真的出于紳士風(fēng)度對她們施以援手。

　　“李公子如何在此處？”姬子卻比飛鳥多問了一句，也許可以排除李明玠在徐似霰局中的可能。但是和周國的封國扯上關(guān)系，和晉國的公子攀交情，一個不小心就會被卷入更大的麻煩——周國的宗藩之爭，這些藩王及其關(guān)系者，但凡不是孬種，就不會甘心屈居炎氏母女之下。

　　想到這里，姬子又平添幾分惆悵。周國名為分封，但皇畿對封國的掌控力是極強的，哪怕自治程度最高的鉻國，該朝見也一次不少，不論人家心里怎么想，只少表面功夫是恭敬的。反觀迎國，迎國實施所謂“隱封”，各州名為州，實際州宰（3）是世襲的。最要命的是，周國皇室有皇畿，也就是直接由皇室治理的地區(qū)，這個區(qū)域大過每一個封國，甚至是幽、吳兩國領(lǐng)土之和，并且各國國相由女皇直接指派，各地也都駐扎有聽令于皇室的軍隊，各地的政令和律法與皇畿沖突且無損當(dāng)?shù)貙嶋H民情的，也以《大周律》為先。但是迎國王室除去首都之外可以直接控制的領(lǐng)土非常有限，這一點已經(jīng)成了迎國王室的心腹大患。

　　宮雪姬子由衷的擔(dān)心，自己的國家雖然航運造船業(yè)發(fā)達，又處在商業(yè)中轉(zhuǎn)樞紐，經(jīng)濟發(fā)達，但是大相犬山創(chuàng)及其一族越權(quán)，宗藩關(guān)系，公武之爭等等一大串問題，幾乎壓得這個十二歲的少女喘不過氣來。

　　如果姬子把自己的想法說給朝陽公主聽，炎天宸怕不是會大笑出聲，她要繼承的國家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不夠徹底卻傷筋動骨的改革不足百年，從炎崇志及炎邦瑾時代遺留下來的問題愈發(fā)尖銳，封國明面上受制于皇畿，私下也絕不像姬子認為的“不甘于人下”這么簡單和天真，誰能保證他們沒有入主興兆稱帝之心？曾經(jīng)周國已經(jīng)發(fā)生過不止一次封王謀反了，最近的一次就在炎傾剛登基時。而且國家想要發(fā)展就必須徹底統(tǒng)一，所以削藩和隨之而來的戰(zhàn)爭是遲早的事。還有她是獨生女，她自己出了什么事周國皇室就絕后了等等?？傊畣栴}一大堆，絕不似宮雪姬子想的這么簡單。

　　而威廉里奧大概會不屑的笑話宮雪姬子想的幼稚。他不也要擔(dān)心小叔叔可能被阿格萊塔迷惑，過度扶植民權(quán)，削弱皇室權(quán)威？財閥日大，還有永遠貪心的貴族們，搞陰謀的新皇后，遠離自己的克里斯汀。

　　當(dāng)然，炎天宸和威廉里奧能看到的很遠，宮雪姬子現(xiàn)在還沒有這樣的眼界。她甚至還會被周國一屆小小女官設(shè)下的局套住，沒有李明玠的解圍這個局面她會束手無策。

　　“李某生平最敬仰的就是我大周炎太祖，進能舉義旗廢昏君，收拾河山，退能憐憫天下蒼生，不圖稱霸，而是頃畢生之力收服各藩鎮(zhèn)，久攻不下者就允留王號，統(tǒng)一卻不致生靈涂炭。”李明玠談到炎簡的時候那種讓人“舒適”的氣場變了，眼中也終于出現(xiàn)屬于他自己的色彩，“所以來此勤政殿是瞻仰圣人遺跡的?！?p>　　有一說一，李明玠這樣歌頌周太祖炎簡的“仁慈”，史家卻不都買賬，有很多觀點認為炎簡婦人之仁只成全了眼前一世安寧與“美名”，她沒有徹底清除封王制度給后世易患無窮，威脅到周國的中央集權(quán)，爛攤子遺禍至炎傾時代，是不折不扣的昏君。因此炎簡風(fēng)評愈往近代愈是兩極分化，爭論不休。

　　”至于不在雒邑而在興兆......，我姑姑欽襄郡主李祁顏已有一十八年沒有回過雒邑了。”

　　“那就有勞李公子帶路了。”姬子點點頭不再多說。

　　周國規(guī)定每個封國每代都要王的直系親屬做人質(zhì)，這欽襄郡主是晉王的幼妹，一手被晉王帶大，十三歲時接替她二哥成為質(zhì)子?？墒菚x王年近五十，這幾個子女也逐漸成人，快該定下繼承人了，那新人質(zhì)就必須是世子親近者，畢竟謀面甚少的姑姑是不能起到制約作用的。李明玠說的委婉，一是姑姑的不幸身份，二是他自己恐怕就是那位被排除在世子候選人之外的新質(zhì)子。姬子雖然同情李明玠，但也知道質(zhì)子的必要性，此事無法可解。

　　有了李明玠的帶路，幾人很快轉(zhuǎn)到了山河塔下，回到大宮道上。

　　“荍粼殿是這次宮宴的舉辦地。”李明玠彎著他那雙大小適中的月亮眼，不疾不徐地說：“據(jù)我所知，這荍粼殿就像亞歷山大宮的小玫瑰園，沒少促成佳侶。因為周國沒有舞會，宮宴也是一個給年輕人相見的好場合。如今這個世道，即使世族也要講個道理，也要免得結(jié)了怨侶反害家族。”

　　“周國是這般風(fēng)氣么？”姬子感嘆。

　　“迎國不是？”

　　“體面人家還是聽從父母的?！?p>　　“周國的婚姻不是女性加入男性的家庭，而是兩個家庭的結(jié)合以及新家庭的誕生，所以高門大戶最怕結(jié)親變結(jié)仇，尤以尚公主配皇子為甚。”

　　“怎會，若是我們幸宮撫子姬君找駙馬，公族武族必然趨之若鶩?！奔ё雍袷┝朔鄣哪橆a提到男女之事略微紅了，聲音倒是還一本正經(jīng)。

　　“姬子姬想必也有所耳聞，‘尚公主’這三個字對周國年輕公子們來說不啻洪水猛獸啊，因為‘情劫’、‘?dāng)嗑墶汀嘭病木壒?！”飛鳥道。

　　“飛鳥！”姬子抬聲警告，“公子莫誤會，侍女不懂事，道聽途說罷了?！?p>　　“卻是如此?！崩蠲鳙d一副了然的樣子，“宮雪姬子，看，這里就是荍粼殿?！彼鸫旨氶L短很勻稱的食指向前指去。

　　宮雪姬子一瞬間就明白為什么說這里是周國的小玫瑰園了。殿內(nèi)殿外滿是云英未嫁的麗人和及冠未娶的翩翩少年。因為嫌棄垂髻穿著時髦洋裝和西服的也不在少數(shù)，索性不是非常正式場合，不必一定穿著傳統(tǒng)服飾。周國皇畿不按晉地及冠及笄為成年標(biāo)準(zhǔn)，而是統(tǒng)一十五歲以取字，可以帶簪著冠，一十八算成年可擇行婚配。不過顯貴家庭子女多有聯(lián)姻需求，故大多早早訂婚，一經(jīng)成年就舉辦婚禮。民間則愈發(fā)有晚婚晚育乃至不婚不育的趨勢，在勞動力尚未大規(guī)模被機械替代的當(dāng)下，這不僅使周國統(tǒng)治者頭疼，更是世界性難題。

　　宮雪姬子不指望自己成為全場的焦點，她到底沒張開，也不希望太出風(fēng)頭，而李明玠就不是那種氣場和長相。所以他們和飛鳥非常順利的走近殿門，李明玠的隨從方嘗跟飛鳥一起把請柬遞給禮儀官。

　　本來這是身為隨侍的飛鳥做過很多次的舉動，但是她一向穩(wěn)妥的手卻抖了兩抖，請柬滑過禮儀官的指尖掉到地上。飛鳥再次反常的沒有去撿，而是長大嘴說不出話一般側(cè)過臉，姬子看清她通紅的臉頰，然后順著她視線的方向看去?？吹搅顺鲎约豪斫饽芰拖胂蠓秶拇嬖?。

　　光天化日，宮禁重地。一個披頭散發(fā)，坦胸露乳的家伙邁著常人一步兩倍的夸張步伐徑直朝殿門來。準(zhǔn)確來說這個家伙是有一半以上的頭發(fā)漏在束發(fā)頭繩的外面，本來可以好好穿著的直裾刻意不加腰帶，把衣擺胡亂一系。明明身長是正常少年人的身高，卻大搖大擺做章魚前行狀。

　　他鍛煉良好的兩塊胸肌就這么堵上了姬子的半個視野，陽光照射下還詭異的泛著光。等姬子近距離看到他的臉，不由得可惜這么一副劍眉星目，龍準(zhǔn)白膚居然長在這么一個怪胎身上。

　　怪胎毫不憐香惜玉，一把拉開飛鳥，在美人姬子面前眉都不眨一下，然后在李明玠面前站定。他這一路上竟然沒有人敢阻攔，所有人都避著他走。

　　然后怪胎開口了，聲如洪鐘，吐字清晰，說的一口好官話，內(nèi)容卻不像人話：“本少先進，看誰敢擋在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