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中敏老謀深算，哪里會看不出這小子心里的想法，但他向來自負，并不點破。當日自己便已輸了他一籌，如今心下一直憋著氣，暗下決心定要把侄兒們調教好，扳回這一城。
想到頭幾日，不可避免又想到那少年。那少年年紀輕輕，卻已計謀深湛，心思純熟，實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卻叫一群紈绔給害了，天妒英才，何其殘忍？他知二子已將其安置在了義莊，自己身居高位，不便親自拜祭，只好請二子代勞，“小神僧，等那少年下葬時，還請帶我燒兩支香，以示憤恨愧疚之情?！?p> 二子笑著點了點頭，隨即又問起王司馬的事來。今日王司馬那位使者來得突然，倒叫二子摸不著頭腦，生怕這位司馬大人有何企圖。
陳中敏聽他試探的語言，也跟著略笑了笑，“小神僧不必擔憂，今日那位使者前來，本是為王小公子的事，恰好聽了東流來報，聽說你有心修筑觀音大殿，我二人便商量好，略盡薄力，以贖過往罪孽?！?p> 見是這么個緣由，二子心下大石才放了下來，估摸著天色已然不早，便欲告辭。忽聽得上方陳中敏毫無來由地問道：“我曾聽普方大師說起，小神僧乃是俗修，不剃度，未守清規(guī)戒律，原以為小神僧不過是一嘗前生夙愿，才入三門，待得年紀大了自會娶妻生子，考取功名，但現(xiàn)今看來，又不像了?！?p> 二子屁股離座，懸在半空，心頭琢磨這陳中敏此話何意？難道是有心點撥，開個后門不成？略整理了語言，才緩緩道：“大人說笑了，我入空門，不過是因為先師的緣故。但今生落入凡塵，本就是為了體味七苦八難來的，閉門造軍，焉能有效？過些時候，我便要稟明了師兄，回家溫習功課，來年也要考個秀才才是?！?p> “哦，原來小神僧竟有這般志向，倒是本官小瞧了，之前沒能與小神僧深交，沒能看出小神僧學問上的功力，他日若是有暇，當來討教?！?p> 二子哪敢托大，忙回道，“大人說笑了，小僧愚鈍之人，如何當?shù)闷鸫笕恕懡獭f。大人乃國之名士，說不得小僧還多有叨擾大人之處嘞?！?p> “叨擾不敢當，小神僧但有所問，本官自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方義縣周縣令乃煌煌大儒，想必他日童子試，絕不便宜?！边@話好似一個警鐘，敲在二子心里，咚咚作響，二子啪的一下回坐在凳子上，久久不語。
……
臘月初七，歷書上說，今日宜嫁娶、安葬、訂盟、祭祀、祈福，忌開市、立劵、造船、合壽木。涪江河畔草色青青，兩岸低矮的山坡植被茂密，一處風穴背倚青山，放眼望去便是一江河水，風景絕佳，普修曾來看過，說是了不得的**。
今日乃是巧兒姑娘與那少年和棺下葬的日子，這二人雖生不能同眠，但死能同穴。那少年臨終前，曾自稱‘我夫婦二人’，想必二人早已結下木石之盟，是以墓前石碑刻下的乃是‘馮磊鄭巧夫妻之墓’。
這些時日，二子親自遣人打聽了那少年與巧兒姑娘的事跡。原來，那少年姓馮名磊，原是內江村人，因幼時家貧，父母便將他送往了鎮(zhèn)上藥鋪做了學徒，他少年聰穎，天資不凡，很得鋪子里老掌柜的喜愛。相比而言，巧兒姑娘則身世凄苦。至今已不知她祖籍何處？只道幾歲便被賣入蜀中，當年百花樓初創(chuàng)，老鴇子見巧兒頗有姿色，便帶回鎮(zhèn)上調教。
這二人如何相識相知已成往事，但二子揣測，馮磊幼年便被送入鎮(zhèn)上，遠離父母親族，恰與巧兒姑娘同病相憐，二者一個郎才，一個女貌，青梅竹馬，是故能有生死相隨的勇氣，令人動容，可憐，也令人羨慕。
王寶予身子剛好些，聽聞今日下葬，也強撐著跟了過來，燒了紙進了香，口中無不愧疚道：“馮兄，是我陳氏虧你良多，今日縱然我賠命于你，也不能消減陳氏萬分之一的罪孽?！?p> 二子長嘆一聲，那風神俊秀的少年身姿又浮現(xiàn)在眼前，不免癡癡道：“小僧雖沒見過巧兒姑娘，但料來應也是了不得的佳人，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馮兄與她一對璧人，今世蹉跎，來生當再結前緣，阿彌陀佛，善哉善哉。”言罷，眾小和尚念起往生咒來。
回過頭來，二子見王寶予臉色奇差，強自撐著，忙扶了他先回馬車。轉過身子，往坡下原路回走，不多時，忽見一個小姑娘衣著素服，提著竹籃過來?；@子里裝滿香燭紙錢，及些許祭祀用的瓜果，待得近前，先朝二人福了一福，口中道：“先前多謝小神僧與王公子義贈解藥，我家小姐感激不盡。”
二子還沒反應過來，王寶予先接了話，“蕊兒姐姐過謙了，小人之前多承三小姐恩情，如今也算償還一二了?！?p> 原來這小姑娘乃是王三小姐身邊的大丫鬟，名喚蕊兒。王寶予少時，父母還在陳氏做工，他常跟著父母，因緣際會，曾在府里與這位王三小姐相識，那時都是天真爛漫的年紀，郎騎竹馬來，弄床繞青梅，總角之交的緣分誰也說不清楚，而今王寶予已然年過十七，陳家兩位老爺也不是沒有給他說過親，但總沒個對上眼的。
蕊兒聽他依舊自稱‘小人’，撲哧一笑，“如今都是大家公子了，怎么還改不過來，聽著白叫人家笑話。”
王寶予訕訕笑了笑，心頭也自詫異，小人這兩個字可好多年都與自己不沾邊了，如今一脫口竟覺萬分親切，萬分感動，多年不見，三小姐的面貌身影似乎又回到了眼里一般。
“他不是沒有改過來，只不過是在提你們家小姐時，改不過來罷了，王大哥，你說是不是？”二子這話猶如一錘破鼓，聲音刺耳，蕊兒聽著又是一笑。
王寶予臉上卻越加緋紅，為了打破這尷尬的氣氛，干脆明知故問起來，“蕊兒姐姐，你此來是為了祭奠馮兄夫婦嗎？”
蕊兒點了點頭，面色也有些哀傷，“小姐聽了馮公子與巧姑娘之事后，也很是愧疚。若非近日身體欠佳，必定親來拜祭的。今日聽聞他二人下葬，故特命奴婢來給上枝香，不求能消弭罪過，但為心安。另者，小姐也聽說普元神僧欲在鎮(zhèn)中修建觀音殿，也命奴婢奉上些許供奉，還望神僧莫棄?！?p> 二子聞言，忙合十稱謝，“滿鎮(zhèn)百姓都會感念小姐的恩德?！?p> 蕊兒將一個銀袋子遞了過來，續(xù)道：“小姐還說，若是觀音殿建成后，還望小神僧能辟出一小塊地方來，安置先人的長命燈。屆時，小姐定要為那二人設置一盞才是?！?p> “小姐既有此愿，小僧焉敢不從。”觀音殿的規(guī)劃中正有著這一塊，即便王三小姐不說，二子也是要做的。
……
臘月初八，這日乃是佛誕。李大林起了個大早，洗漱完，剛吃過早點，正準備把昨日未了的伙計收拾干凈，他頭些時日摔傷了腿，費了不少錢，更耽擱了不少伙計。因冬天地里活不多，他跟老木叔一商量，還是到鎮(zhèn)上打短工掙些錢，來年二子讀書必定消耗更多，若是家里沒個積蓄，那怎了得？
是以身子剛好，便約上了六叔等幾個相交不錯的漢子，到鎮(zhèn)上找零活。所幸今年大豐收，鎮(zhèn)上繁榮更勝從前，倒還讓他們輕易找到了個差事。
主家的姓張，人稱張麻子，乃是鎮(zhèn)上大戶張氏的旁親，在鎮(zhèn)里開了間雜貨鋪，因今年夏天時暴雨，將屋后的圍墻給沖垮了一段，那時農忙，工錢較高，為了省些銀子，便拖到了臘月才開干。說起今年招的這幾個短工，都是踏實厚道的好漢子，才止兩日功夫，便干了小半，依如今的進度看來，比預期要省不少錢。
大早起床，見李大林幾個早已干上了，當即勸道：“幾位老弟，今日乃是臘八，靈泉寺的普元神僧在鎮(zhèn)上開壇說法，手上伙計先丟丟，咱們便偷個閑，去瞧瞧，也沾沾佛氣兒?！?p> 李大林本欲推遲，想著早日干完，再找一家接著多干些，多掙幾個錢，回家也好交代，但邊上六叔卻先回了話，“是嘞，聽人說這位普元神僧可了不得了，咱們也去聽聽。說來再過兩日，我家生哥兒便要結親了，我得去給生哥兒拜拜佛才好?！?p> 李大林聽了這話，復又想到自家二子，去給二子求求佛，也是不錯的，這樣一來，才欣然前往。到了地方，只見已是熙熙攘攘，看著人頭才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世上竟有這么多的人。
他們來的不算早了，占了個后邊的位置，距高臺有數(shù)十丈距離，六叔眼尖，只見高臺邊沿一個管事模樣的年輕人正在安排位置，維護次序，細看一下不正是大林堂兄家的犢子嗎？當即便驚呼了出來，“大林，大林，快看，那不是你大哥家的犢子嗎？上次回來便見不凡了，沒想到如今竟在這里碰見了，走走，咱們擠上前去，讓給尋摸個好位置來。”