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亦慢慢點了點頭,又搖頭。
能夠借此與他斷絕一切,也是好的!
“我們走吧?!彼f,啟步踏下樓階。
龍長之也不再多言,跟隨她默默離去。
走出茶樓,清早的陽光像有種儀式感一般地在街道上鋪了一地。她將與龍長之道別,卻見宮中儀仗遠遠走來,為首是皇帝近侍,年輕的內(nèi)司監(jiān)總管俞公公。
來人停在他們身前,含笑道,“問兩位大人安?!?p> 二人施了一禮,“俞公公晨安?!?p> “寧大人,真是巧,咱家正準(zhǔn)備去你府上傳皇上圣旨?!?p> 千亦心中隱有所感,便不動腳步。她沉斂的聲音透出果斷,“俞公公,請在此地宣旨吧。”
“這……”內(nèi)司監(jiān)總管犯難,“怕多有不妥吧?!?p> “此間茶樓方才已清場,公公不必顧慮,而且……此事傾尋不便言告家人,懇請公公體諒。”
龍長之當(dāng)即明白了其中原曲,此刻焦急地注視她。
俞公公亦知她言外之意,嘆了口氣,“寧大人,恕咱家多說一句,此事非同小可,你還是當(dāng)知會寧老夫人一聲為好?!?p> “多謝公公?!鼻б嘣侔莸?,“只是眼下情狀,傾尋恐再生別節(jié),以致不能屢命,于己于人都無法收場?!?p> “也罷。”
俞公公啟步踏入茶樓,冷眼將左右掃了一遍,令道:“閑雜人等還不出去?!?p> 原本立在柜臺后的掌柜正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進退不得,此刻聽到命令,又見宮廷內(nèi)司監(jiān)總管這種排面架勢,哪兒還敢片刻稍擱,當(dāng)即攜了店內(nèi)僅余的伙計忙不迭出了茶樓,將門掩上。
內(nèi)司監(jiān)各管事太監(jiān)站定,由俞公公長聲道:“宣旨?!?p> 寧千亦跪下來。
“今遣寧傾尋為衡州巡察使,巡諸事,審慎察之,往欽哉?!?p> 千亦領(lǐng)旨謝恩。
許久許久,俞公公率眾盡數(shù)離去,她甚至忘記了起身。
終是成全了她……
千亦苦笑。
只是,皇上,你要成全的是“寧傾尋”去死么?
*
整個白日,千亦就在盈都城的街道上四處游逛,她發(fā)現(xiàn)自己在不覺間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里的生活,習(xí)慣了百官詣朝、詩賦策論,習(xí)慣了宅園寧靜、書畫琴茶。
其實她這一日經(jīng)過了皇宮、經(jīng)過了慕府,也經(jīng)過了丞相府邸,但都沒有想要去叨擾。直至夜幕降下,她隨情信步,竟來到了綺筵閣前。這里自那場大火后重修,她還是頭一回路過。
千亦在門口稍作猶豫,腳步便踏進去,她走過前院,一路都沒見什么人,連燈火也稀稀落落地,不似先前。可以看出閣子還在修葺,梁棟墻垣也還沒有重漆,向里看去黑幢幢的,竟有幾分凄惶。
千亦步入前廳,中央一方花型舞臺孤獨地留在那里,像暗夜中飄零的花,據(jù)說這是這場大火中為數(shù)不多完好的地方了。
她還是向內(nèi)里走,終于穿過前堂,在屋外檐廊的月下看到了蘇子夜。
她一身流瀉般的紫黛紗衣,發(fā)絲順披而下,斜倚在欄桿上,望月凝神。她手邊有一壺酒,一只瓷杯,不知這杯子已經(jīng)空了多少次,令她清瑩的眸子透出微醺的蕩漾。
聽聞來人,她慵漫地回頭,微微一訝。
“寧大人?真是稀客……”
千亦來到她面前,“你知道我?”
她咯咯笑起來,聲音就似一曲醉人的輕吟,“我們見過的呀,那夜一同的還有一位慕大人……何況,幾日來子夜可是聽了不少,寧大人因面諫皇上遠離妖邪,使天威震怒,如今可是進不得朝堂了呢……”
千亦笑笑,也沒介意,“是么?”
蘇子夜把玩著鬢邊垂下的發(fā)絲,笑語嫣然,口吻卻始終有著拒人的冷漠,“怎么,寧大人今夜獨自前來,就不怕妖精吃了你么?”
千亦沒答,轉(zhuǎn)而卻見她單薄的衣衫下手臂處隱隱裹了幾層白紗,不禁問道:“你受傷了?”
她說起來倒是漫不經(jīng)心地,“那夜大火,被一根燒著的橫木掉下來砸傷的……說起來還真是子夜福大命大呢?!?p> “你不是妖精?!鼻б嘁槐菊?jīng)地說,“妖精是不會受傷的?!?p> 蘇子夜吃驚地看著她,撲哧一聲笑出來。
“不過,我還是想知道為什么?!鼻б嗾f。
“什么?”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們說你專門將新婚女子擄走,吸她們的血……你究竟是不是用某種手段蠱惑她們、控制她們?yōu)槟阕鍪??你此次為什么來到盈都?還有,”千亦盯著她問,“你接近皇上的目的是什么?”
蘇子夜倒沒有在她逐句的逼問下顯出失態(tài),相反卻有幾分從容。
“寧大人,你可真是跟他們不一樣呢……呵呵,真有趣。”她站起來,微濛的醉意令她身子輕晃,幾乎要立不住。
千亦并沒有伸手。
但見她飄飄忽忽地步入庭院,在庭中一株盛開的桂花樹下,她長展衣袖打了個璇身,欲舞未舞,將翱將息,口中依稀吟唱著: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焉得諼草?言樹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在這時,綺筵閣走進來一位赫赫威嚴(yán)的公子,他一眼瞧見堂外的情形,便不出聲息,止步于前堂中,負(fù)手靜立。
千亦并不察覺有人來,也只身到桂花樹下。蘇子夜隱秘一笑,繞著千亦的身子轉(zhuǎn)了一圈,最后一個嫩柳拂水的姿勢定格在她眼前,千朵桂花隨她迤邐裙擺一并落下,仿若一場夢幻的雨霧。
“你還沒有回答我。”千亦在紛揚的落花中看她。
她起身,笑靨粲然,渙散的目光卻聚起凝視,“你跟那些老夫子們可不一樣,翩翩公子,溫雅迷人,正直又隨性。你并不屈從制度等級,視它們?nèi)魺o物,對于富貴權(quán)勢也是淡漠置之……你將自己掩藏得很深,殊不知你以為的現(xiàn)實與虛幻實則剛好相反,但是,知道么,總有一天,你會逃離這一切。”
千亦心下微動。
呵,她可能是瘋了,會在意這樣信口的說法。
她便是自顧自地笑笑,“也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