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百四十五：師道

　　明月湖，位于周國封國吳國首府余安，乍聞其名，怕是難免覺得俗氣。實際這明月湖卻是和皇畿興兆帝明峰、楚國郢城夢明澤并稱“三明”的周國勝景。明月湖全湖形如一彎新月，一年有三百天以上可以在湖心亭欣賞映入清澈湖水的明月，因而得名明月湖。

　　宮雪姬子對余安這一名景早有耳聞，實際見到之前覺得她所在的姬城臥月湖可能更勝一籌。但是等到真的泛舟明月湖上，被柔和的月光輕撫，見識到水天一色。她不得不承認，整個迎國只有沒怎么被人類破壞涉足過的北方龕遝三州才能找出跟明月湖平分秋色的美景。

　　“有傳言月仙下凡墜落此處，見人杰地靈，山嶺峻秀，唯獨缺一汪靈水，便將懸于耳后的月影摘下，以為基底，引水成湖。”負責(zé)迎接宮雪姬子并共同泛舟的趙阡秋看出她被明月湖迷住，覺得是個交流的好機會，故而開口。

　　“卻是浪漫的傳說。”宮雪姬子贊嘆道。

　　“浪漫么？”沒有和二人結(jié)伴在船艙里而是坐在船頭的襲香道，“每個名勝都會有這樣的傳說，大同小異罷了?！?p>　　“終究是百姓們的智慧，建設(shè)者的心血?！睂m雪姬子面色不改色?！爸凹s定匆忙，未及詢問，秦太師為何約姬子來此？”

　　“哦，那是因為......”趙阡秋開口，卻因為襲香的眼神又停住。

　　“宮雪姬是奇怪自己被邀請，還是奇怪被約在這里？”襲香操著她那沙啞的，疑似久病未愈的公鴨嗓道。

　　“自然是前者?！睂m雪姬子將頭探出船艙，余光掃到撐船人手中竹蒿在澄澈的水面蕩起漣漪，波紋一圈圈的擴散出去，然后歸于沉寂，“姬子前日便想問了，苦于人前不得機會，襲香大人這嗓音可是正感風(fēng)寒？”

　　“宮雪姬表現(xiàn)出了超乎常人的素質(zhì)，秦太師是師者，師者總是會尋覓好苗子，然后將他們教育成才。這是作為一名教育者的終身追求。”襲香轉(zhuǎn)頭，視線和宮雪姬子落在一處，“至于我，積年的老毛病了，時斷時續(xù)，不值一提?！?p>　　“我們到了。”趙阡秋指著近在遲尺的湖心亭說。

　　撐船人穩(wěn)穩(wěn)的將小舟停靠在湖心亭外側(cè)的駁欄處，幾名護衛(wèi)均留在船上。趙阡秋撩起暈染山水紋樣的黛色闊腿褲（1），輕盈一躍落上石階，對于生長在江南水鄉(xiāng)的女孩而言，水就猶如她的第二母親。對比之下，生長在平原姬城的宮雪姬子而言，水就不是那樣友好的存在了，她的姿態(tài)雖稱不上小心翼翼，但也是蹙著眉頭。正待她想要探出第一步時，一陣風(fēng)從她身邊刮過，她定神去看時，襲香已從她身后兩步遠的距離落在了比趙阡秋的站位高兩級的石階上。然后襲香反身走回船邊，對宮雪姬子伸出手。

　　“這就是傳聞的內(nèi)力、輕功之類的東西么？”宮雪姬子一邊把手遞給襲香，借力離開船板，一邊發(fā)問。她可以感覺到自己布滿硬繭的手接觸到更為堅硬的東西。不像一個妙齡女子的手該有的樣子，而是幾乎在和自己相差無幾的地方長滿比自己還要厚的繭，仿佛一個老嫗一般。

　　“內(nèi)力之類的東西都是異聞，至少我沒有真實見過。至于輕功，這確實是，不過不是傳說中飛檐走壁的絕技，而是一種通過鍛煉讓人身體輕盈，行動更靈便的技法?！狈€(wěn)坐湖心亭正中桌椅旁的秦禮朗聲道。

　　“聽說宮雪姬有事要秦某作答？”眾人落座后，秦禮隨手鐵鉗在左手邊用于燒開茶水的茶爐下火堆里撥弄了幾下。

　　“方才聽襲香大人說秦太師是以師者的身份對姬子感興趣，說來真實巧，姬子也是希望能夠以臨時學(xué)生的身份請教秦太師一些問題。畢竟能得到‘三奇才’中大師兄秦崇禮指導(dǎo)的機會，很是難得?！?p>　　“那就隨宮雪姬問了?！?p>　　“姬子對秦太師教導(dǎo)朝陽公主的方法有所耳聞，好奇您為什么用那樣的方法來培養(yǎng)她，又為什么認為養(yǎng)尊處優(yōu)的一國公主可以忍受那樣......嚴苛的教育方式和考核標準。”宮雪姬子仿佛下定很大決心一般正色道。

　　秦禮正打算把茶爐從火上取下的手停了一下才繼續(xù)這個動作，襲香默不作聲，趙阡秋缺陷尷尬的用眼神示意宮雪姬子，看來她不希望宮雪姬子提到這個問題。

　　“宮雪姬這個問題是為你自己問的？”最后是襲香接了宮雪姬子的問題，還是答非所問。

　　“嗯？”宮雪姬子疑惑，不解襲香言中之意。

　　“因為您看似問的是教育和培養(yǎng)方法，實際......”襲香留下懸念。

　　“好吧......”宮雪姬子嘆了口氣，“不是姬子要問這個問題，而是我們迎國的姬君（公主）幸宮撫子殿下。”

　　“這就是了?！币u香道，“宮雪家是姬城的公族，而姬城又是幸宮殿下的封城，就想宸池是朝陽公主的封地一樣。而姬城公族的女兒替自己侍奉的姬君請教秦太師幾個問題

　　卻是再正常不過了?！?p>　　“正是如此?！睂m雪姬子帶著口音的平滑聲調(diào)難得染上了幾許懊惱的意味。

　　“看來秦某對朝陽的教育方式確實讓不少人疑惑啊?！鼻囟Y感嘆。

　　一旁的趙阡秋聽見這話差點沒忍住把自己的心聲說出來。開玩笑！在她看來，秦禮對炎天宸的教育方式豈止是讓人疑惑，簡直是令人發(fā)指！

　　炎天宸從三四歲起就被要求五點鐘起床鍛煉身體，剛開始只是普通的跑步之類，等到六七歲秦禮就找來江湖上有名的各路傳人指導(dǎo)公主的體能訓(xùn)練。因為秦禮認為沈巍一國之君，自衛(wèi)能力是必須的，而且舉手投足之間不能喪失威嚴風(fēng)度，所以軍隊里只追求實用而忽略表現(xiàn)形式的擒拿術(shù)，體術(shù)之流是不合適的。炎天宸必須在危機時刻，比如沒有侍衛(wèi)在身邊的時候自保，還要考慮沒有武器的情況，所以除了槍械和冷兵器，赤手空拳也要經(jīng)受訓(xùn)練，江湖路數(shù)是最好的選擇。

　　這一項目雷打不動、風(fēng)雨無阻的占據(jù)著朝陽公主從四歲至今起床到早飯前的兩個小時時間。然后是周國傳統(tǒng)的繼承人教育內(nèi)容，包括經(jīng)史子集、詩詞歌賦在內(nèi)這些內(nèi)容占據(jù)早飯后的兩個小時。因為不論時代如何發(fā)展，一個國家的統(tǒng)治者絕對不能忘記代表民族靈魂的文化。

　　除此之外，必要的統(tǒng)治手段教育也是不能缺乏的。帝王心術(shù)、馭下手段，平衡之道、帝王學(xué)這些東西從來不是什么偉光正的東西，卻也沒有任何一個合格的統(tǒng)治者可以回避它們。秦禮沒有專門劃出時間來給炎天宸講述，而是放在兩人的對話之間，他們討論任何問題秦禮都會見縫插針的把這些內(nèi)容嵌進去，用以潛移默化的影響炎天宸。

　　以前的東西不能放下，現(xiàn)在的東西更不能回避?，F(xiàn)今的知識，國際格局、經(jīng)濟學(xué)、交通、雄辯術(shù)，只要有需要，秦禮都會教給炎天宸，他自己會的自己教，實在不是擅長領(lǐng)域的東西他會上達炎傾，炎傾自然會找最好的老師。甚至一些本身趙阡秋真的不知道對于當(dāng)女皇有什么具體幫助的知識，技能，秦禮對炎天宸也有要求，比如風(fēng)俗學(xué)和化工知識。

　　十歲之前，秦禮要求炎天宸大量閱讀，大量攝取知識以作基礎(chǔ)，因為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在那之后，兩個人走遍大江南北，也沒少出國。秦禮堅持，只有親眼見證才能增長見識，只有和各種人接觸才能增長交際能力。

　　同時他也開始不再通過闡述的形式填鴨式的教育，從分析國際形勢到慢慢閱讀并對公文提出處理意見他開始讓自己的學(xué)生獨立進行，直到現(xiàn)在炎天宸已經(jīng)可以獨立處理一些事務(wù)。

　　當(dāng)然，風(fēng)花雪月和藝術(shù)素養(yǎng)之類的雖然只是輔助，但是了解也是必須的，所以這些秦禮也沒落下。

　　如果只是喪心病狂的對炎天宸提出學(xué)習(xí)目標和計劃，要求她掌握與自己的年齡不相符的知識和技能，趙阡秋不至于對秦禮抱有如此復(fù)雜的感受。問題在于，那難以形容的高標準，趙阡秋懷疑朝陽公主不流淚不是因為堅強，而是因為不懂事的時候已經(jīng)把眼淚流干了。那可是一國公主啊，奈何女皇都沒說過什么，底下人也不好置喙什么。只是趙阡秋和炎天宸私人關(guān)系極好，吳國又是出了名的立場堅定的?；庶h，所以她格外不平而已。

　　“那么到底為什么呢？”宮雪姬子可不像趙阡秋一樣神游天外，她還在等著答案。

　　“因為秦某培養(yǎng)的是大周未來的陛下，秦某對朝陽的要求不是秦某的要求，而是大周對未來陛下的要求?！鼻囟Y把茶水濾過三道，從隨身的茶袋里取出“碧澗明月泡好，靜待品茗時刻的到來。

　　“大周的陛下需要是完人么？”宮雪姬子追問。

　　“朝陽現(xiàn)在可不算事完人，她還差著火候?！鼻囟Y撫了撫青玉的梨花壺耳，“心性未至堅毅，決策未成果斷，技能和知識都只是小成，還致命的缺乏經(jīng)驗，以及......”秦禮又言之未盡。

　　“世界上不會有那樣的人的！”趙阡秋終究忍不住，插話道。

　　“平江郡主，合格的君主恐怕不會全然似人，人性、神性、君性和魔性均分，方為合格的君主?！鼻囟Y笑道。

　　“您希望教育出這樣的人么？”宮雪姬子問到。

　　“這樣的人是不存在的，平江郡主這一點是沒說錯的，不過是盡可能接近罷了?！鼻囟Y說，“對于一般人的教育和對于君主的教育是兩回事，教育他們的也是兩種人。秦某自詡是第二種，想教出來的也是第二種。對于秦某而言，只有朝陽這種資質(zhì)絕對出眾，又因為出身高貴享有大量資源的人才有教育的價值?！?p>　　“您的師弟似乎不這么想？”趙阡秋第一次近距離跟秦禮接觸，她覺得這個人幾乎是瘋了?！皳?jù)我所知，柯恩·塔米爾所到之處，只教導(dǎo)心性純善之人，而亞米拉·卡特、和平島學(xué)園長，是有教無類的堅決支持者?！?p>　　“柯恩和亞蜜拉，秦某雖和兩位師出同門，卻從未停止過爭論，關(guān)于何為師者和怎樣的學(xué)生值得教育?！鼻囟Y從容回應(yīng)。

　　“縱使朝陽公主天縱英才，這樣教育也難免揠苗助長。”宮雪姬子做出了自己的判斷。

　　“因為時間不是很夠了?！鼻囟Y自言自語，除了離他最近的襲香，無人聽清。

　　“我迎國前姬尊曾想過請您來迎負責(zé)王尊和姬君的教育，只是被您拒絕，現(xiàn)在看來，您不是為了財權(quán)名位，而是您的執(zhí)著和信仰?！?p>　　“很久沒有這樣能理性對待秦太師理論的人了。”一直沉默的襲香突然說到。

　　“秦某的榮幸?！鼻囟Y整個敘述過程中不是全然沒有感情的，可以看出他非常重視她所說的一切，而現(xiàn)在是又云淡風(fēng)輕起來了。

　　“能得到秦太師解惑，才是姬子的榮幸，姬子會將這一切轉(zhuǎn)達幸宮殿下?！睂m雪姬子道，她已經(jīng)確信，這次周國之行，不止是收獲不菲這樣簡單而已，她可能抓住了更為重要的東西，在此之后，對她和她的國家，都是可以化為機會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