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近年來,衡州發(fā)生過像這樣的大案已是第三起。”張遂沉寂了許久的聲音再響起時,像深夜劃過曠野中鴟鸮喑啞的低鳴。
“哦?”千亦也從靜默中驚醒。
“先前兩起是發(fā)生在兩年前,城中富戶家中慘遭滅門洗劫,和一年前衡南縣縣令召集大規(guī)模剿匪后于深夜莫名慘死在縣衙中……”他說起時眼睛是半闔的,但見眼瞼劇烈地翕動著,“更莫說其他大大小小入室打劫、攔路強搶的案子,這些賊寇可是無惡不作,猖獗至極!”
千亦心下暗驚,果真是匪盜!“那為何不上奏朝廷,集結(jié)兵力前去剿匪呢?”
張遂忽而睜開眼睛,深鷙而決厲,“匪盜不怕,怕的是,他們是官匪!”
“官……官匪?”
“官府不是沒有想過剿匪,徹底除了衡州這顆毒瘤,可每次一番費力籌劃,到頭來俱是全無所獲,甚至有的同僚出發(fā)前夕就遭到威脅,不甘屈服的,便如衡南縣令的下場!”
千亦至此已是一個音都發(fā)不出來了。她來之前已知這里是深淵、是險境,可從沒有人如此真切地告訴她,在衡州與某個勢力抵牾會讓自己不明不白地被人黑掉,甚至在她以巡察使的身份踏進衡州的第一天,就已經(jīng)有人在暗處伺機準備讓她消失了。
這些盜匪到底憑什么!
官匪,好一個官匪。她如今真的明白了,為什么劉沖會說出那樣負氣不甘的話,當官匪勾結(jié),橫行霸道,當朝廷派下的官員也不敢強壓地頭蛇只得忌憚而回的時候,唯一的清流孤立無援,絕望,只有絕望。
張遂的書房太擠了,這是千亦自進門起就有的感覺,雖然只有她們兩個人。
她站起身,悶重地吸了一口氣。
就在她目光無意間的一瞥,方才發(fā)現(xiàn)屋里確實有不少家當,書籍塞得書架上滿滿當當,墻上不見什么名家字畫,反而一幅接一幅地掛著好像地形圖的東西,室內(nèi)也沒有什么擺設(shè),卻在角落里豎著幾把鋤頭鐵锨……如此細看,這擁擠倒不光是心理作用了。
她看那墻上有一張圖,上面依次寫著立春、雨水、驚蟄……直到小寒大寒二十四個節(jié)氣,然后用一個圓圈將這二十四節(jié)氣首尾連起來,像一個大循環(huán)。
千亦重又環(huán)顧書房,說:“想不到知府大人對于農(nóng)耕農(nóng)作、農(nóng)時節(jié)氣如此偏重?!?p> “哦,那個啊,”他講話又恢復(fù)了那種有氣無力的樣子,“其實萬事萬物的發(fā)展規(guī)律與四季更迭、農(nóng)時交替,莫不相關(guān)?!?p> 千亦隱約明白張遂要講什么,只是屏息靜聽。
他將目光投向那張節(jié)氣圖,“農(nóng)耕乃民生之本,是以在下每日勞作,不曾偏廢。萬物生長要依從節(jié)氣農(nóng)時,而衡州之勢,也暗合節(jié)氣天時。”
千亦有些不懂,但見他繪的時節(jié)圖上,有幾個節(jié)氣被特別標重過。
“夏至。至者,極也。”他果然指著其中一個被標重的節(jié)氣道:“現(xiàn)如今衡州如日中天最無可遏制的,是那些匪盜……”
“匪盜?”千亦恍然。
他捻著胡須,像私塾的傳道先生,娓娓道:“秋,揪也,物于此而揪斂。立秋是夏的收斂,卻也是夏的延長,秋節(jié)夏而不止夏,所以……”
“立秋便是指官匪背后的‘官’?縱容而又節(jié)制他們的……”千亦順著他的邏輯說,“那他是?”
“楚國公?!?p> 千亦張了張嘴,不可置信,“他……他何以有如此能耐?”
提及此處張遂的目中似有一絲復(fù)雜,他默默地回到椅子上坐定,緘口不言。
屋外的促織聲趁著片晌的寧靜潛進來,吱吱幺幺有一聲沒一聲地,這夜愈加引人凄惶不安。
“知府大人?”她忍不住出聲詢問。
張遂這才開口,像是酌量了許久,“鼎興初年,武宗滅宸國,統(tǒng)一江南,始建大盈。”
武宗,千亦自然知道,是赫連元決的父親,大盈王朝的上一任主宰。
“彼時在廣南西路仍有一支八萬余人的兵馬負隅頑抗,這支人馬的統(tǒng)率就是現(xiàn)在的楚國公謝林堂。”
“哦,原來楚國公是前朝舊臣?!鼻б嗝髁恕?p> 張遂點了點頭,“這支人馬堪稱精銳,一度令朝中上下頭疼不已,即便被圍困,也只有愈戰(zhàn)愈勇,誓死抵抗。武宗屢次派人勸降,最后一次派出的,便是令尊寧宿遠大人?!?p> 是么?這令千亦始料不及。
“令尊以天下苦戰(zhàn)久矣,今大勢已定,為免生靈涂炭勸之,刀兵無情,妻兒何辜!終使三軍慟絕,謝林堂卸甲棄兵,降了大盈。”
千亦幽嘆,“楚國公也算是深明大義了。”
“不錯??上鰢迹又畵肀灾?,不免遭帝王忌憚,于是武宗解了他的兵權(quán),封楚國公,并應(yīng)他的請求,遣其歸鄉(xiāng)久居。許多年來楚國公居于此地,不問世事,鮮與人來往,倒也安閑自在?!?p> “可是,他當真甘愿做一個富貴閑人么?”聽他近來種種,不用問也知道。
“自古降臣如喪家鷹犬,新主往往拔去爪牙,使其孤藤無附,投之絕地,以令心安。甚至,”張遂目色一凜,“當君王疑心日重,終為禍患,殺之方得平定者古往今來何其多哉!但不論他謝林堂是故國之情未泯,外示畏服,內(nèi)實繕甲募兵,潛為戰(zhàn)備,抑或僅為自?!缃袼较屡c匪盜勾連,囤兵積糧,已是犯了大忌。”
好家伙,要么說衡州水深,千亦現(xiàn)在領(lǐng)悟了,他們面對的哪里是一個虛封的楚國公,分明是一個隨時可能興兵作亂的隱藏Boss??!
“那,那朝中便是半點風聲也不知么?”
張遂漠然,“現(xiàn)今朝中最得勢力的那個人早已與他沆瀣一氣。朝堂一脈打通,這多年來即便有人能夠上奏朝廷,也扳不倒他。楚國公可謂是上有權(quán)貴庇護,下有盜匪串通,為其所用,衡州上下官員見此也大多順風使舵,依附于他,所以每每有不愿同流者發(fā)動剿匪,風聲多半已提前泄露出去,只得無功而返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